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尹凡并不喜欢一回来就跑到酒馆里来喝酒，觉得失去了往日回家的那种安宁和清净，但黄民生这么客气，这么高看自己，他心里又有几分虚荣的满足：什么叫“衣锦还乡”？过去考上研究生，回来得到的最多是同事和乡亲的几声夸奖，而现在却被戏称为“一方诸侯”的“父母官”热情款待，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衣锦还乡”吧？他突然想到中国古人那种“读书做官”的情结，怪不得会流传千百年而绵延不绝呢！黄书记亲自来陪同，这已经是最高规格了，县里其他领导多几个或少几个来陪，这都无关紧要，尹凡其实还怕来的人多，应酬起来很累，尤其怕那个涂小明到场。上次同乡会后，尹凡把涂小明暗中送的一万元钱给退了回去，他认为见了面两人会感到尴尬的。谁知，酒到半酣之际，黄民生手机响了，打电话来的正是涂小明。黄民生接听了几句，笑着把手机递给尹凡：
你来接吧！你的老同学来电话，要来给你敬酒呢。
尹凡一接过书记的电话，就听见涂小明热情洋溢的嗓音高分贝地响着：
尹科长啊，你回县里来了怎么不告诉老同学一声啊，我还是刚刚在酒桌上听他们说你回来了，黄书记请你吃饭呢。
尹凡连忙解释：我刚下车，才进家门……
没等他说完，涂小明就把话抢过去了：好久没见到你了，真想念你呀！平时没有机会，好不容易机会来了，我过去给你敬杯酒！
别，别……差不多了，差不多要结束了，我也想请黄书记早点休息……
我刚才跟黄书记讲了，现在马上过去，十分钟就到！说完，涂小明把手机挂了，看样子已经起身了。尹凡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果然，十分钟不到，涂小明就赶到“碧螺春”酒家，在一位小姐的引导下，他来到尹凡他们这个包厢，一进门，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黄书记的身上。他像是小跑一样走近黄民生身边，伸出双手和黄书记握手，嘴里一边念叨着：
黄书记好，黄书记好！
黄民生笑着将手朝尹凡这边一指：你不是来看老同学的吗？
涂小明这才过来，一只手握住尹凡的手，另一只手则在尹凡的肩上、背上不住地拍：这是我的老同学，我们阳谷中学的才子。所有的同学中，我最佩服的就是他呀！
涂小明的口气里带着的激动，在尹凡看来是明显的夸张，那里面充溢的热情足会让人误以为尹凡不仅和他同校，而且同班。尹凡很不习惯他这种说话的方式，心里便油然升起一股反感，但他表面上还是做出了对涂小明的礼貌和回应。
果真，程洪敏接过涂小明的话说，原来你们俩还是“同桌的你”呀！一句话把大家都说笑了。
涂小明在在座的人当中，论职位已经是排在第二了，论年龄却比程洪敏和范小竹小，在这种场合，他什么拍马屁的话和嘲弄自己的话都敢说，说话嗓门又大，酒桌上的气氛很快被他弄得活跃起来，两相对比，反使他来之前的场面显得有点儿沉闷。他成了大家注意的焦点，大家对尹凡敬酒的频率反而稀疏了下来，尹凡的压力马上解除，内心感到了几分轻松。在酒席快要结束的时候，尹凡忽然发现，黄民生竟然一直没有提到杜部长，想起上次杜部长带自己来考察的时候黄民生那股热乎劲，尹凡感到有些奇怪。
好像是感应到尹凡脑子里的念头，黄民生单独朝尹凡举起了杯子：
杜部长还好吗？这杯酒敬杜部长，回去后代我向部长问好！
尹凡回到家里，心情感到挺愉快的，因为刚才一提到尹凡回来的主要任务就是替娄虹办理调动手续，没等黄书记开口，那范小竹把胸脯一拍：这事交给我了！你尹凡都不用亲自到教育局和学校，把市里的调令给我，明天我就交代人把娄老师的调动手续办好。范局长这番话正中尹凡下怀，尹凡还正不想去学校里和那个什么校长见面，怕有什么尴尬，这样一来，自己免得劳神，真是太省事了。
尹凡把酒席上“办事”的结果告诉家里人，岳父岳母和娄虹都很高兴，娄虹还难得地说了一句：
老公，你还真有面子呢！
娄虹是这种性格，她和校长之间的过节已经过去，自己的心情也已平息，让她作检讨的事早已作罢，而且学校为了保证娄虹带的这个班毕业考试能在全县拿第一，把那个调皮学生陶金旺转到其他班上去了，所以娄虹也把那些不快给忘记了。讲到范小竹，岳父娄老师说了句：那个范局长啊？我好像见过他一次，穿得那个样子，哪儿像为人师表的哟？
爸，这你就老观念了！现在改革开放嘛。人家北京的教授穿衣还有大红大绿的呢，他这穿得算什么出格呀？完了，她却问尹凡：你知道我们老师都叫范小竹什么吗？
尹凡说，叫什么？
看他那副身架做派，大家背后都叫他“贩小猪”。
娄虹一句话说得全家都笑了起来。尹凡知道娄虹心情好了，当然很高兴，可是他一边笑，心里一边在想，刚才人家范局长那么主动帮自己的忙，现在却背后笑人家，是不是有点太那个？
河阳市的政治流言就像三月的气流，时寒时暖，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些时，有小道消息说市委书记王启贤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由于刘彪的案子牵涉到他，因此他被省纪委招回到省城，在省城实行了“双规”。这一消息传了没几天，《河阳日报》在头版发表了王启贤的一篇长篇文章《学习中央领导对党校学员重要讲话的体会》，而且配了一帧他在中央党校主楼前挺胸收腹照的一张照片。文章写得洋洋洒洒，用反复阐述、叠床架屋的手法，将自己对讲话的体会尽量充分地表达出来，给人一种小学生听报告，恭恭敬敬、正正经经甚至还有些战战兢兢的那种感觉。文章尹凡看得很快，一目十行扫过去了，倒是对于王启贤的照片，他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觉得王书记这张照片照得倒是不错，看得出他年轻时那股倜傥潇洒的风采，照片反映出他的心情也不错。
这篇文章和照片一登，关于王启贤被“双规”的传言自然也就平息了下来。
六月底七月初，组织部门的活动一般要多一些，机关里要忙上一阵子。这时候涉及到的一些重大纪念活动，无论是组织部组织的还是宣传部组织的，过去王启贤书记都要参加，可今年他在中央党校学习，在主席台上唱主角的则是方喻了。尹凡认为书记不在家，二把手主持工作，这一切都很正常。可是等这些活动统统搞完了之后，机关里、社会上又开始有了新的传言，说王书记在河阳工作不力，省委不满意，马上要把他调到省里，免除他的市委书记的职务。不知为什么，尹凡感觉，这一次的传说与以往好像有所不同，不同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人们在互相传播这一消息时，口气似乎比往常要郑重，就像已经看到了省委文件似的。有一次下班时，他在楼梯的拐角处碰上知工科乔科长，乔科长看看周围没人，竟也压低嗓音对他说：
小尹呀，你听说了没有，外面到处在传，说王书记马上要调走？
尹凡对乔科长印象不错，觉得是个挺能干的女干部，待人也挺热情的，所以就不像听到别人问这样的话时自己首先会产生警惕，要猜测一下对方到底有什么意图，不过尹凡也实在不知道这一消息是真是假，只好说：
听是听说了，只是像这样的消息过去传了不少，结果到最后都不是真的。
哎，听说这次不一样。说是省委常委会已经定下来了，王书记调到省委政策研究室去当第一副主任，保留正厅级待遇。
尹凡搞了快一年的干部工作，知道按照惯例，这样的安排的确是对某个干部的一种非处分的处分，从封疆大吏到省委一个并非十分重要的部门的领导（而且是副职），尽管他的行政级别不变，但用封建社会一句不太好听的话来说这叫“失宠”，而用现在的话来说则叫变相的不受重用——在河阳市，就连市委政研室主任，一把手，能派出去当一个县委书记，都是求之不得的事。如果是这样，用句官场上的话来说，那王启贤的仕途差不多就此走到头了，虽然按照这一级领导的标准，他的年纪还不算大的。可是，这一传言就那么可靠吗？尹凡认真看看乔科长的脸，见她一脸认真的样子，知道就连她也是有些相信这个传言的，于是就说：
上面的事，我们老百姓哪里琢磨得透。
乔科长“扑哧”一笑：你是管官的官哪！你哪里能算老百姓？
尹凡也笑着说，那你还是我的领导呢！
去你的吧！乔科长一嗔，脸上起了飞红，尹凡见她捏了拳头要打自己的样子，赶紧几步跑开了。
回到宿舍，尹凡回味着乔科长的话，心里的感觉和以往听到各种传言时大不一样。乔科长这个人在组织部呆的时间比较长，各种规矩她都懂得，她虽然为人比较热情，有一股泼辣作风，但处事却很稳重，一般不大喜欢说三道四，给人以守口如瓶的感觉。今天，就连她也问起这件事，可见这件事在河阳市干部当中产生的影响。王启贤书记在中央党校的学习马上就要结束了，过不了多久也就该回来了。传言在这个时候兴起，它到底有没有什么背景？尹凡反复思量，不得其解。要在过去，这样的消息不管最后是真是假，实不实现，尹凡都会觉得与自己无关，可现在，一切好像都改变了，他尹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机关人员的癖好，对于政界的波动和变迁，产生了一种欲窥其秘的冲动。他想，何不从危雅箫那儿去侧面打听一下呢？一想到此，他兴奋起来，赶紧掏出手机拨号码。可是，连拨几次，手机里传出的声音都是：
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在尹凡的印象当中，危雅箫可是从来不关手机的，难道……
尹凡和衣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