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父亲捎来的口信，正在城里读高中的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极不情愿地往家赶。
今天，我家要办喜事：大哥娶亲，嫂子进门。那个即将成为我嫂子的女人名叫秀芬，不仅个头矮，长相一般，走路有点跛脚，年龄还比大哥大六岁！几天前从街口走，我无意中听到隔壁大婶跟人咬耳朵，说秀芬脑瓜不简单，她嫁给我们陈家肯定是有目的。
啥目的？大哥陈虎当过兵，在一次野外拉练中不幸摔断左腿，成了瘸子。回到地方后，每月仅能领到600块补助。退役后，他在街头摆了个修鞋摊，辛苦一天，少说能赚十块二十块。难道她是奔这点钱来的？我没听清，回家偷偷问父亲。不想父亲沉了脸，说：“你个鬼丫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怎么总往歪处想？你娘死的早，我又是个病篓子，咱家穷得直掉渣，有啥可惦记的？你嫂子肯嫁给你哥，是咱家的福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哼，那我先试试她。当晚，等前来贺喜的人都走光了，哥嫂也回了房，我四下瞅瞅，突然捂着肚子蹲坐在地，“啊啊”喊痛。嫂子听到了，快步冲出，惶惶地问：“妹子，你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我“疼”得龇牙咧嘴，满额头是汗。不过，那汗是事先淋的水。嫂子见状，忙弯腰背起我往医院跑。棚户区的窄巷坑洼不平，趴在嫂子背上，我暗暗偷笑：别看嫂子个头不高，可身板粗实，颠得还挺舒服的。谁知正美滋滋地享受着，我忽觉身子猛地一晃，飞了出去。
很快，我落了地，却没感觉到痛。
原来，在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的那一刻，嫂子快速翻身，张开双臂把我抱在了她的怀里。亮亮的月光下，我看的呆了——
血，嫂子的脸上流血了！
二
俗话说：猫是鼠的天敌，嫂子是小姑子的天敌。但相处几个月后，我发现嫂子这人，还行。洞房花烛夜，我害得她眉梢上缝了五针，脚脖子也崴了，可她只歇了两天就下地忙起了家务。洗衣做饭，样样在行。转过年，嫂子又在院子里栽满了栀子花。春末夏初，栀子花开，闻着扑鼻的浓香，我时常想：嫂子还不错，今后谁再跟我提“女大六，吃不上肉”，我跟她急！
谁料，好日子没过上几年，不幸降临了。这年初秋的一天，已上大学的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天，我正站在教学楼下发怔，大哥陈虎突然拄着拐杖跑进了校门。
大哥在校外租了间巴掌大的门面，修鞋。这个主意，是嫂子出的。嫂子对大哥说，你的补助和赚的钱，家里一分不要，全供妹子读书，别让她亏着。于是，大哥跟到了百里之外的市里。而养家和照顾老爹，则由嫂子包管。当主意定下来时，老爹拉住我的手，禁不住老泪纵横：“等你出息了，你要敢忘了你嫂子，我可不容你。”
我顿觉眼眶一热，忙扭头看向门外。庭院里，栀子花开得正艳。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其实，嫂子长得不仅不丑，还很漂亮，像栀子花。
看到大哥跑来，我匆匆迎上。大哥拉住我，掉头就走。坐了4个多小时的客车赶回家才知道，老爹去世了！我大哭着扑过去，嫂子却紧紧地抱住了我：“妹子，妹子，别哭坏了身子。爹走了，还有嫂子——”
说不清为什么，当着众多乡亲的面，我竟发疯般猛力一推，直将嫂子推坐在地，“都怪你！你说过要好好照顾我爹的，可我爹怎么说走就走了？你说啊——”
我哭得撕心裂肺，嫂子张张嘴巴，欲言又止。等给老爹办完丧事，我也该回校了。走到巷口，嫂子跟了上来。想想自己当时太冲动，昏了头，我应该跟嫂子说声“对不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公交车。因为，我又听见隔壁大婶在跟人嘀咕：“看到没？她那副孝心样装得还挺像。这回老人一走，不定她能做出啥事来。”
嫂子为啥装？我琢磨了一路，也没琢磨出个名堂。不过，两个月后回家，我总算见识了嫂子的本来面目！
那天，巷口堆满了看热闹的闲人。费了好大的劲，我才挤到家门前。只看了一眼，当即羞臊得满脸通红——敢情，人家是在看嫂子表演呢！只见嫂子披头散发，斜靠在门板上连哭带嚎：“我家刚殁了老人，你们就来闹，太欺负人了！你们听着，谁敢动我一指头，我跟他拼命！”
“嫂子，你这是干吗？”我边说边去扶她。谁想嫂子胳膊一挥，气哼哼地翻了脸：“谁是你嫂子？上次你推了我个四仰八叉，我没你这小姑子！”
尴尬间，大哥一瘸一拐地跑来，扯起我就往院子里走。进了屋，我问：“嫂子这是怎么了？”大哥苦笑不迭：“唉，都是让拆迁给闹腾的。”
拆迁？我忽地想起隔壁大婶说过的话：秀芬这个女人头脑不简单，她嫁到陈家肯定有目的。方才她又不认我，莫非就是为了拆迁款？想到这儿，我不免有些心慌，“咱家的房产证呢？”
大哥挠挠头，说：“在你嫂子手里攥着呢。你嫂子嫌人家给的补助低，死活不签字。”
我听明白了，整条巷子总共64户人家，63户都签了，只剩下我们陈家。对方给的条件不算太差，勉强能接受，可嫂子一根筋，坚决要做“钉子户”。有几回，对方准备强行拔钉子。嫂子居然爬上房，在房顶上坐了几天几宿！
正说着，嫂子打滚撒泼渴了，大步奔进屋，“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壶凉水后，接着嚷：“陈虎，让你妹子赶紧回校，别再回家里来气我！”
“你凭啥赶我走？”我也来了气，没给嫂子好脸色。嫂子突然哈哈大笑。我登时恍然，这个家已经不是我的了！过门后，嫂子对我那么好，对爹那么孝顺，原来全是为了房子！她让大哥外出，自己留在家照顾老爹，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她已悄悄把房子过户到了自己名下。
这个女人，真是太有心计了！
三
此刻，我恨死了嫂子，恨不得她出门就被车撞死！许是一语成谶，嫂子真的出事了。
一天晚上，嫂子从娘家赶夜路回来，刚走到城郊的小河边，忽见两个手持棍棒的鬼影冷不丁地蹿出。嫂子吓坏了，慌不择路中脚下一滑，骨碌碌地滚进了河里。那条小河水浅，可嫂子个矮，时令又值深秋，河水冰冷，要不是呼救声招来了过路人，恐怕小命难保。
活该，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心里没鬼，怕啥？当大哥跟我说完嫂子的遭遇后，我一脸的幸灾乐祸。大哥皱着眉，犹犹豫豫地说：“妹子，你嫂子住院了。大哥求你件事，行吗？”
“啥事？”我不冷不热地问，“是不是想让我回去看看她？”
“哪……还是算了。”大哥难为情地笑笑，走了。瞅着大哥瘸瘸拐拐地走远，我鼻子一酸，掉了泪。大哥太软弱了，就像嫂子私下篡改房产证这事，他竟然也认了。想想也是，大哥腿瘸，能成个家也不容易。唉，为了大哥，这个周末我就回去一趟，看看那个丑女人吧！
周末到了，我去了医院。可人还没进病房，便听到嫂子又哭又笑的大嗓门传了来：“陈虎，你赶紧找妹子回来，这些日子，可担心死我了，你快点！”
“她，她学业忙——”
“忙也不差这一天。你跟妹子说，她嫂子也不想当让人骂遭人恨的钉子户。可我答应过爹，要让妹子过上好日子。我改房照，当着街坊的面赶她走，是怕拆迁的人找她麻烦。我没脸没皮地闹腾，总算赢了！陈虎，你看到了吧，咱给妹子要的新房是100平方米。100平方米啊，你知道有多大吗？”
一时间，我听得呆了。嫂子所做的一切，原都是为了我！
嫂子，对不起，我被恨蒙了眼，你那晚遇到的鬼，是我找高中同学装扮的！正自出神，我又听到大哥说：“秀芬，难为你了，我替妹子谢谢你。你处处为她着想，连肚子里的孩子都吓——”
“闭嘴吧你。不就流次产吗？我告诉你，这事不准跟妹子提。对了，快扶我起来，我要去给爹烧纸，我没让他老人家失望。”嫂子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直听得泪流满面，猛地撞开门扑了进去：“嫂子——”
四
转眼冬去春来，大型挖掘机开进了棚户区。看着满院花苞簇拥的栀子花，我拉着嫂子的手，问：“嫂子，你知道栀子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农家院里的栀子花四季常青，从春天一直开到冬天。虽不如牡丹那般富贵，也不如杜鹃那般娇艳，但它依然会不遗余力地吐露芬芳。我从网上查到：栀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爱，是一生相守的喜悦。
嫂子摇摇头，笑了：“你别笑话嫂子，嫂子没文化，不知道。可嫂子栽它，就是觉得她好看，跟妹子一样好看。”
我笑了，笑的泪眼婆娑。接着，我紧紧地拥住了嫂子，在心里一个劲地说：嫂子，你那么爱这个家，爱我，其实，你才是最美的栀子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