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同鹗老六坑王柏龄的古玩商叫马池越--上海滩古玩圈里声名狼藉的掮客,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和六亲不认,是业内公认的败类。鄂老六竟然不顾身份跟他合作,使季凯觉得奇怪。毕竟鄂老六是上海滩排行第三的鉴定师--如果梵大师第一、武其功第二获得公认的话,能在相对封闭,既论资排辈又以成败论英雄的古玩界修到这一步很不容易,至少得积累十五年以上的口碑。
从王柏龄家骗走的古玩加起来不过十几万块,对鄂老六来说算得了什么?单七年前他从大别山樵夫家用一块玉佩淘来的一对乾隆珐琅彩花瓶就价值十四五万。
季凯很想当面问个究竟,但鄂老六出名后假清高,故作姿态地表示不与古玩商交往,古玩街上的老板们想见他一面都难。权衡轻重,只有拉钟胖子一起找马池越。
池越古玩店位于破落肮脏的靖安街,门面比旁边杂货店还小,里面陈列的古玩不用说全是赝品,看店的是六十多岁的大爷,倚在墙边没完没了地抠脚丫。像马池越这种掮客根本不在乎店面,全凭一张嘴四处说骗,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
问了七八处才在三条路外的茶庄找到马池越,这家伙正唾沫横飞地向两位中年妇女推销一件玉坠儿,季凯二话不说大大咧咧拉开凳子坐下,马池越一愣准备发火,突然肩头被一双大手按住,仰头看却是钟胖子,顿时满脸堆笑:
"哟,钟老板,好久不见,来来来,一起喝茶。"
季凯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玉坠,瞟了一眼便扔到桌上:"马老板又拿粪坑里泡过的假玉骗人?虽说沁出点古色,闻起来却一股臭味。"
两名中年妇女真把玉坠凑到鼻子下闻,然后涨红脸愤愤往马池越怀里一丢扬长而去。看着她们的背影,季凯闲闲道:"不好意思,坏了马老板的好事。"
"没事没事,就是随便聊聊,钟老板快请坐,站着多不好意思。"
钟胖子拉着脸:"我就在你后面站着,他问你说,有半句谎话有你好看!"
马池越笑容僵在脸上,身子微微绻了绻,季凯看在眼里暗暗好笑。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专门坑蒙拐骗的马池越偏偏畏惧钟胖子,是发自内心的害怕。大概一年前马池越不知怎么盯上刚刚开茶壶店的钟胖子,捧了只号称辽三彩的剔花红釉茶壶,把它吹得天花乱坠,那天凑巧季凯不在,钟胖子被哄得团团转,当即掏八十大洋买下,还搭了只光绪民窑小壶。晚上季凯回来后看到连连跺脚,责怪他太冲动,正宗辽三彩线条比它流畅生动,具有浓郁的草原风情;而且剔花工艺是辽三彩的特色,这只壶的剔花断断续续,明显是仿制,另外剔得太浅,图案基本在一个平面上,摸在手里没有明显的凹凸感。
从工艺和光泽看是近几年的新仿,地摊上一个大洋能买五六只,随便挑,碰到会砍价的还送只假翡翠鼻烟嘴。
钟胖子听了火冒三丈,挽起袖子跑了小半面上海滩找马池越算账。马池越应付这种场面很有经验,摆出那套买卖自愿、打眼自负、钱货两讫之类的理论。钟胖子根本不跟他纠缠,扑上去就打!
要说马池越年轻时也是上海滩有名的小混混,多少会点拳脚功夫,徒手对付两三个彪形大汉不在话下,可遇到钟胖子却毫无还手之力,一触即溃,然后被捏住脖子按在地上猛揍,旋风般十多拳打得他鬼哭狼嚎,耳朵、鼻子、嘴到处流血,头发被揪掉三绺,牙齿打落两颗,那场面令人想起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街坊邻居吓得面如土色大气都不敢出,反而是季凯担心出人命冲上前死死抱住钟胖子,才让马池越捡回一条命。
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是第二天早上马越池捧着一百六十大洋--钟胖子说隔夜翻一倍,恭恭敬敬在茶壶店前磕了三个响头,亲手把钱交到钟胖子手里,当众摔掉假茶壶,发誓以后谁敢骗钟老板就是跟他姓马的过不去。
从今以后,古玩街--乃至整个上海滩古玩圈的人都不敢拿赝品蒙钟胖子,尽管他对茶壶一窍不通。
因为大家知道钟胖子不仅身手不凡,而且发起飙来要命不要钱!
也就那天夜里,季凯才弄清钟胖子的来历:他曾做过阎锡山的侍卫,擅长擒拿格斗,为阎锡山挡过至少三次暗杀,还亲手活捉过奉系军阀派的刺客,后来看不惯阎锡山的霸道作风,主动离职回昆山老家。他爷爷以前开过茶壶店,家里藏了很多库存,钟胖子便将东西搬到东台街继承祖业。
有这副好身手,季凯每次外出收购古玩必定叫他,钟胖子也不计较歇业损失,总是乐呵呵关上店铺就走,两人关系越来越铁。
"王柏龄那活儿是你伙同别人干的?"季凯问。
马池越呆呆看着他,仿佛没听懂问话,钟胖子甩手便是一记耳光,左面颊立刻多了几道红杠。
"听明白了吗?要不我再问一遍?"
马池越打了个寒噤,畏畏缩缩四下瞟了一眼,低声道:"那活儿。。。。。。求二位爷别多问,我也就是帮人过道桥,因为以前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一分钱好处都没捞到,真的,我若撒一个字谎天打雷劈!"
季凯轻蔑地说:"老天真有眼早把你劈上千回了,少跟我们玩这一套!是不是鄂老六的主意?"
马池越脸上肌肉直哆嗦,哀求道:"我,我真不敢说。。。。。。如果二位爷想为姓王的讨公道,最好早点歇手,否则有性命之忧,那些人的能耐。。。。。。或许二位爷难以想象,鄂老六。。。。。。唉,不说了不说了。"
"你最好说!"钟胖子凶神恶煞地看着他。
"扑通",马池越竟然不顾茶庄其他客人直挺挺跪到两人面前,道:"求二位爷了,行行好。"
钟胖子想不到他耍起无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季凯拉起他,缓了缓语气说:"要不这样,你提供那批古玩的下家,以后的事跟你没关系。"
马池越带着哭腔说:"二位爷还没听明白?我只出面接受,出了王府大门就有人把货接走了,我的任务就是在王柏龄面前露下脸。"
"接应者是谁?"
"不。。。。。。认识,好像不是圈子里的人,但他持有接头的证物,我只认东西不认人。"
季凯与钟胖子对视一眼,越发觉得事情透着蹊跷。
环环相扣,上下环节互不相识的阵仗以前上海滩有过几次,都是针对价值过亿的苦主,最轰动的莫过于五年前的"浅月楼被劫案"。
浅月楼主谈月鸿是30年代上海滩最负盛名的收藏家,浅月楼以丰富的古玩藏品和大量翔实的收藏资料足以与国内众多博物馆抗衡,其镇楼之宝是闻名中外的"宋代钧瓷三大出戟尊":月白釉出戟尊、紫红釉出戟尊、天蓝釉出戟尊。
在中国瓷器史上,宋代钧瓷代表追求天然自成的道家风范的巅峰,特别是"雨过天晴云破处",以白云悠悠的背景衬托出空澄的蓝天,天青天蓝月的优雅审美折射出极尽天涯归路的思辨和感悟。早在唐玄宗时期就立下"钧不入葬"的铁律,自宋徽宗起更钦定钧瓷为御用珍品,只准皇家所有,不准民间私藏,因此宋代就享有"黄金有价钧无价"、"纵有家产万贯,不如钧瓷一件"之盛誉。
如此稀世珍宝拥有一件便足以自豪,浅月楼却收藏了三种釉色不同的出戟尊,不能不说是收藏界的奇迹,凝聚着浅月楼七任楼主不懈的努力和顽强的意志。浅月楼并非名门大家,更非商贾巨贵,从第一任楼主白手起家,凭借精湛的鉴赏能力以藏养藏,同时树立"只藏精品"的宗旨,历经数百年终成如今之规模。
三尊出戟尊价值几何?无价之宝。
难以用金钱来衡量其价值。
浅月楼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历来重视安保措施,存放藏品的地下室重重设防,严密程度远胜银行金库,可谓固若金汤。数百年不知多少江洋大盗、贼中高手打过它的主意,均铩羽而归,留下几十具尸体葬在浅月楼背后的乱坟堆里警示后人。
然而五年前的一个冬夜,全部配备精良武器的匪徒闯入浅月楼,蛮横枪杀30多口人,再用迫击炮轰开厚达半米的地下室铁门,将藏品抢空后付之一炬。但停在外面装运藏品的与匪徒却不是一伙,导致数周后11个匪徒悉数落网后线索中断。又隔了两个多月上海滩有"神探"之称的仇探长,从离浅月楼数里远的废弃货车查到线索,顺藤摸瓜抓获三名那天夜里负责运输赃物的司机,审讯之后才得知他们也只是转运,另有人在途中用没牌照的货车将赃物驳走,而且彼此都不认识。
至此"浅月楼被劫案"再也调查不下去了,被作为悬案封存归档,遗失的上千件藏品包括三尊出戟尊也杳无踪影,从未在任何拍卖会、展厅或私家收藏鉴赏会中露过面。
而王柏龄拿出来的不过区区20件古玩,即便在王府藏品里都不算精品,为何牵动鄂老六这等级别的鉴定师出手,且精心设计如此周密的陷阱?
眼看问不下去了,季凯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之后有没有人联系过你?你跟鄂老六私下接触过吗?"
马池越哭丧着脸说:"他们不找我麻烦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找他们?至于鄂老六,我事后才听说那批货是他鉴定,那天在门口我都不知道哪些人在里面。"
季凯使了个眼色,钟胖子会意,敲敲马池越的脑袋道:"今天先问到这里,若发现敢骗我们,哼哼,后果你清楚!"
马池越点头哈腰:"是是是。。。。。。"
见两人没进一步反应,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出了茶座,季凯与钟胖子道别准备赴下一个约会,钟胖子眯着细眼打量他片刻,道:"最近你有点鬼鬼神神的,成天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家里出了事?"
"没,没什么。"季凯矢口否认。
钟胖子在他肩头拍了拍:"有事别压在心里,说出来或许我能分担点儿,明白吗?"
说罢挥挥手大步流星离开,季凯站在原地看他渐渐远去,内心深处泛起一阵温暖。
乘电车来到龙华寺西侧弄堂里的小酒馆,在昏暗灯光下拐进最右边隐蔽的包厢里,里面已坐了个人,头戴礼帽,帽檐将脸遮了大半。
"你来晚了。"原来是军统特务金特派员。
"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
金特派员眼中射出犀利的目光:"近两三天你跑的地方好像跟《五季图》没关系。"
季凯一愣,随即悟出军统方面肯定有人盯梢,坦然道:"替朋友了结一桩官司,之后她过来帮我。"
金特派员阴恻恻道:"上海滩的水深得很,不要节外生枝,万一把自己搅进去我也救不了你。"
话虽不中听,却是实情。随着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为将中国作为对抗美国的大后方,获取更多战略物资,开始推行新的侵华政策以安抚统治区人心。新形势下,1944年的上海滩政局格外波谲云涌,异象四伏。一方面李立群控制的76号与日本人的矛盾愈来愈深,反而向军统暗送秋波,表示要为军统在上海的行动提供帮助,同时一反全力反共姿态,对地下工作者网开一面;另一方面军统和中统联手对付76号之余为扩充己方势力大打出手,相互揭发、绑架甚至暗杀的行动时有发生。而共产党潜伏在上海的地下工作者始终没停止过秘密活动,顽强坚守这块战略要地。
多方势力在上海滩纵横捭阖,时而厮杀,时而合作,局势扑朔迷离。
"谢谢。"季凯简洁地说。
"约我来有事?"
"我想了解更多《五季图》的背景。"
金特派员皱眉道:"什么意思?"
"宋元明清四朝里称得上国宝级字画的为数众多,无论艺术水准、意境修为还是名家评论,《五季图》都达不到《清明上河图》那种等级,"季凯说,"因此我很想知道第一军统为什么势在必得;第二还有哪些势力介入?"
金特派员板着脸说:"做好你该做的,拿图换人,这就是我的回答。"
季凯坚持说:"了解为什么,才知道怎么做,我不能打无准备之仗,打个简单比方,如果想要《五季图》的只有军统一家,我就敢广泛发动圈内人协助;但如果四五家同时有意染指,我只能将协助人手压至最少。"
金特派员脸色稍霁,思考片刻说:"这幅画实际上是戴老板点名要的,至于原因,戴老板吩咐做的事从来不解释原因,总之一定很重要;大概风闻军统对《五季图》感兴趣,中统、76号都想捣乱,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建议你把帮手压缩到--不超过三个人,否则人多嘴杂难保不走漏风声,戴老板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从来。。。。。。"
说到这里他刹住口,意味深长地用手掌在桌面轻轻划了一下,季凯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寒而栗。
"还有事吗?"金特派员站起身要离开。
季凯掏出张手绘地图:"有项安排需要你配合,这是整个方案的关键环节,若能顺利实施便有一半希望。"
"喔--"
金特派员接过地图仔细研究,季凯凑过来指点道:"粗蓝线条画的线路图,红笔写的数字是各个时间点,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