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兵静静地坐在病床上，对马上要归队的吝伟只说了一句话：“排长，你替我跑下来。”
桃源村是个有着一万多人口的大村。在方圆几百里地的村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赵晓为家，就在桃源村的后山腰处。
连续数日罕见的大雨之后，房屋大大小小，高高矮矮，都像是被水狠狠地浸透过，湿淋淋地扎在土里，斑驳的墙壁上都挂着一层层水膜，似乎只需用手轻轻地揩一把，那层水膜便立刻会滑落到地上霎时化作一小股水流。
本来这里的气候温润，全年的平均温度也不过在17度左右。但是，这一次罕见的大雨把气温拖得减去了6度。
雨，是停了。但赵家的这一场雨，却依然下着，而且一直下个不停。赵家出事了。在连绵冰冷的雨中，赵晓为的父亲撒手人寰。他得的是肝玻其实在此之前已经吐血不止。只不过，在给赵晓为的信里，这件事仅仅提起过一次。
赵晓为的母亲很瘦小，攥着丈夫做杂工挣来的最后的几张票子，那几张被揉皱了的1元和5元的票子，瘫在一张寂寞的长凳上。断了线的泪水，从眼眶里一泻而下，浸湿了地。
一个长途，飞到了三连连部。
电话是老兵17接的。话筒里传出的是赵晓为母亲那业已哭得嘶哑的声音。
老兵17的心被锥子扎一下的疼。对着话筒，他一句接一句地安慰着：阿姨，您不要太难过，您得保重身体。
可是，他知道，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像他这样的安慰太苍白了。
文书疯跑着去找赵晓为。
当赵晓为被文书叫到值班室时，老兵17捂住话筒，慢慢地说：“赵晓为，你……为了你母亲，一定要坚强。”然后，轻轻地把话筒递给了他。
赵晓为咬了咬嘴，背对着大家，接了电话。
老兵17一直默默地站在赵晓为的身后，当看到赵晓为低下头，肩膀突然抽搐时，不禁把手放在赵晓为的后背上，轻轻地拍着，眼睛发潮。老兵17和文书一直陪着赵晓为，小文书一边偷偷地擦眼睛，一边悄悄地观察赵晓为，生怕他一时受不了。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赵晓为有没有听清楚电话线那端母亲的话，或是母亲听清他的话，他颤抖着说“别哭别哭”，安慰着母亲，语无伦次。
赵晓为放下话筒，扭过头，老兵17看见他脸上那两道深深的泪痕。为了不让大家看到他哭，赵晓为使劲地用手揉着眼睛，用力地揉着，揉着。
不哭比哭出来还要让人难受。
老兵17清了清嗓子，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明天连里给你买回家的车票。文书，你去他班里帮他收拾一下行李，跟他排长交代一下，就说我说的，一定把他送上火车。买不到车票，就买飞机票。去我抽屉里拿钱。”
有人沉默了。
有人低头若有所思。
有人眼里装满焦虑。
连部，这一夜，老兵17、指导员、副指、各排排长，主题是赵晓为。
很显然，三连面临的这场硬仗，不想提前“非战斗减员”；但，又必须把赵晓为送上回乡的火车。这不存在疑义。
整整一年，三连的兵都憋足了一口气，拼了命地苦练，以雪以前的耻辱。
这次大比武考核，一百个人中允许有两名非战斗减员，即不计成绩。陆老兵的脚踝骨骨折，已经不能参加考核，那么，在接下来的将近30天的时间里，三连的全体官兵们从营比武，团比武，很有可能会被抽考到师、军，最后的冲刺，但只剩下了一个非战斗减员名额。
别说三连这一百多号人里，由于这一整年的苦练，老兵身上带伤的人不在少数，随时都可能有人咬牙都挺不过去，就是在严酷的30天考核中，只要一个人扭了脚，那么，最后一项十公里武装越野，也会拖三连整体战绩的后腿。
30天的征战，到底会有哪些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又有哪个兵因伤参战，大家心里谁也没有底。而且，赵晓为是15公里武装越野的尖子。最让三连的人沉默的是，离大比武开战，只剩下48个小时。
沉默。
这时，老兵17看了一下大家，用右手中指敲了两下桌子，说：“三排要重新调整一下人员。其他的还按原计划。我们这一年的苦练，兄弟部队中已经有了‘凤凰山下铁脚板’的名气。我们一定能实现目标。我最后强调，我们干部当中不能有一个人在下面嘀咕，三连的成绩和荣誉固然重要，但绝对不能让赵晓为留下终生的痛苦和遗憾。这个时候，对他来讲，真正需要的不是口头上的安慰，而是让他马上回家。不能让他有其他的想法。”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文书就被派出去给赵晓为拿票。
当文书拿着票满头大汗地跑回连部的时候，全连战前动员刚刚结束，指导员、副连长、赵晓为和老兵17在值班室里争执着。
“别废话！给我马上走。”老兵17瞪着眼睛，已经红了脸。
“连长，我……”说到这儿赵晓为停了停抿了抿嘴唇，他的眼睛又肿又红。他接着说，“连长，我爸说过，跟着你他放心。我家里有我这么个出息的人。他说他一辈子……”他的眼圈又红了，却哽咽着把眼泪咽了下去。
“连长，我爸没文化，只知道来信说尊重领导，他知道我把烟戒掉了，还高兴地说要好好谢谢你。我当兵这么多年了……你就让我留下来为三连做点事，给我爸争最后一口气吧。”
赵晓为抬起头看着老兵17。
指导员和老徐眼圈儿红了。
老徐看着老兵17。指导员劝赵晓为说：“赵晓为，你还是要回家。你母亲需要你照顾。”
“赵晓为，你必须回家”半天，老兵17挤出一句话。
此时，文书手里正拿着票站在门口。看见文书，老兵17伸出手，文书把票放在他手心里。老兵17接过票，并没有直接给赵晓为，而是给了站在一旁的三排长吝伟：“车我都叫好了，你亲自送他上火车。”
吝伟点点头。
这个时候，赵晓为终于忍不住了，他带着哭腔冲着老兵17喊着：“连长”……这一声喊，在场的人心都被掏空了。
老兵17不再说话，扭身快步走出了值班室。他越走越快，走进盥洗室，使劲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响着，他狠狠地搓了把脸。
还能说什么呢？
这就是他三连的兵，他的兄弟……
第二天全连集合的时候，赵晓为稳稳地站在队列中。全连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此时，三连的兵们和他一样，胸膛里压着一股神奇的力量，随时都能爆发。此时的三连，再也不是一年以前，在团的比武中就被刷下来的那个后进的连队了，此时，他们是“凤凰岭下的铁脚板”，是早已融在一起的一滴热血。
考核开始。三连的兵们一鼓作气——
营里考核，三连第一！
团里考核，三连第一！
师里考核，三连还是第一！
三连，过关斩将，就在全师官兵惊诧的目光和议论纷纷中，第一次被抽考到最后一关——全军考核！
这一天终于来了。
三连最后的劲敌，是全军声名远扬的英雄连队“飞毛腿八连”！
这一年，三连练就了“铁脚板”，但八连，一支为军里立下过赫赫战功的“飞毛腿连队”，不曾输过一次考核。
跑，是他们“飞毛腿”的长项。
这最后一战，也就是最艰巨的10公里武装越野，对于已经消耗了绝大多数的体力、首次闯入绝地的三连来说，早就完成了团里的任务，即使输了，似乎顺理成章。
空旷的训练场上，军、师首长们端坐在主考席的位置。
两个团的团长，表面平静，但心里早已经打起了鼓。而各团团部的参谋们，一个个紧张地望着各自的连队。
“飞毛腿八连”的连长和指导员，声音高亢地在轮流做着战前动员。
此时，军长饶有兴味地将目光投向了三连。
三连的兵们齐刷刷地站好队列。
经过多日高强度的考核，兵们身体里的一腔热血一直在沸腾，而且愈战愈强，但眼睛里的血丝和干裂的嘴唇流露出了一丝疲倦。他们确实很累了。
此时的三连，在前面的数场鏖战中，已经有陆老兵、小豆因伤不得不被划入非战斗减员。
吝伟脸上的那片伤没好利落，多日的流汗和风刺愈合了又裂开；指导员的腰是老伤了，他是一直咬着牙坚持到最后；而赵晓为则在前一场考核中，大腿肌肉轻度拉伤，这两天也一直在抹红花油坚持。
将近30天的硬拼，老兵17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被晒黑了，嗓子已经喊沙哑。
在这最后的一刻，望着自己的兵们，他扬起右手攥成拳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高声说道：
“同志们！我们三连，逢战必胜、逢旗必扛，现在，我们眼前的对手，是跑遍全军无敌手的‘飞毛腿八连’！而我们，经过一年的苦练也练就了一副铁脚板！今天，我们要看看，到底是飞毛腿厉害还是我们的铁脚板厉害！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信——心”兵们吼道。
老兵17紧紧地攥着拳头，从身体里爆发出最后四个字：“三连必胜”
“必胜三连”兵们的吼声震天。
此时，一直关注着三连的军长，听罢老兵17这简短的战前动员，不禁扬起了眉毛。
10公里武装越野的决战终于打响了。
老兵17跑在全连的最前面。
“一、二”“一、二”……
三连的兵们，在沉稳而又有力的号令下，使出身上所有的气力，有节奏地跟着老兵17，奔向十公里开外的目的地。
3公里的时候，已经有新兵开始啤惫地喘着粗气，腰有点下弯，有老兵默默地不说话，边跑边抢过新兵背上的枪械；5公里的时候，副指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大颗大颗的汗珠，早就从头上摔到脸上，再从下巴一把一把地砸到地上。
老兵17正在前前后后地照应着兵们，看到副指煞白的脸，二话不说，一件一件地把他背上的装备往自己肩上搬，副指边跑边跟他拉扯了几下，老兵17迅速地用手挡住他的手，背着又加重了的装备，往队伍的后方跑去。
吝伟在干部中体能是最好的，此时，他的背上已经背了三条枪。他几乎不离赵晓为的左右。
三连必胜！
必胜三连！
这8个字，从起跑的那一刹那到跑过艰难的三分之二路程，从未停止过。
用这8个字，他们鼓励身边的兄弟，不断地给自己鼓劲。这8个字，是三连的精神，是军人的精神。
跑在前边的兵，有人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后面赶上来的兵会马上扶起。
没人慌乱，没人掉队。三连的兵们，更确切地说，是在相互拉扯中向前跑的。
跑到8公里的时候，老兵17、吝伟、李七猴，每个人的身上分别扛着四条枪，其他的老兵肩上也分别扛着两到三条枪。
这时候，赵晓为有点撑不住了。
赵晓为每向前迈一步，左腿大腿像被撕裂了一样，根本无法用力，咬牙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跑一步。疼，剧痛难忍。他没想哭，也根本不能哭，但是，汗水和着泪水，却不停地流。那是疼到极处，已经完全失去控制的泪水。他的枪早已在吝伟的肩上。吝伟看了一眼赵晓为，伸出手，边拽着他的胳膊，边在赵晓为的耳边说：“赵晓为，坚持！我们快到了，坚持，你能行”
赵晓为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嗡嗡”地响着。
他只有使劲地咬着牙，任凭排长拽着他向前跑。
9公里。
9．5公里。
9．8公里。
吝伟和赵晓为已经落在了连队的最后边。
眼看着只剩下最后100米！
赵晓为的脸已经由白变紫，这最后的100米，他的左腿完全失去知觉。吝伟这时早就咬破了下嘴唇，使出最后的力气拉扯着赵晓为。跑在他们前面的李七猴回过头来，和吝伟一左一右地使劲拽着赵晓为。三个人同时到达了终点。他们终于听到了前方战友们发自肺腑的欢呼声。
三连，到达目标，一个都不少。
当三连得知自己的最终成绩，仅比“飞毛腿八连”快了16秒，夺得全军第一的时候，兵们沸腾了。
他们喊着，笑着，哭着，欢呼着；他们互相拥抱，肆意地让泪水和汗水挥洒，用拳头捶打在兄弟们的身上。忽然，老徐带着两个兵突袭放倒了老兵17，蜂拥而来的兵们立刻就把老兵17抬了起来，“一、二、三——走”“一、二、三——走”老兵17被兵们一次次地扔向了空中。
他嘶哑着嗓子在半空中痛快地喊着：“熊玩意儿。妈的，放我下来。”没有兵听他的话，他们继续“噢噢”地叫着，一定要把连长扔个痛快！只是，老兵17忽然，喊不出来，他的嗓子根本就拉不开声，五脏六腑的情感全部在一秒钟涌到喉咙里堵在了一起，他哽咽着，两行滚烫的热泪顺着眼角痛快地滑下来……
此时，早已站不住的赵晓为，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悲喜交加。他把头使劲地埋在胳膊里，脸贴着硬冷冷的土地，却一点也不觉得冰冷，土地竟然如此温厚，这，分明是父亲憨憨的笑脸。摸着父亲的脸，赵晓为呜呜地哭出了声。这是父亲去世后的40天里，他第一次放声地痛哭。
他赢了！
三连胜了！
他知道，父亲一定能听到他的声音，一定。
考核结束后的一个周六。
老兵17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一摞材料。
一份是李老兵的；
一份是万老兵的；
一份是赵老兵的；
加上陆老兵的，一共是24份。
24份材料，24个老兵，都是今年三连马上要复员的兵。其中，有10个老兵是超期服役5年的。
老兵17有点累，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24个老兵，有23个的档案里面一定会带着三等功、嘉奖、优秀士兵的荣誉回到地方。这23个兵全部参加了刚刚结束的年底考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