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自然而爽朗的一笑,就若阳光一般,如此的温暖人心,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对这个孩子一般的公子产生好感。
当下,便被四周的旗人少女们以一种崇拜仰慕的目光看着,成德却没了先前作词时的那份泰然自若,开始显得局促不安了。
正待说些什么来缓解自己的尴尬时,就看见家人从前院跑来招呼自己,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僵硬的施了一礼,便低着头落荒而逃。尽管低着头,他的目光却隐约瞥见那个白衣胜雪的影子朝自己的方向测了侧身,匆忙中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小动作,他唯一可确定的是,他心里期望这个小小的动作不是自己的错觉,这样的心思,就是面对曾经自己喜欢的表妹苏木,也从未有过,淡淡的悸动,有些陌生,有些甜。
对啊,是曾经,不是现在,是喜欢,不是爱。
时光终是缱绻了过往于年华,执伞的伊人不再立于水边桥头默默等待,长明的宫灯,白烛流下的泪水打湿了桌沿,而那个明媚的少女,那个腼腆的少年,终是被迫与对方,与自己,与曾经,与那份逝去的感情,说了再见。
再见。
再见。
再也不见。
那么,成德,这个天真依旧的可爱少年,什么时候,才能够有一个女子去陪伴他,理解他,爱他,为他付出所有。人都知道
成德是后来才知道自己的那一首《贺新凉》在那一群旗人少女中间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她们猜出成德的身份就已经暗暗低呼了一阵,随后又争论着那首《贺新凉》。花坛里的确有一株白梅花,常来广源寺的人都知道,但现在根本就不是白梅花开放的时节,白梅花还只是一株毫不引人注目的枯树而已。
但还是有人会钟爱那珠终会开放的白梅的不是吗?就像有人会对那个平平凡凡的女子念念不忘一样。
四周绿意盎然、花团锦簇,哪一样不比枯梅树更能引发诗意?但这公子的诗情偏偏只为一株枯梅而发,没有道理。是没道理,情这东西,汤显祖早几百年就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成德身为当事人,却也并不比旁观者更清楚当时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彼时,他只是任凭心底的话如泉般汩汩涌出。
用了那么美丽的文字,写了一株根本就没有开放的白梅花,写的还是它盛开的样子,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只是从这天开始,真的有人“帘幕西风人不寐”了。
当一件事情进入了爱的领域,就开始谢绝逻辑,谢绝理性。语言是兜兜转转的迷宫,爱是直指人心的禅。
在那天那样氤氲的月色下,笑、惊愕、盼望等诸般动作神情都显得夸张,唯有她低头的姿态刚刚好,真的,刚刚好。
如果成德离开得从容一些,也许就会留意到广源寺前院的西廊墙壁上的一首恐怕墨迹仍然未干的《风流子》:
十年才一觉,东华梦,依旧五云高。忆雉尾春移,催吟芍药;螭头晚直,待赐樱桃。天颜近、账前分玉弝,鞍侧委珠袍。罢猎归来,远山当镜,承恩捧出,叠雪挥毫。
宋家墙东畔,窥闲丽、妄自暮暮朝朝。身逐宫沟片叶,已怯波涛。况爱闲多病,乡心易遂;阻风中酒,浪迹难招。判共美人香草,零落江皋。
这首词,一看就是某个失意人的愤懑制做。这样的好文采却不见容于京城,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个人在词的最后发牢骚说,既然京城呆不下去,那就回乡好了,不如去学屈原,美人香草零落江皋。
如果成德可以看到的话,也许会惊叹一个巧合吧。方才自己那首《贺新凉》不是也写有“但得白衣时慰籍,一任浮云苍犬”么?当年陶渊明在九九重阳没有了酒喝,便守在篱边怅怅不已,直到盼来送酒的白衣人,这才“即使就酌,醉而后归”。俗世红尘总是惹人烦恼,只有时有白衣人送酒以慰籍,那就不妨远遁江湖,找一处清静所在吧。
成德要到五年后才有机会结识了这位词人。他叫顾贞观,无锡人,早年就是江南慎交社”的栋梁,著名的才子,当年他在京城是受了龚鼎孳案的牵连,那首《风流子》便是他愤懑之下写就的,后来还寄给过大学者阎若噱。
无锡顾贞观,他将是成德一生中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在清初词坛上唯一可以和成德齐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