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兔子”给他织过一件藏蓝色的毛衣，满身都是心形的图案，只是袖子织成了七分袖，毛衣的领口和下摆处，无论如何掩饰都会不时的龇出几个毛线头接头。我妈可是女红高手，平常飞针走线的，被我爸誉为“巧巧手”，小而不言的手艺根本就不入她的慧眼。结果，每每我哥锲而不舍地穿着这件温暖牌毛衣，在家里晃来晃去的时候，我妈常常盯着那些莫名其妙跳出来的接头，惊得连连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一句话，她完全不能理解……
就是这件毛衣，据说“兔子”来来回回织了有一年，中间还拆掉两次。每次都因为他惹了人家生气，“兔子”就会独自一人疯狂地拆线……
然后，他就会这样给“兔子”写一封信，他大言不惭地称作情书：
兔子：
……真没有想到你现在的技术这么熟练。
可却让我心疼坏了。
但是你马上就要尝到成功的喜悦了。
是的，只要你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做你想做的事情，就会成功。切不可半途而废。否则只有失败的苦果。
不要受外界的干扰……当然，也应该戒骄戒躁，不到成功的那一天，切不可泄劲……盼我的毛衣。
啰啰唆唆就到这里。
踩你的尾巴！
不看还好，“兔子”越看越生气，要是换了我也一样会崩溃。什么叫“否则只有失败的苦果”呀，还得“戒骄戒躁”，都写成这样了还盼什么毛衣。
他们闹着要分手的一次，人家不搭理他几个月了，他还一如既往地给人家写信：
兔子：
……你现在的工作顺利吗？你说过圣诞夜给咱俩许愿的，许了吗？这几天，总感觉你生气了，又好像受了委屈却装作没事一样的表情，特别让我心里不安。所以，有意识地强迫自己到训练场上去。
可是，晚上还到训练场去？……
有时我也很苦恼，难道军人的爱便是如此艰难吗？即使连常人的朝夕相处也不能够。可我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坚持！坚持！只是苦了“兔子”你了。
我很内疚。
……前些日子带兵时照的照片给你邮去，如喜欢，可复印数张，张挂于床头、桌上并加以放大。
……见不着面，踩一下兔儿尾巴以示友好总可以吧？……
明明已经把人家气翻了，还假装“感觉”着人家生气了；明明人家都不搭理他好几个月了，还得瑟着让人“复印数张，张挂于床头、桌上并加以放大”。
还别说，一般而言，这样令人又气又恼又好笑的信连发两个月，就像迫击炮攻克阵地一样，“嗖嗖嗖”地不留任何一个死角，短时间近距离拿下。
自然，“兔子”同学就又开始甜甜蜜蜜地织起她那件七分袖的温暖牌毛衣了。
我知道的他们之间最长的拉锯战是一年。双方谁也不肯向谁低头说第一句话。当然，最后在他单方面无视已经分手的状态而耍赖一样地承认所有的错误，俩人又宣告和好如初。
我妈和我爸很严肃地找他谈话：要谈就好好谈，小孩子过家家呢这是！别一会儿说好了一会儿有又耷拉着脑袋！
据说最后一场拉锯战后，交战双方停战握手的那一次，“兔子”瘪着小嘴，慢吞吞地低头问道：
你怪我任性吗？
我哥半天没说话。
“兔子”慌了。
偷偷抬起头，结果她看到，第一次看到，眼泪，他的眼泪。
怎么会呢？
他说。
我是那么那么地，爱你……
尽管上述这个场景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但我们辗转听到后仍不禁大跌眼镜，鸡皮疙瘩掉满一地，完全不能相信这话竟然是……
一想到他在感情方面的勇往直前，就像小的时候玩攻山头，心甘情愿地充当他那贼心眼“司令”的卫兵一样，总是第一个奋不顾身地跌进“敌人”事先挖好的沙坑，我妈的五官就有点错位，表情相当异样。
不知道，在她的眼里，“兔子”是否也能划归到我家这支文艺女青年的队伍里来呢？
比起我和我哥在情感上的愁肠百结和跌宕起伏，我弟老兵3可是“无债一身轻”。
他唯一一次被女孩子死缠烂打还是在他那遥远的小学时代。
那女孩叫花微笑，别看她名字那么温柔加喜感，好家伙，整个一“野蛮女友”。个头比我都高半头，一对乌溜溜的圆眼睛，鼓鼓的小嘴从来就没见消停过，后脑勺支棱着两把“小刷子”。关键是，微笑同学动不动就把我弟一把推倒在地。最后发展到，他们排路队放学回家，她能从斜刺里飞奔出来，冷不丁地横在我弟眼前。
据说这是她特殊的表达方式，以示喜爱。
终于有一天，我弟忍无可忍地向我报告花微笑同学的种种事迹。然后，就在某天放学的路上，我不顾一切地冲到那比我都高半头的“野蛮女友”前，跳着脚地要教训她，逼得她当场羞愧难当，一时无言以对，竟然扭头跑掉了。
简直，匪夷所思！
事后，我弟揉着鼻头、耷拉着脑袋很郑重地跟我交心，一定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哥知道。见我满口答应，仍是心事重重。
当然，别小看这“花微笑事件”。在他当了工兵连的兵之后，竟成为他唯一一次与异性沟通的“经验”，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了他的二排长，这是后话。
我们三个人对待异性的态度和沟通方式一直颇让我妈头疼，又无计可施。如果按照她目前最头疼的顺序来排名次的话，依次是：我，我哥，我弟。
不过，如果从工作和生活的角度看，这顺序就要倒着排，我妈目前最担心的并非晃在她眼前的我们俩，而是急性肠胃炎刚刚痊愈出院，并调入北池子镇那座大型器材仓库的我弟——老兵3。
60公里。
这是老兵3、老兵17、远的驻地北池子镇离我家的距离。
说来也怪，不算远在内的我家那3个兵，都与北京北边的这个北池子镇有着说不清的纠葛。他们所在部队都在这个地方驻扎过，老兵3是一年半，老兵17是两年，老兵23则待的时间最长——3年。如果把老兵17和老兵3的以及远的瓜葛都计算在内的话，我爸老兵23与那儿的联系，断断续续地恐怕也要有小四十年了。
如果有前世的话，我家这三个兵在前Ｎ世也一定有过瓜葛，当然，也许还不是现在这样的辈分呢，或者，老兵3可能是长辈？或许都是猫也说不准……嘿嘿。
这天中午，我扒着厨房门框，一边看着我妈做饭，一边信口胡说着上述有关前世的言论。
我妈严厉地一绷脸说“混账孩子”然后直戳我七寸，“那个叫什么远的不也在北池子吗？”
我立马闭嘴，主动要求打下手，在铺了厚厚一层面粉的案板上，有模有样地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地碾着“猫耳朵”。
我爸支棱着耳朵及时地走过厨房，目不斜视但明显是接下茬似的拉长鼻音“哼”。
我这个不着调的分析没透露给老兵3，怕他大白天没事又在小脑袋瓜里撑开幻想的小翅膀或者放出那只小白鼠，拽着他那几根幻想的弦儿到处瞎扑腾——那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老兵3中午的时候在吃什么呢？器材库的伙食如何？家里眼下正在准备着的午饭，圆白菜丝炒“猫耳朵”，再喷上醋和蒜末，那可是他的最爱。
自从老兵3从工兵连调到某部器材库以来，我妈好像就没因为他的吃饭和住院等问题，在家里专门讨论。
一是调动之后的他，已经不太写信而改成打电话向家里汇报情况了，自然是情况简洁明了；二是他某次在电话里说过，他们是四菜一汤，全是新鲜的蔬菜，并且每次他都是最后一个吃完饭“打扫战潮，从不浪费，言下之意，他吃得很饱而且肚子里也有了油水，不会再发生吃了12个包子或是10个馒头撑得上卫生队的事了。
结论，他那已经下垂的林黛玉肠胃已经让他减少了疼痛与狂泻、高烧甚至危及生命的几率。
关于他“打扫战潮的事我曾经羞辱过他，你“打扫”两个月就差不多了，怎么没完没了呀，不就是炒白菜芹菜土豆茄子嘛也不怕人家笑话你。
老兵3也不吭声，一想起食堂的餐桌就幸福地微笑，被我挤对急了才说，我那不是在老连队吃黑面馒头已经把胃给撑大了吗我……
然后，无语。
我也说不出话来……
老兵23对老兵3说过，后勤部队“稀拉兵”多，怎么干、干什么、干成什么样子就靠他自己了。
老兵23说的没错，在老兵3的眼里，他刚刚报道的这个器材库就是挺典型的老后勤。
比如，部队一集结一般是松松散散的，喊个“一二一”也都是软绵绵的，没个气势和力量。器材库礼堂那么大的面积，比W团的不知好了多少倍了，全器材库人齐了也就一百多人，本来人就不多，还总是站不整齐。老兵3看着心里特别扭，这是当兵的吗？
三天后，他又弄明白一件事——全连的兵，只有他一个人天天时时刻刻戴着军帽。“孤独并奇怪地顶着个帽子在人眼前走来走去，没人喊口令吧，腰板还挺直，碍眼不说，还傻了吧唧”，在复员之后的老战友聚会上，老兵3被如此调侃。
器材库是团级单位，老兵3的新连队是勤务连，归管理处管。
勤务连的兵员设置也跟工兵连差不多，是个小连队，有汽车排、修理排、警卫排等。小连队并不让老兵3感到新奇，让他惊讶的是，警卫排只有一个班叫警卫班，在人员装备上比一个班多点，又比一个排少。典型的大班小排，班排一体。
那时候老兵3并不知道，他来的警卫班（排）其实是全团的乱散典型，凡是不好管理的稀拉兵，注意，是后勤部队的稀拉兵，都一股脑地塞进警卫班了。提起警卫班，兄弟连队的兵，会戏谑地评价，警卫班不就是专门为那些散兵设立的嘛……
警卫班也算是名声在外了。刚报到的老兵3并不清楚。他看到的警卫班，到点儿不起床，起了床还不叠被子，过了点也不吃早饭……竟然没人管。
警卫排已经有小半年没有排长了，警卫班目前的干部就是班长和班副。其实，当时有个排长，拿班长班副根本没办法，自己又鼓捣着往机关调，心思也没在排里，正赶上个机会去学习，就一走小半年的时间。
所以，警卫班管事的实质上是班长、班副一对同年兵，老搭档。
班长是山西兵，又瘦又黑，小板寸，前额处特意留了几根长一点的头发，两个小时听不见他说一句话，说一句话半天听不清还得细琢磨说的啥；班副呢，安徽兵，有点小英俊，就是头发有点长，还弄了一中分，抹点啫喱，一天到晚把帽子拿在手里，就怕毁了他那发型。
老兵3刚见到班长班副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感到俩人的不信任甚至是轻蔑的表情，他很确定，对他，他们是斜着眼睛打招呼的。并且，无论他做什么，他都能感觉到背后有几双眼睛。
麻麻瘩瘩的，特不舒服。
很多时候，老兵3觉得那双眼睛就像一直放在我家书桌上的那个比他年龄还大的闹钟，艳红的圈儿镀金的边儿，醒目的黑色罗马数字，“滴答滴答”声音超强，无时无刻，从不停歇。
前边说过了，老兵3在器材库的第一顿午饭，让他惊艳不已，简直就是默片时代的大银幕，突然飘荡起《战舰波将金号》中那面醒目的红旗，还要为自己的美学感应而雀跃。
此外，他的营房也让他欣喜了一把。
警卫班的营房，一间大概有30多平米，同样也是一个班的8个兵同住，可比工兵连的营房要敞亮多了。每个兵的床头配有一个床头柜，是独立的，不是工兵连的木夹层。
柜子支在床板下，算是床板的一条腿，像家里一头沉的老式写字台。上面是一层抽屉下面是拉门的二层小柜子。重要的是，老兵3可以睡单人床了，不是上下铺。在老部队，全是上下二层的架子床。此外，还有唯一的一张桌子，那是班长的桌子。
老兵3在工兵连已经养成的习惯，闲不祝正课时间外，打开水、整内务，擦地、搞卫生，扫院子、清垃圾，凡是老兵3认为应该做的都做了，没人让他干，因为大家都不太搭理他，他也没想干给谁看，完全是下意识，一种习惯。
这儿的条件好多了，只要想干活那还不好办，想什么时候去厨房帮厨，就什么时候去，要什么工具有什么工具，没人跟他抢墩布抢笤帚，干起活来还又顺手又顺心，自由自在地换各种工具，还特能显出劳动的效果，老兵3高兴着呢。
尽管老兵3在报到的第三天就发现了帽子问题，他知道兵们对着他的帽子所表露出来的迥异神情，但他依然天天戴着军帽。当兵连帽子都不戴那叫兵啊，爱看得惯看不惯。
或许他们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时间一长就都入乡随俗了？偶尔，老兵3也会这么琢磨琢磨，过后仍是决定按照自己的标准做。
他自己的标准其实就是工兵连的标准。
比如说擦桌子，他会连桌子腿、椅子腿里里外外都擦个溜溜亮；擦地，床下柜子下，包括墙围子，也要用抹布擦一圈。他习惯了，老部队那些旧得甚至丑陋的用具，总是被擦得亮堂堂的，一尘不染。这里这么好的家具却都不爱惜。擦过之后，老兵3会心生慨叹。
对他来说，他做的那些事都不叫事，一点儿也不难，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刚来的时候，班长班副不给他正眼，统统送给他余光。老兵3不爱说话，与其他老兵也不熟，他觉得挺孤独。
孤独倒不怕，他最怕闲着，一闲着就觉得难受。
每天，老兵3都会打扫院子，擦干净营房门前的小石阶，然后坐在第二级台阶上发发呆，偶尔也抽根烟，慢慢地成了他的一个新习惯。
秋天的傍晚。
夕阳西下。
微风徐徐。
老兵3坐在他刚刚清理过的台阶上。
台阶对面有扇大玻璃窗户，窗前还有一棵柿子树，树下的草丛里，一队队的小蚂蚁不停地搬家。
从北边的营房，飘过来不知谁吹的口琴曲，是一首老歌《红河谷》，“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老兵3觉得挺小资的，因为在部队里吹口琴的人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