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警卫班班长的老兵3，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按照工兵连的方式，带着全器材库最“特殊”的警卫班。
老兵3最先动手改变的是上岗、查岗。在警卫班一年，他知道有的兵松散惯了，偶尔会脱岗。
所以，一到晚上，一班岗如果是一个半小时，他每班都要查，几乎不能睡一个安稳觉，夜夜如此。
警卫班的作息时间也被他按照老连队的时间表做了“革命性”的安排：
早上6：00起床，6：15出操，然后整理内务，7：00吃早饭。正课时间训练队列、打扫库区卫生，帮厨，反正是满仓库地找活儿干，就是不能闲着。一直到吃完晚饭，集合开班务会、学习、唱歌或者自由活动，晚9：00准时熄灯。周末严格请假制度。
总之，老兵3把个警卫班的习惯性制度从头到尾给翻了个个。
老兵3的这套时间表，在勤务连都算独一份。警卫班的老兵不多，新兵刚下班好带，像一张白纸，简单，有留白，培养新的作风和习惯就像重新打底画一幅图，颜色是否协调、色彩是否眩目，就看最初的这一笔落在什么位置了。
不过，老兵3想错了。
警卫班的这批新兵按照老兵3的作息时间表，坚持了还不到一周，大多数兵开始跟不上，怪话也冒出来了，大意为他们这个班长老兵3在“整人玩”。
全连的新兵乃至全器材库的新兵们，休息的时候老乡们在一起一串就信息皆通。人如果没有相同条件下的比较，其实欲望也并不多，就怕人比人。一对比，这差别可就显山露水了，欲望也不请自来。
也难怪，在器材库，勤务连的其他兄弟连队，新兵下连之后没像警卫班的兵这么严没这么累的，人家一到周末就请假外出，三三两两地到镇上玩，就警卫班的兵必须按制度和人数请假。
再说了，人家也没像警卫班似的，一没事就全班出动，笤帚墩布不离身，满世界找活儿干，好不容易打扫完卫生，觉得能歇会儿了吧，冷不丁地班长哪根筋没捋直，还要带着兵们去菜地整理田耿除草、护苗，这也太外星人了吧……
此外，只要离开警卫班大门就三人成行两人成列，兄弟连队的老乡们看见了，不是捂着嘴乐就是挤眉弄眼的五官错位。新兵们都觉得自己特别傻，总会在那种场合，低一下头，不自信地把帽檐压低。
可偏偏那倒霉班长都会在这个时候高喊：“注意军姿，挺胸”
“咱们在新兵连都没这么累过”新兵景原话……
新兵们的牢骚话，其实老兵3都听到了。
驾驶排跟他关系最好的北京兵小妙甚至也给老兵3带话，多次说，兄弟班排的弟兄们劝你，这是何苦呢，给自己找罪受。人家别人没事在那儿待着，不是也挺好的嘛。又不出事故，又不会不和谐，就你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人家怎么办？
小妙本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他跟老兵3关系铁，经常带话无非是关心他。
老兵3听了，无奈地摇摇头：“可稀拉兵不像个兵埃在家没吃过苦在部队又混3年，那可不行。最起码也要像一个兵吧？”
小妙点头：“我听说这批新兵在新兵连的时候，这边还对班长的教育满口‘好好好、是是是’的，一转脸给家长打电话就是‘你他妈赶紧来把我从这儿弄走’！都这口气，老同志你要注意注意。”
老兵3说，“知道了知道了。”
可过后依然故我，警卫班的作息时间表也不见改变。
正课时间的训练，老兵3重点是拔军姿、整队列。每次都是老兵3先做示范动作。连续练习了几天的新兵们，纷纷皱着眉、拉着脸以示自己的不耐烦，训练间隙，好几个兵的眼睛不停地瞟着南边的大操常
训练场旁边的大操场上，其他连队的兵在自由活动，玩半场篮球的、玩5人排球的，有的兵干脆坐在树荫下，远远地欣赏警卫班的训练，指指点点，不时还咬两下耳朵，并摆出相当优越的表情。
示范动作完毕，老兵3扫了一眼大操场：“我就是这么训过来的。军姿拔不好，一点军人的样儿都没有，出去就给咱当兵的脸上抹黑。”
新兵们愁肠满腹，必须要听命令，于是继续调整动作拔军姿。
老兵3从队列前走到队列后，逐一检查姿势是否正确。
走到新兵景旁边，老兵3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新兵景的手被拎了起来。老兵3说：“大家注意，两手贴紧裤缝，一拉袖子手就被拉起来了，说明手没用劲，偷懒；其次，挺胸抬头。”
说着，老兵3转到新兵王的身后看了看肩胛骨中间的缝隙：“大家看，两肩胛骨中间我捏了一条线，线一松，也说明没用力。所以，没按动作要领做。”
新兵王脸上浸着汗，只见他两腿并紧，绷劲站直，老兵3走到他身后，弯腰，用手轻轻一打他的膝盖窝，新兵王的膝盖顺势往前一下子弯了。果然，没用劲。
“双腿用力。你这动作不对。”老兵3有点生气，真不知道这帮小子新训是怎么训过来的。随口问，“王可佳。”
“有”
“你们新兵连的班长是谁？”言下之意哪个班长训出来的兵。
新兵王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
“啊？王可佳。”老兵3觉得奇怪。
新兵王紧闭双唇，脸都憋红了，相当为难，仍一个字不说。
“王可佳，回答我的问题。”
终于，新兵王开了口：“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我们班长的。”
老兵3哭笑不得。
原来，新兵王在新训的时候，他班长跟他开玩笑说下连以后如果哪个动作不好，一定别说我是你的班长。
这小子还有点重感情。老兵3想。
一个月以后，连里任命老兵3为警卫排的代理排长。
老兵3给家里打电话，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我爸老兵23也很简单，送他两句话“身先士卒”和“爱兵”。至于他想讨教的关于班务会的问题，老兵23没等他开口就告诉他，别小看班务会，开班务会要多“批评与自我批评”，那样班里的氛围最好。你是班长也是兵，班长班长兵头将尾，不好当，要用心。
老兵3很受用。
警卫班的训练依旧严格，而且，警卫班的禁酒令在周末也照旧有效。有的新兵看见其他老乡在周末还能喝两口啤酒，眼睛都发蓝了。
比如新兵景，别看他年龄最小，在家最小又受宠，还特馋酒。如果某天遇到人家指着酒瓶子做邀请的手势，新兵景先是两眼灿烂，紧接着就满脸哀怨一脸愤恨地用手偷偷地指指老兵3的后背……
这边严，那边散，新兵们有些受不了了。
这天午饭后，老兵3刷碗。汽车排的小毛凑过来，慢吞吞地低声说：“排长，注意哈，你们那边可能会有动作。”
说完，扫了警卫班的几个新兵。老兵3知道，这多半是小毛在听老乡“吹牛”时得到的消息，也可能是新兵们之间的小谋略，目的无非就是先来个警告；而所谓“有动作”，也可以理解为他会被“收拾”。
“收拾”，有轻有重，有大有小，当然，有真有假。
看来，新兵们还是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沟通得不够。老兵3暗想。
晚饭后，警卫班开班务会。
老兵3一声口令，兵们统一坐下，整整齐齐的马扎，围成一个小方块。
“今天的话题，怎样才算个兵。从我开始。”
老兵3挑了挑眉毛，看了看大家。
“我想跟大家说说我的新兵第一年是怎么过来的。拔军姿、整内务、各种军事体能的训练、整菜地、帮厨甚至打扫营区，这都是我们每天必做的。从第一天起，老兵就告诉我们，只有这样才能算是一个兵。战备时，我们守过全团的‘上甘岭’，整整一年，没人叫苦没人喊累。在我的老连队，我这么做都不能称得上是‘好兵’，因为我在体能上确实超越不了自己。可是我努力了，我尽力了。我可以无愧地说，新兵第一年我能做到‘最好的自己’，我是一个兵。”
很久没有说到工兵连了，老兵3也只是跟小妙聊天时才偶尔说说自己的老连队，有时候，更像自言自语。小妙常常会停下手里正在练习硬笔书法的钢笔，默不作声，一直听到老兵3不再说了，才继续练习他的钢笔字。
对工兵连所有的想念，老兵3一直都憋在心里。刚刚的那一番话，是他第一次在更多的战友们面前，清晰地剖析自己。
老兵3继续讲“上甘岭”弹药库，讲三伏天老兵杨往返6公里送“绿豆汤”，讲连长叉腰望天之际，兵们“绝望”的表情……
新兵们听得仔细，新兵景张大了嘴巴。
“现在我们的条件多好，没那么艰苦。我能做到的，相信大家也能做到。大家想想为什么当兵，当一个什么样的兵”
老兵3看着兵们的眼睛话题一转。
“我中午听说有个传言，说有几个兄弟要整一下。我告诉大家，第一，我不怕，兄弟之间整多大动静都不怕；第二，要考虑后果。一时冲动不计后果，一旦出现意外的后果，严重的程度会让自己大吃一惊。
这样吧，咱们先把后果亮出来，上述那些动作，轻的记过，重的记大过，或者开除军籍，遣送回家，别说在部队里学技术，入党提干，这种处分要带一辈子，是永远的污点。
说的实际点，至少会影响到复员的分配。那么，个人的前途呢？这两条相信都不是大家想看到的，也一定不是家里的亲人盼望的。当兵就当出个开除和遣送？如果还是坚持要整一下，无所谓，想好了，来，我奉陪”
老兵3结束了讲话。
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自己先是有点吃惊，竟然如此长篇大论！就像水里的鱼必须吐吐那个小气泡一样，他觉得必要又轻松。
兵们沉默了大约两分钟。
然后，终于把焦点重新校正到最初对部队和对成为一名士兵的向往和定义上来……
人就是这样，往往因为环境的变化和时间的延长，而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愿景，或是逐渐销蚀。销蚀掉的不仅仅是愿景，很多时候，再一次重新回到原点，才会发现，原来，已经得到的结果与当初的确实南辕北辙。
这次班务会后，新兵们多少都有了变化，特别对待军姿等训练。
老兵3的警卫班依然是勤务连最忙的。
一年前，是老兵3孤独地顶着帽子在营区里“怪异”地行走，现在，警卫班的兵严格着装规范，人人都戴军帽，在营区里列队。更让老兵3得意的是，连长某天一声令下，全连官兵包括小妙所在的驾驶排修理班，必须严整军容风纪——戴帽子？那是最基本的！
此后，小妙看见老兵3就乐，那意思分明是表示老兵3的影响力还真不校老兵3觉着空气都甜了。他不再孤单。
这天，中午午睡之后，老兵3要求全班下菜地，除草、剪枝，本来警卫班的菜地就是全连最漂亮的，前一周又被评为全仓库的标杆，兵们干劲正猛呢。
兵们纷纷挑选工具，拿锹，拿镐，拿铲，整装列队，老兵3一个口令“工具上肩”兵们纷纷把自己手中的工具扛在右肩膀上。
只有一个兵没听口令。新兵王，他手里拖的是一把铁耙子。
老兵3看了看新兵王又下口令“工具上肩”
新兵王才慢吞吞地把耙子翻上肩膀。
“一二一，一二一”老兵3喊着口令。队伍走了十几米，就听见铁器与土地摩擦发出的“哗啦”声，老兵3回头一看，新兵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耙子拖在地上，低着头无精打采，右手很不耐烦地拖着耙子的木头把子。
老兵3火往头顶窜，厉声道：“王可佳，我命令你工具上肩”
同时伸出右臂挡到新兵王拖耙子的那只胳膊上。1秒钟，几乎与老兵3挡胳膊同一瞬间，新兵王突然扭身举起了耙子——估计这个动作都不在老兵3和新兵王的思维过程之内。
老兵3一动不动，盯着新兵王，“砸下来。砸”声音不大，但却有足够的力量。
不到两分钟。
兵们谁也不敢动。
忽然，新兵王泄了气，把耙子一下子扔到地上，蹲了下来。
老兵3对班副说：“你带队继续，计划不变。”
然后用从未有过的口吻对新兵王：“你，跟我走”
老兵3在前，新兵王在后，依旧拖着耙子。
半路，老兵3回头下口令：“工具上肩。”
新兵王把耙子扛在了肩膀上，继续跟在老兵3身后。
路上遇到连长，老兵3和新兵王都耷拉着脸、拧着眉毛打了个敬礼却又都没出声。
连长望着这俩兵的背影就觉得气氛不对，反正是紧绷绷的，也不知道哪不对劲，想了想，又摇摇头。
老兵3和新兵王一前一后回班。刚进门，老兵3回头要开口，就看见新兵王的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
“坐吧。先调整调整情绪。想哭哭吧，哭够了叫我。”
老兵3给新兵王拉过来一把椅子，顺手从架子上抽过来一条毛巾，塞在新兵王手上。
新兵王坐在椅子上抽泣了很长时间。
一会儿，新兵王不哭了。见他狠狠地用毛巾擦完鼻涕，老兵3也拉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你是不是想家了？”
新兵王听了老兵3的话，刚抹干的眼泪又掉下来，使劲地点了下头。
“我知道你在家最小，还有三个姐姐，在家没受过这些？觉得苦？”
新兵王又点头。
“可是，王可佳，我们为什么当兵？往大了说，当兵尽义务，保卫祖国，往小了说，当兵是锻炼自己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既然来到部队，就得干兵干的事，接受部队的教育。”
老兵3停了一下，看看新兵王听进去，然后抬头，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跟你一样也干这种不是爷们儿干的事，只不过是在新训的时候。那天下了大雪，练瞄准，我也想家了，听了几句班长不太好听的话，就发脾气摔了枪。”
新兵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老兵3的“摔枪”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