"真可以吗?"
站在郑府门口,身边围着六七个或双手持枪,或手按腰间手枪的大汉,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郑颂昌毫无回音,季凯忐忑不安地问。
栗语蓝笑了笑:"不行我陪你坐牢,还不够?"
"不是,我的意思是。。。。。。"
这时一名管家从里面出来,道:"二位有请。"
跟在管家后面穿过一道道门槛,一个个院落,季凯仍然想不明白:"你只写了三个字而已?"
"对,《五季图》三个字足以让他见我们。"
"为什么?"
栗语蓝压低声音说:"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凭律师的本能告诉我这里头肯定有蹊跷。。。。。。他心里有鬼。。。。。。"
这是五出五进的大宅院,书房位于靠后位置南侧,郑颂昌独自坐在书桌前咕嘟嘟抽着水烟,面前放着放大镜和一堆刀具、石头,见两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仅简单地说:
"进来,把门关上。"
管家警惕地扫了扫两人,安排两名保镖守在书房外,待仆人端进茶水后才轻手轻脚关门退出。
郑颂昌抬头慢腾腾打量两人,又慢腾腾用焦黄干枯的手指指着栗语蓝说:"你是栗兆泰的女儿?"
"是。"
"你们从上海来?"
"是。"
两人没想到郑颂昌有这么大能耐,短短几分钟就将他们的来历调查得清清楚楚,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为何写这三个字?为何来找我?"郑颂昌问。
栗语蓝道:"因为郑厅长是目前所知《五季图》的最后买家。"
"买家"这一称呼让郑颂昌稍稍舒服些,咕嘟嘟抽了会儿烟,目光飘忽不定地说:"你们找《五季图》干吗?"
栗语蓝叹了口气,故作为难地说:"上海那边有桩诉讼。。。。。。说起来与英国人有关系,美国人、法国人、荷兰人也沾点边,涉及的古玩买卖纠纷似乎与《五季图》有关,为这事儿几家大使馆都在掐架,唉,汪主席最烦外交出岔子,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动辄抗议,把事情上升到国际高度。。。。。。我只是跑跑腿做做粗活的小喽啰,有些关节说不清,郑厅长别介意喔。"
郑颂昌满是皱纹的脸皮抽动两下,恍若未闻地抽闷烟,大约过了三四分钟才说:"古玩买卖?说来听听。"
"具体情况我还真不清楚,"栗语蓝歉意道,"事关外交大事,案卷全部封存移交上去了,事务所里只有两三位大佬知悉,总之。。。。。。听说存在赝品啦,假鉴定什么的。"
"噢?"郑颂昌头一次挺直身体,将烟袋推到旁边,眼中射出锐利的目光,"市场上有假《五季图》出现?"
这个反应很耐人寻味,季凯暗暗奇怪,反复咀嚼其中蕴含的玄机。
栗语蓝何等精明,自然不会把话题说得太深以免露出马脚,道:"《五季图》只是其中一条线索,我们的任务是摸清它的来龙去脉,确定每一手交易环节和买家、卖家信息,将来。。。。。。万一外国政府出面兴师问罪才好说明情况。"
"这么大的事儿,南京这边一点儿都没风声?"
"目前当事双方都想和稀泥,把事情放在桌下解决。"
郑颂昌"哼"了一声,下意识拿起烟袋举到一半又放下,道:"你们。。。。。。已找过姓詹的皮货商?"
"综合各路信息,"栗语蓝笑容可掬,"我们想确认的是,那套《五季图》现在是否由郑厅长收藏?"
郑颂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掌握各环节买家卖家,对打官司有何用处?"
"这个。。。。。。法庭上提供的每件证据都必须有真实来源,经得起对方诘问和刁难,同时本事务所也防患于未然,刚才我说过万一事态闹大的话。。。。。。"
"说来说去全是空话。"
郑颂昌不耐烦地说,随即专心致志抽水烟,把玩桌上的石头,好像忘了有客人在场。短暂的尴尬之后还是栗语蓝打破沉默:
"郑厅长可知目前《五季图》市场价多少?"
郑颂昌翻翻白眼说:"当年靳万喜以一万六千大洋买进,卖出价只剩五千,至于我拿的价格嘛。。。。。。更低,这套画可以说是节节走低,能卖什么好价钱?"
季凯微笑道:"恕我冒犯,之前听说郑厅长擅长收藏,对古玩研究很深,就听刚才一句话,在下已觉得传闻不足信。"
"哎,你这人怎能。。。。。。"栗语蓝故意埋怨,神色间却十分相信的样子,配合极为默契。
一直喜怒不溢于言表的郑颂昌刷地沉下脸。
凡有嗜好者,大抵对自己在此行的修为相当自负,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更听不进贬低自己的言语,因此时有自诩饱读诗书、涵养工夫修炼到家的君子式人物为了鉴定意见一言不合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
"你不是事务所的人!你干什么的?有何资格跟我谈古玩?"
季凯徐徐道:"宋徽宗一生作品很多,单在《宣和睿览》入册的就有千余册合计一万五千多幅,再加上其他记载和散佚于民间的总数相当惊人,相当于几十位画家穷尽一生的作品总和,不过事实上为数众多的作品是由他创办的宣和画院的一干画家代笔,他只签章署名而已,因此在当时宋徽宗的作品已真假难辨,然而《五季图》例外,那是他被囚禁到黑龙江依兰县--时称五国城期间所创作,当时金国王公贵族懂书画者虽寥寥,但不乏有人敏锐地看出其作品的艺术价值,经常上门索画,而且派人盯着他创作,万万不可能作假,人为刀俎,宋徽宗也不敢造次,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虽然画风缺乏当皇帝时那种空灵舒展、祥和柔媚的格调,但更加注重精细逼真;另一方面《五季图》每幅画上都有宋徽宗题诗作跋,正是千金难寻的诗书画印结合的'御题画'经典,其价值不输于脍炙人口的《瑞鹤图》、《祥龙石图》等名作!"
听完季凯的长篇大论,郑颂昌出乎意料地没有发作,点点头说:"原来你也是行家,不错,事务所处理这种诉讼是应该有行家参与。。。。。。你说得对,《五季图》确实是代表宋徽宗晚期最高水平的佳作,一万六千大洋低得离谱,五千大洋则是趁火打劫,至于我。。。。。。是另有原因,不必告诉你们内情。"
季凯道:"《五季图》共有五幅,按其尺寸、质量、艺术水准,参照今年欧美拍卖市场行情,价格应该在每幅七十万大洋左右,在下估计得不错吧?"
"啊!"
栗语蓝被这个价格惊呆了,倒是郑颂昌冷静异常,沉声道:"只高不低。"
"所以郑厅长应当明白此纠纷棘手所在,事关巨额财富,倘若不把真相弄清,没准英美等外国政府会插手,等到那时候不单汪主席麻烦,大家都会有麻烦。"季凯道。
郑颂昌沉默不语,但这回没有抽水烟,而是目光闪动,手指轻叩桌面,像在决定一桩极为重要的事。季凯还想说话,栗语蓝却有丰富的讯问经验,知道此时不能逼得太急,否则适得其反,轻拉衣角阻止住他。
良久,郑颂昌缓缓道:"假如《五季图》在我手里多好,省得窝在南京受那班人的鸟气。。。。。。可惜。。。。。。"
"郑厅长卖给。。。。。。谁了?"栗语蓝试探地问。
又是长时间沉默,然后郑颂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尚大海。"
"买主叫尚大海?他在哪儿?也是收藏家吗?出的什么价钱?"栗语蓝连珠炮似的问。
这些都是很平常、很简单的问题,郑颂昌却犹豫了好半天,酌字斟句地说:"他是我的朋友,在九曲塘。。。。。。是本人双手奉送,分文未要。"
"双手奉送。。。。。。"
季凯觉得其中必有曲折离奇的故事,正待问个究竟,却见栗语蓝连使眼色,接着仔细询问九曲塘的位置便匆匆告辞。
离开时郑颂昌警告他们不得对任何人提起今天的谈话,否则后果自负。
"为什么不肯我追问?"
出门后季凯不服气地说,栗语蓝笑道:"鉴定古玩你是行家,能做到观察入微,察言观色,见人脸色行事,这方面你可要向我多学点--你不觉得他的忍耐力已到极限了吗?"
季凯讶然:"是吗?"
"贵为厅长,忍受两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盘问,而且是他不情愿面对的往事,我们没被轰出大门算幸运,严重的话先打入大牢,等上海那边核实情况后再做处理。"
"是啊,后来我也感到后怕,他完全可以通过熟悉的朋友同事打电话到上海,戳穿我们的弥天大谎。"
栗语蓝大笑:"我之所以敢毫无顾忌地撒谎,就是基于对他心理的判断,包括他看到'五季图'三个字就答应见面,原因都在于此,《五季图》是他的软肋,他不愿意声张,不想让外界悉知其间内情。。。。。。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走吧,赶紧准备下一步行动。"
南京被数重山脉环绕,易守难攻,蕴龙虎帝王之气,寿山与瞿霞山则处于山脉外连,出了山区便是安徽地界,中间隔着重兵把守的清懃关。
传说宋朝王安石贬官江南时,曾在九曲塘吟诗作画,怡情养生,当年饲养了数百只白鹅,每当风和日丽之时,湖光水色与鹅影相映成趣,常常引得他诗兴大发,写出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
位于九曲塘的玫瑰山庄主人尚大海是南京诗词界名人,30年代以写得一手现代诗而出名,之后断断续续在政府做事,每次都因为性格猖狂、个性独特而罢官而去,后来索性在九曲塘闭门隐居,专心致志种植玫瑰,自号"玫瑰诗人"。
这样一位可以说是雅士,居然是郑颂昌的朋友,并坦然接受《五季图》的大礼,实在令人意外。
由于九曲塘在城外,出入必须经过清懃关,眼下战局紧张,关卡盘查极为严格,栗科长又出面花了大半天时间办妥通关手续,第二天早上两人顺利出城纵马直奔九曲塘。
跑了二十多里山路,又弃马步行十多里,翻越两道山岭,别说栗语蓝,就是季凯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大口大口呼吸,汗水将棉衣都浸透了。栗语蓝埋怨说再漂亮的玫瑰,经这么折腾谁还有心情欣赏?季凯说也许正是尚大海的本意,远离喧嚣,拒绝打扰,独享其乐,都怪我们在城市生活太久,疏于锻炼,导致体能下滑。
"对了,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去苏州天平山野炊吗?爬到山顶后发现野炊用品忘了带,又跑下山拿,然后一口气再爬上去,那时真是用不完的精力啊。"季凯道。
栗语蓝垂下眼睑幽幽说:"我只记得你站在山顶大叫的一句话。"
季凯一呆。
当时他对着蓝天白云喊道:"今生今世我季凯非栗语蓝小姐不娶!"栗语蓝满脸幸福地依偎在他怀里,半晌贴着他耳边说:
"我坐在家里等你用世界上最好看的花轿来迎接。"
然而生活永远以出人意料的轨迹运转,一年后这对情侣便被迫分手,从此劳燕分飞,十多年没有见面。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季凯感慨道。
栗语蓝冷冷道:"那我现在很老吗?"
季凯赔笑道:"瞧你又多心了,其实你一点都不老,跟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栗语蓝扑哧一笑:"拜托,拍马屁用点心思好不好?能一模一样吗?平时你形容古玩用的那些才华横溢的词都跑哪儿去了?"
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很受用,女人信哄啊。
穿过一道长长的峡谷,前面是一汪弯弯曲曲似九曲回肠的湖泊,湖边有亭,上书三个大字:九曲塘。
"终于到了!"栗语蓝高兴地叫道,放开脚步向前跑。
季凯用力吸了口气,疑惑地四下看看,道:"等等!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他又深呼吸一口气:"好像。。。。。。好像有血腥味儿。。。。。。"
"是吗?"栗语蓝使劲嗅嗅,"我怎么没闻到?"
"在这方面你必须相信古玩商的嗅觉,我能闻出古玩在哪种泥土里埋过、有没有浸泡过化学药剂、是墓藏还是窖藏。。。。。。"
"墓里的东西你也闻?恶心死了。"
"不闻怎么知道?"季凯警觉地打量四周,"还有你看,湖边、对面山庄周围竟然没一个人,是不是很反常?"
栗语蓝看看手表:"现在是正午,没准山庄里的人都在午睡吧?"
季凯摇摇头:"这种天气就算尚大海也。。。。。。过去看看。"
离山庄大门还有一百多米,栗语蓝终于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但她身为律师不可避免经常与刑侦等案件打交道,并不畏惧,反而加快脚步。季凯刚想提醒注意危险,她已抢先去推山庄大门。
"吱--"
大门虚掩着的,一推便开,首先跳入眼帘的便是一具尸体,仰面朝天,胸口一片猩红,脸上尽是惊恐之色,从服饰看应该是山庄佣人。
"我们来迟了!"栗语蓝沉重地说。
季凯叹了口气,绕开尸体进去,堂屋里倒着一具尸体,也是佣人打扮。餐厅圆桌边有三具尸体,均是吃饭时被射杀,从年龄、衣饰分析应为尚大海的妻子和父母。
再一间间寻找,最后在书房门口发现尚大海的尸体,手里握着枪,应当是听到枪声后持枪出去,孰料被凶手射个正着。
栗语蓝一路细细看过去,表情越发严峻。
"季凯,我觉得。。。。。。这潭水很深,弄不好你我都将惹来杀身之祸。"她说。
"何以见得?"
"六具尸体,除了尚大海距离客厅餐厅较远有所提防外--即使如此他连射击的机会都没有,全都死于猝然未防,固然说明凶手是玫瑰山庄的常客,这里每个人都认识他,但也说明凶手手法之专业,杀人时态度之冷静,用行话讲'活儿做得很干净',如果不是挟制你的军统所为,一定与76号或中统脱不了干系,"栗语蓝静静看着他,"你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别说特务,就是普通保镖、侍卫,抬个小指头也能轻易击倒我们,你说呢?"
季凯痛苦地扭过脸:"是,是我不好让你搅进来。。。。。。你退出吧,现在还来得及,但我不可以。。。。。。我不能眼睁睁让妻儿死在军统手里。。。。。。谢谢你陪我来南京,谢谢。。。。。。"
栗语蓝微微一笑:"季凯,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我可是怕死的人?死算得了什么?当你的花轿抬进别人家时我心已死。。。。。。我是提醒你此事的凶险程度,未必要一条道走到黑,不过倘若你下了决心,我自然舍命陪君子。"
这是她头一回在他面前坦露心迹,他瞪大眼哽咽道:"语蓝。。。。。。"
她摆摆手:"不说那么多,谈谈从你专业角度观察的结论吧。"
前后跨度悬殊太大,季凯半晌才反应过来,说:"按常规卧室和书房都是存放藏品的地方,便于主人随时赏玩,从陈列来看基本是当代工艺品,少数几件也不过清末至民国,档次泛泛,可见尚大海对收集古玩并无研究;各个房间和陈列架没有翻动的痕迹,说明凶手的目的就是杀人,得手后立即离开,你判断得对,凶手很专业。。。。。。以尚大海对古玩的兴趣和鉴赏眼光,绝无可能费尽心机从郑颂昌手里硬抢《五季图》,他跟马池越一样起着桥梁作用,都是单线联系,斩断其中一环就无法追查。"
"接下来怎么办?"
季凯怅惘地看过一具具尸体,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后天是赛拉琴日拍卖行的大客户推介会,反正南京这边也没戏了,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