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山区,好在这里的组织还没有受到任何的破坏,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联络点。这几天正好有一批货物要送到山里,我们只等了一天,就很送货物的队伍一起上路了。
到了山脚,从树林里出来几个人,正是前来接应我们的,我们就被交到了他们的手中,随着他们进入到了深山里。
在山里走了一天,过了好几个小村寨,并没有人对我们行踪好奇,他们似乎已经见惯了担着满挑东西一直朝山最深处走的队伍。这里的田块非常小,但却非常规整,就算是田间小道,也有好些由石板铺成,方便远道的行人。坡地更小,东一块西一块,地中间往往还有一些巨大的石块,在这样的地里,间种着包谷与黄豆,绿豆也多,但上面老是穿梭着差不多有两粒米那么长的黑蚂蚁,很恐怖。这里的农民显然要比山下的人矮小一些,他们不管老少,男人的头上都裹着厚厚的布卷,赤着脚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他们居住一般都比较集中,这里都被命名为什么什么寨子,也实在有些寨子的样子,围墙虽然并不明显,但是,那些天然的高坎石坡,就成了寨子的屏障,守住几个要道,外人就不容易进得去。多数时候,我们从寨子的外围过,少数几个地方,得从寨子里穿过,看到他们非常有特色的建筑。这里的房子居然还有不少的两层楼房,下层用石头砌成,上层用木板分隔。
走在山里,有一个地方非常令我向往,在一段长坡的中间,总有那么一家小店,房子很低矮,墙壁全是石老而又洁净的石头,而在路的另一边,必然有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如同天然的房顶,就在黄葛树下,由石头铺成了一小块平地,平地四周有方正的石栏,可以供行人休息,而平地的正地,就是一套石桌石凳。地面也虽然也由石头铺成,但是光面光滑却不平整,石头很自然地展示着自己的弧线,既天然,也显示着岁月的痕迹。整个地方浑然天成,让你觉得这个地方的不管什么东西都应该在那里一样。这里出售的东西并不多,主要是老荫茶,另外就有少量的烟酒与花生,如果客人需要,也可以提供炒黄豆作为下酒菜。走山路累了,热了,坐一坐,或者喝一杯凉茶,那感觉,自己呼吸进了不是空气,喝进肚里的不是不茶水,而是山里的灵气,润泽而又清新,也许还有些幽远与沉静。
虽然然川东地区十年九旱,但在这坐山里,水气却很足,所以林深树密,开始时还有青石小道,但到后来,就只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小道,找不到明显的标志,所以极易迷路。
我们已经进入了人迹罕至的地区,这里的山更陡,路更险,有时,我们得推开树枝朝前走。不过,时不时,也会出现一段洁净的石板路,大约是因为来的人少,年久失修,被大雨冲坏了。
块到晚上的时候,据说我们已经离根据地很近的地方了,这里一直都有着整齐的石级。后来我知道,这里其实也是一个寨子,只是太过古老,很多的东西已经损坏了,只能从沿未垮掉的石墙想象到当年这里住的人口并不少。我相信这里一定是为逃避战乱而兴建起来的,因为这里同样具有完整的防御设施设备。
很多的路段,路虽然很平整,但是,一边是高崖,一边却是高坡,只要有人站领了高坡,只要敌人不是那么先进,人数不是那么庞大,用最原始的方法就能把敌人给挡住。在路上最险要的地方,还有三道石门,可不要小看这些石门,它们都由巨大的条石搭建而成,而且工艺并不简单,门框还有艺术的造型,门栏上也刻着对联与图案,只是因为时光的原因,上面满是青苔,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石材是什么都已经分辨不出了,不过,通过石头上的那些凿痕也棱角,你还是能想见这些石头的坚硬。有时,我也把偷工减料与做表面功夫归因于传统文化中的实用主义,但看了这些后,我才真正明白,也许,急功近利并非古已有之,而是现代人在利益面前对原则的放弃。门扇早已经没有了,在这样潮润的地方,木料的材质是无法经受岁月的洗礼的,因为它的硬度不够,人也一样,其坚硬的程度,也决定了信念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再往前走不到十分钟,就看到了几座山峰所构结而成一个两三亩大的坪坝,这里的确是个晚守难攻的好地方,三条道路,三个方向,都是那么险要,而且,敌人很难从三个方向同时进攻,如果一两方使守,另外的地方就能保证寨子里的人从另外的方向撤离。
在这个平坝里,长满了高大的楠竹,竹林里,随处可以见到旧建筑的遗迹,那些沉重的条石,向人们诉说着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的事情,他们就埋在松软的竹叶腐层里。有的条石仍旧整齐的堆放着,足有半人高,游击队利用这些石头,搭建起了临时住处。
我的那三名同事早就来了,他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见我们到来,当然欢欣鼓舞,不过,因为不断有人来到这里,所以,其他人对于我们的到来,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意义。
这里的生活也还算得上丰富,白天,除了必要的军事训练,我们得满山跑,挖笋,刨蕨基,打猎,到山顶的岩石上切笋,晾笋干,磨蕨基粉,晚上就聚在一处,读书看看报。我们在离得比较远的一个向阳的山坡上还有一片土地,种了一些蔬菜,也基本能满足我们的蔬菜需求,种菜人慢吞吞的去,又慢吞吞的回来,显得尤为清闲。
当然日子是过得有些艰苦,因为吃得实在有些清淡,花椒、海椒这些调料以及油盐、大米,都算得上奢侈品,都得从外面运来,笋和蕨基加工的食品吃多了后,嘴麻木得不行,除了涩,什么感觉也没有,像长在别人身上一样,非得嚼两口顶辣的海椒,不能让它恢复正常的功能。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得到山下去接应送来的粮食及其它货物,同时接收新的指示与外界的信息。
虽然我们被称为游击队,但从我到这个地方,从来就没有游也没有击,一直静静地呆在这个地方,我们像一个个避世的人一样,成天悠哉游哉地生活着,不在乎吃也不在乎穿,更不在乎时间。
在这里生活的人中,只有三分之一可以算游击队员,他们才是真正的战士,每人都配有长枪,除了军事训练,就负责根据地的警戒任务。其余三分之二的人,都是些读书人,在山城里做着组织里的一些基础工作,因为暴露,没法再呆下去,只得到这里来接受保护。有这样的一群志同道和的同志在一起,大家心情自然是非常的放松,讨论时总是滔滔不绝,有的甚至是早闻大名,仰慕已久,却因保密的需要而相见而不相识,到了这里,全都揭开了面纱,自然更是亲切。但是,长期在这里坐而论道、纸上谈兵,怀念起以前紧张刺激的日子,大家都有些失落了,那时虽然风险很大,但是,总能让人体验到成功的喜悦,但现在,就在一天天的日起日落中数着日子。他们虽然都是读书人,但却没有读书人那种耐心与对学术问题的钻石精神,他们更愿意到实践中去摸索。
当这些人了解到全国的形势后,一致要求组织批准他们回到山城去,加入到火热的对敌斗争之中,现在,正是组织上最需要人手的时候,但是,组织考虑到大家的安全,否决了这样的提议,因为在山城,斗争的已经白热化,组织受到的破坏十分严重,敌人对组织的地下人员进行了残酷的打击,已经有很多没来得及撤离的同志被敌人杀害。他们只好把注意力放到了山里,因为这里是敌人的力量最薄弱的地方,虽然还不能说有什么群众基础,但是,通过大家的发动,而这正是大家所长,一定能打开新的革命局面,为迎接全国的反攻,作好准备。方案经过了多次讨论,正在进一步的酝酿之中。
来到这个地方,曹延正很快被选为组织组员,而对于我的安排,他们却花了很大的力气,队长与政委亲自来做我的工作,我仍然做出一副落后的样子,既不愿到“兵”,也不愿当“干部”。倒是曹延正对我比较理解,劝服了大家不再强迫我,我只是跟在他的身边,当勤务兵也好,通信员也好,警卫员也好,我都不计较,对于这段历史,我没有参与的意思,更不愿因为我和原因使历史的进程被打乱,这是他们自己的历史,虽然我知道他们最终会胜利,但这个胜利理应与我没有任何的关系。
方案终于出来了,就在这片大山里,离我们最近的有三个寨子,我们的目标就是去发动这三个寨子,使其与我们联成一片,成为名符其实的根据地。曹延正分到了最大的一个,也是离我们最远的一个,如果成功,根据地不但有了地盘,而且也将拥有上百的人口,甚至还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扩大我们自己的队伍,为与山城里的敌人进行武装斗争,解放山城作好准备。
第二天天刚亮,我与曹延正就出发了,我们俩装成了山货贩子,由我挑着一副放了两三片黄鼠狼皮的担子,他拿着扇子,像个年轻的少爷商人一般,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
我们的目标是叫做鸡公寨的寨子,来到寨前一看,这寨子虽然处在深山里,却也有些气势,在寨子的后方,有一个寨中之寨,后有绝壁,前有高墙,具有很强的防御能力。
山里是“棒老二”最猖獗的地方,他们在这些地方进行有组织的活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棒老二”们虽然只能算是草莽,但也够识时务,那些走出大山侵害当地人的,大多是些散兵游勇,他们捞一把就走,并不想惹得当地政府花大力气对他们进行围剿。他们把山里的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无所顾忌地抢掠,老百姓们缺少了政府的支持,只能靠自己,所以,所有的寨子几乎都组建起了自己的武装,而且,把寨子建设成了既可以与自然斗争满足生存需要,又可以抵御“棒老二”攻击的堡垒。
应该说,鸡公寨至少有两层防御,一层在寨子外围,利用坡地与石坎,另一层在寨子中间,如果外围一旦被攻破,所有的人都可以退到内寨时去,那里面有水有食物,还有险可守,纵是被“棒老二”围困三五天,也绝不会有事。在这里“棒老二”虽然已经结成了凶恶的团体,但也还没有明目张胆到能将一个寨子围困三五天,攻不破而不撤退的,因为他们也明的,自己是贼,不可能像两军对垒一样,非把城破掉不可,如果一旦惹了众怒,其它寨子也来支援,这样里应外合,他们就无路可走了,所以,“棒老二”们一怒之下放火烧寨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你只要看看那些房子上被烟熏黑的石头就知道个一二。
但最近几年,突然之间,“棒老二”就少了,有组织的就更少了,政府并没有出面组织打击,所以很令人费解,但事实就是如此。寨子的防范自然就较从前有些松懈,我们走近寨子,除了几个人瞄了我们几眼,并没有人来盘问,大家都匆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走在寨子的小巷里,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就像一个饱经苍桑之地,在见证了悠久的历史后,突然停顿了一般。石头冰冷、僵硬,但是,却用自己被磨蚀的轮廓向人们轻轻地诉说着那过去的时光,对于未来,他们从来就没有过向往。
我们走了几家,向他们询问有没有山货可卖,或者向他们讨要水喝,借机就向他们了解寨子里的情况。我们问的问题主要有这些,他们的收成如何,交了租后还能剩下多少粮食,绅粮对他们好不好,日子能不能好好地过下去。对于粮食,他们一般都不愿意谈及,我理解他们养成的习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粮食就是他们的命,在世道还不太平的时候,向陌生人谈及自己的粮食,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而且,搞不好,会害了整个寨子。对于他们来说,寨子不但属于他们,他们更属于寨子。但在谈及绅粮时,他们却并不忌讳,出乎我们的预料,他们对绅粮的态度与我们需要截然相反,他们觉得,寨子里的绅粮也是他们的本家,虽然他们是大户,有钱人家,但是,生活与大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节俭,有存留。绅粮也按外面的规矩收取,只要是本家,佃钱多些,租钱就少,佃钱小些,租钱就多,都由佃户自己定,非常灵活,使得佃户们的经营要轻松得多,所以佃农们对于绅粮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对于自然环境,他们倒是有些说法,说这里虽然雨水丰沛,但土块小,日照不足,使得粮食的产量不高,收成不好,不能养活更多的人。很明显,这里的人相当知足,他们对如此严酷的现实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不能养活更多的人,无法让自己的家族繁盛。
我们专门到了那几家房屋里破烂的人家,他们理应对现实最为不满,事实也是这样,他们租到的地最少,需要交和押佃也要大大高于正常人家。后来,我们到另外的人家问到这事时,有人告诉我们,那几家虽然也是本家,但是,因为他们好吃懒做,经常入不敷出,所以绅粮就只能提高他们的押佃,以保证年终能与租子合在一起能达到正常人家的水平。曾经有人想利用这些人,就把自己佃来的土再转佃给他们,以收取差价,但是,到年终时,那几家人根本就无法交足定下的租额,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做这样的贪心却犯傻的事。
综合各种信息,我们得出这样的信息,这个寨子总共有四十多户人家,绅粮只有一个,与曹家湾差不多,都是同姓本家,外来的人并不多,但外来人中有几户农业管理方面并不勤谨,不太讨人喜欢,整个寨子并没有什么社会矛盾,农民们安于现状,并不认为绅粮收押收租有什么不对,对社会变革没有愿望。
退出寨子,曹延正有些无语,像这样的寨子,要把农民们发动起来与绅粮斗争,打开他们的粮仓,分他们的田地,那还真是件难事。
回到根据地,去其它两个地方的人也回来了,他们得到的结论根我们差不多,在山寨里的农民,都是那么纯朴,根本就没有参加革命,改变自己命运的觉悟。虽然这是一个难题,但是,读书人还是在一起合计了好几天,觉得在全国一片好好的革命形势下,我们这里却保持原始的状态,真是很不应该。
最后,大家还是决定,从鸡公寨为突破口,打开农村土地改革的局面,迎接新的革命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