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桥村与苏州众多山清水秀的古镇一样，具有典型的江南水乡风情，依山傍水，小桥流水人家，温柔吴越侬语，烟雨中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小家碧玉。它的另一个特点是迷宫式古建筑，明代石拱双桥以中心向外延伸九条青石巷，巷内派生出数百条横向连环的窄弄堂，弄堂间千门万户，星罗棋布着家家户户。小巷纵横相连，似通非通，外人往往好进难出，甚至迷失方向。日军入侵苏州后曾派出一个中队占领双桥村，三天后迅速撤出，原因就是被迷宫般的巷子绕得头晕，每天都发生非战斗性减员，此后再也没来骚扰过。
由于地处偏僻，交通不利--从苏州城去双桥村需坐两个多小时汽车，然后乘一小时船，上岸后步行五六里路再坐两小时船方才抵达，双桥村受外来势力影响较小，民国以后无官府方面的人驻守，村里大小事都是村民推选的村长说了算。双桥村有郑、王、黄三大姓，其中郑氏人多势众，亦长期占据村长地位。
郑颂昌就是双桥村人，现任村长郑浩民相当于他的远房堂叔，正因为这层血缘关系，郑颂昌才把包括《五季图》在内的六件国宝级古玩交由郑浩民保存。
但见郑浩民比见市长省长还难。
小船驶至双桥村码头前数百米，被横七竖八的竹篱笆拦住，远远有村民手执长矛喊："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钟胖子不满意地嘀咕道："他娘的，摆什么谱？"
季凯喊道："我们是郑颂昌的朋友。"
几个村民交头接耳商量一番，拉开竹篱笆放小船靠岸。两人刚踏上河岸便有五六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围上来，为首的面色不善，冲口就说：
"郑颂昌做日本人的走狗，丢尽咱家郑氏家族的脸，目前肯不肯他的牌位放入宗祠还说不准，你们是他朋友，也帮日本人做事？"
"不不不，"季凯连忙否认，赔笑道，"我们是他收藏方面的朋友，受他委托找郑村长。"
为首的手一伸："拿来。"
季凯莫名其妙："拿什么？"
"信物！村长岂是你们想见就见？没信物趁早滚回家，不然守这儿三天三夜都没用。"
"哼！"钟胖子受不了窝囊气，握起拳头跃跃欲试。
季凯连忙阻止，笑道："麻烦你们通报一下村长，就说与《五季图》有关。"
村民们半信半疑交换眼色，围到一边议论了会儿，然后命令两人等着，同时有人飞快地跑进村报信。隔了将近半个小时--钟胖子等得焦躁不安，几次想硬冲，先前的村民气喘吁吁跑回来，传达村长指示：
"带他们到青松厅候着。"
来到前厅后楼的青松厅，大厅宽敞开阔气派非凡，厅前左右各有一间厢房，院子里种了观赏花草。看来此厅是专门迎接客人用的。
村民们给两人端来大麦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钟胖子喝了几口茶又不耐烦，说："把咱们晾这破房子干吗？惹急大爷放火烧了！"
季凯正倒背着手站在门窗前欣赏得有滋有味，闻言忙道："别鲁莽，静下心好好体会古建筑的精妙。。。。。。你看披檐上的图案，雕刻着牛腿、斗拱、月星，个个栩栩如生，颇见功力；再看整个院落结构，前厅有堂门，上房堂屋有太师壁，平面上合成'昌'字，寓意发家致富；三进屋子的屋脊从前到后逐渐抬高，叫'连升三脊（级）'；还有天井照壁上的'福'字，左偏旁为鹿，右偏旁为鹤，中间暗藏'寿'字，蕴含'福禄寿喜'四个字，古人在建筑方面的独具匠心、巧夺天工可见一斑。"
听他一讲解钟胖子也咂出味儿，歪着头左看右看，道："还别说，细细一看果然有点名堂，是明代建筑吧？"
"底子是元明时期，后来又修建过多次，也夹杂清代风格，总之是难得的保存完好的古建筑。"
正闲谈间，村民前来传达村长指示：
"村长说了，郑颂昌的事应该有信物，没信物不能确定，但村长考虑二位远道而来，就这样回去肯定不甘心，二位既然与郑颂昌同为收藏好友，想必古玩方面造诣很深，村长要考考二位的水平再作决定。"
"考试？"钟胖子傻了眼。
季凯历经与允善的"斗眼"和杨吟非的"考题"，心里颇为自信，不慌不忙问："怎么考？"
"鉴宝闯关。"
钟胖子顿时来了精神："闯关？要不要拳脚功夫？"
"不是打架，而是凭识宝的眼力闯关，"这位村民显然精于此道，详细介绍道，"头道关都会带两位去个大户人家，只要能搬得动的满屋子随便挑，里面有真有假，有值钱的有不值钱的，限挑两件最值钱的带入下一关，然后再在第二关挑选最值钱的两件且低于第一关的，否则就算输，然后头道关两件不算，第二关两件带到第三关后规定相反，第三关只有两件价格高于第二关，把它们找出来就算赢。"
季凯沉吟道："选真选贵，很有意思，但判断贵贱的标准是什么？村长说了算？"
"这一点请放心，双桥村选村长就是通过鉴宝闯关产生，村里有完善的程序，"村民道，"每件古玩旁边都系有布囊，里面装着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写的正确答案，到时一看便知。"
钟胖子道："如果头道关都是便宜货，拿到第二关怎么都比不过怎办？"
村民正色说："头道关人家叫'状元堂'，明朝出过状元的；二道关叫'探花屋'；三道关叫'榜眼宅'，顾名思议各户人家的家底实力，哪有状元家古玩比不过探花郎？而且之前村里都有周密部署，绝对不可能弄出笑话。"
钟胖子撇撇嘴不吱声。
"可以，按双桥村规矩办。"季凯表示同意。
"状元堂"离青松厅不远，坐东朝西，按"回"字形布局，六进六出共有房屋四十多间，雕梁画栋古朴浑厚，中堂四根合抱圆柱由松、柏、桐、椿四种木料制成，取"松柏同春"之意。
按规定备选古玩都在堂屋内，该户家眷都回避到后院，只留陪同村民站在门口。
季凯环顾四周还没说话，钟胖子在八仙桌上拿起只紫砂壶，看看壶底落款欣喜地说："'番禺潘仕成制'，这是清代道光年间名家潘仕成的茶壶，绝对精品！"
季凯走过来摸了一下，笑道："关于潘仕成，你了解多少？"
"唔，制壶名家，他的壶形制固定有'潘壶'之称，壶腹为扁柿形的叫'矮潘'；器身稍高近扁球形的叫'中潘'；器身高近梨形的为'高潘'，这只壶算'中潘'吧？"
"潘仕成是晚清享誉朝野的官商巨富，官至布政使衔，是赫赫有名的红顶商人，也是博古通今的大收藏家，他修建的'海山仙馆'所藏金石、古帖、古籍、古画有'粤东第一'之称，'潘壶'亦是他首开私家定制壶之先风，"说到这里季凯揭开壶盖，"但潘仕成的壶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从来不在壶底落款，而在壶盖边印阳文篆字款--'潘'，也非'潘仕成制'，此壶是赝品！"
钟胖子悻悻道："为何我看中的都是赝品？"
"多看，用心记，有三五年便可入门。"
"太麻烦。"
季凯耸耸肩，目光落到右侧墙上的两幅字画上，一幅画着几只狮子在山间嬉戏，树枝上有一群喜鹊，右上角题诗"鸿光洪范福均分，兰桂香浓村共培"；另一幅是雾气沉沉、山水相间的水墨画，上方题诗《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落款为"王维手书"。
钟胖子看了又一喜："唐代大诗人王维的诗画吗？这幅画值大钱了！旁边那幅不行，画面花里胡哨好像民间贴画。"
"要是按你的选择，咱们别去第二关，直接打道回府。"季凯打趣道。
"又错了？"
"且不谈落款，关于王维的落款争议很大，主要看画的本身，苏东坡对王维的评价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说明王维擅长将诗境融入画境，营造出独特的美感，再看这幅画，首先画的内容与诗反映的意境并不一致，其次画风沉郁、呆板，不符合王维高雅优美的风格，字写得也一般，而且作者印、收藏印、题跋印的印泥都一个颜色，明显是做的假。"
"赝品就不值钱了，还是找别的吧。"
"但另一幅价值不菲，把它卷起来带到下道关。"
钟胖子吃惊地说："这分明是张民俗贴画，两三块大洋拿到街上成捆买。"
"你数一下几只狮子、几只喜鹊。"
"狮子五只，喜鹊。。。。。。十二只，怎么了？"
"五狮谐音五世，即五世同堂；十二只喜鹊代表一年十二个月，即月月有喜；结合题的诗，这是幅祝寿图，画上虽没有落款，但构思精巧、用笔考究、画法细腻，显示出作者深厚的书画功底，狮子的画法应该是明代中期，加上宣纸老化程度、墨色等，这是幅明代轶名作者画的祝寿图，品相完好，是明画精品，市场价大概三百大洋左右。"
卷好画，钟胖子瞥见季凯从香案上拿起一串珠子，道："这不是佛珠吗？能值多少钱？"
"佛珠的四颗结珠没这么大，它应该是朝珠，只有文官五品、武官四品以及军机处能佩戴，四颗结珠代表春夏秋冬，上面这道背云是戴在后面，旁边三道叫记捻，男是左二右一，女是右二左一，三条记捻代表一个月有三旬。这串朝珠的结珠、佛头、佛陀塔、缀脚都是碧玺，记捻和背云是天然翡翠，价值不菲。"
"到底是状元，肯定在朝廷当过大官。"
"清代中晚期，年代不算久远。"
接下来两人在堂屋边走边看，香炉、瓷瓶、笔洗、青花碟、佛像、银烛台、雕花八仙椅、花盆等，季凯看一件摇一次头，说之前让我们等那么长时间，其实是他们紧急布置的过程，里面有些物件明显不是这户人家的。钟胖子说应该是，堂堂状元私宅怎会出现这么多赝品，八成是故意考我们。
最终选定祝寿图和朝珠，负责陪同的村民瞟了一眼没说什么，带两人从南面巷子向右侧走，走了段青石路，钟胖子像发现什么似的问：
"咦，不是说门当户对吗？这儿窄巷里对面两家宅门并不相对，而是错开来，刚才我看了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有什么讲究？"
村民笑道："这位客人心细，门不当户不对的确是双桥村沿袭两三百年的习俗，据老人们说这种建筑格局有利于处理好邻里关系，如果门当户对，两户人家每天进进出出，交往过多难免发生矛盾，有矛盾仍要每天面对则积怨更深，因此刻意门不当户不对保持一定距离。"
季凯赞道："古人乃大智慧。"
来到第二关"探花屋"，门口驻守的村民见两人手中的古玩，脸上表情微妙，态度恭敬地将他们引到堂屋，然后站到墙角。
季凯四下扫了一眼心中已有八成数，转头对村民说："那块匾没法带怎么办？"
陪同村民略一迟疑："我可用笔记下，无须搬迁。"
"喂，这块匾有什么名堂？"钟胖子悄声问。
"它是华世奎的真迹。"
"哦，写'天津劝业堂'那位。"
"天津那旮旯都传言用了华世奎的牌匾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因此他的字特别抢手，华世奎是很硬气很有民族气节的汉子，溥仪成立伪满洲国想拉他下水，他以足疾推脱，私下却告诉家人'如今皇上已不是大清国皇上，穿西服、勾结日本背叛祖宗，我作为大清旧臣绝不能背叛先朝与其同流合污'，"季凯说，"华世奎的字颜骨凸显，气魄雄伟，款识清晰，应是真迹无疑。"
"外面什么行情？"钟胖子最关心这个。
"还可以，不过比起明代古画仍有距离，今不如古是普遍规律。"季凯安慰道。
探花屋的堂屋比状元堂规格稍小，这个可以理解，屋内陈设生活用具也略逊些，感觉层次明显降了不止一个档次。
钟胖子转了两圈沮丧道："根本没看上眼的，那么第三关怎么过？难以想象！"
"这件乾隆粉彩顽童风筝图双耳尊就不错。"
"嗯，刚才我也琢磨过，但它两只耳朵似乎是后添的，不太自然。"
季凯哈哈大笑："能说这句话证明你的鉴赏水平大有提高，不错，这件粉彩尊最大的问题就是两只耳朵坏了后补的，也正因为此才放在这儿，否则我们俩该打道回府了。"
"你的意思是--它的价值很高？"
"这是正宗乾隆年制的粉彩瓷器，底部款识工整有力，釉面光洁无瑕，是如假包换的官窑，而且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其中的绿色，这叫苦绿，只在雍正乾隆时期有，之后不知何故不见了，有了它瓶子价值至少翻一倍，可惜双耳坏了，价格大打折扣，估计--只有原来三分之一吧，总之没明画贵。"
"那就好。"钟胖子松了口气。
转了会儿，香案上供的一把长刀吸引了两人的注意，钟胖子上前托鞘抽刀，长刀出鞘汪起一溜亮光，透出森森杀意。
"好刀！"钟胖子赞道。
季凯接过刀鞘细细审视，又执刀上下看了一遍，沉声道："这是戚家刀！"
"戚家军的军刀？"
"对，"季凯手指沿着刀锋慢慢滑下，悠然神往道，"明代军队与倭寇屡次交锋失利后，总结兵器方面的缺陷，在此基础上戚家军研制出融合倭刀优点的戚家刀--刀身呈弧线，细小窄长，但仍保持原先的厚度以便于砍削，此刀用于战场后立即在贴身拼刺中取得主动，继而获得明清兵器榜首位。"
钟胖子凑上前看了几眼，皱眉道："我看与倭刀没有两样，怎么区别？"
季凯耐心地说："两者的区别一是刀茎，长度、宽厚都有所不同；二是刀与柄的固定方式，倭刀是目钉横穿目钉孔，戚家刀是尾铆；三是弧度样式，戚家刀柄直或前下弯，倭刀则是后弯式；四是刀材，戚家刀用百炼钢做刀身，纯钢做刀刃，做到整体刚柔并济；倭刀是使用软铁做刀芯，外包刃钢，锻造方法复杂，性能很好但成本过高，不适合大规模作战使用。"
"我还是喜欢戚家刀。"钟胖子如获至宝将刀抱在怀里。
"不过戚家刀成批量铸造，流传至今的为数众多，虽说是战刀精品但价格泛泛，估计也就二十大洋左右。"
钟胖子惋惜地说："那还差一样。"
季凯目光一寸寸扫过堂屋，心里浮起不踏实的感觉：明代祝寿图由于作者轶名，价格大概七八十洋；清代中晚期朝珠顶多也就差不多价格。华世奎写的牌匾可能比祝寿图略低，但综观其他物件，居然找不出与朝珠相当的。
非常麻烦的问题。
季凯暗中估算三道关价格分三个档次，状元七八十大洋，探花六七十大洋，榜眼五六十大洋，每两档之间差距甚微。倘若胡乱选那柄戚家刀，固然能过第二关，但第三关必定有价值高于戚家刀的古玩。
斗宝闯关难就难在这里，必须精确衡量所有物件价值，稍有疏忽便满盘皆输。
条案左侧明代万历青花罐是赝品，人物比例失调，明清时期没有大头娃娃造型；右侧汉代鸭嘴壶表面红锈绿斑为强硫酸腐蚀而成，像浮在表面；中间作为供器的满印牡丹花碗倒是辽代细瓷，可惜半截釉且胎子旋削过程中有明显跳刀痕，而且豁了个口子，俗话说瓷器破了边不值半文钱，价格也就几块大洋；中堂和两侧字画要么是民国时期仿品，要么是近代不知名画工所画，均无收藏价值；屋檐下走廊上那口明代青花双耳活环经卷缸是真品，不过缸沿到底部有道窑裂，缸身四周只有釉底未曾填斗彩，显然烧制出窑后发现是次品弃之不用，价值有限。
还有更值钱的吗？
堂屋右侧上方那根金丝楠木横梁不错，倘若整根制作价值不菲，但细看之下中间的榫结痕迹，那就没意思了。
钟胖子看出季凯碰到难题，也替他着急，像猎狗似的贴着墙根这儿敲敲，那儿闻闻，仿佛希望冷不丁发现挖到金元宝。
陪同村民倚在门口不咸不淡地说："二位，还有五分钟。"
这让季凯更着急，额边都渗出汗来。
钟胖子喃喃说："要有梯子就好了，爬到屋梁里瞧瞧有没有藏东西。"
受他启示季凯抬头四下打量，突地眼睛一亮，目光落在屋檐前悬挂的小鸟笼上，摘下审视片刻，面有喜色道：
"有了！"
"一只小小的鸟笼子而已，"钟胖子失望地说，"就算纯金打制又值多少钱？再找找，再找找。"
"它可不是一般的鸟笼，"季凯沉声说，"这是专门赏玩绣眼鸟打制的绣眼鸟笼。绣眼鸟体形很小，正常体长十厘米左右，是非常名贵的宠物鸟，所以笼子也小巧玲珑。。。。。。笼身是海南黄花梨，四角和底嵌了金丝，笼底托板是香樟，笼架不用普通榫木工艺，而是以牛筋扎穿，上面笼钩是咱们上海制笼名家徐钟明所制，叫雕龙纹铜制武钩，据说徐钟明做普通笼钩的行情是两根足金金条，这种铜制武钩估计得三根吧。"
钟胖子咋舌道："做只笼钩这么贵？真是玩物丧志！"
"总体来说这只绣眼鸟笼价格在六十大洋左右，应该是'探花屋'精品，就选它吧。"
陪同村民问："二位是否确定？"
钟胖子对绣眼鸟笼总是不踏实，犹豫道："要不再琢磨琢磨？"
"不改了，就这两件。"
陪同村民点点头，将两道关三件古玩摊到八仙桌上，道："现在我当二位的面拆封估价布囊，然后输赢一看便知。"
说着用剪刀挑开布囊上系的蜡泥封签，才拆了一个钟胖子便汗如雨下，呼吸加重，赶紧摇摇手自嘲说："我心理承受能力差，还是一边歇着。"
季凯虽然紧张还能勉强控制住，慢慢打开明代祝寿画的布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