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冷的目光不含杀气，却让苏七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眼见苏七七脸色渐渐变白，黑袍女子这才将目光挪开：“诸位都是沙场百战的老将，何苦为难几个年轻人，此钦犯乃滕王阁余孽，还请诸位将军网开一面，将其交给我等，榨油房上下感激不尽。”
事已至此，明知错而无法回头的辛幼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姑娘，国公府的确不曾窝藏钦犯，滕王阁也好，诗圣草堂也罢，早已成为过去式，一帮子读书人，难不成还能动摇我大汉根本？”
这话的意思，已经有些服软了。
并非辛幼安怕了榨油房，也并非因为齐诸侯滕王阁余孽的身份，而是他知道，眼前这个黑袍女子，身份并不简单。
“我等受皇命而行事，陛下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问不得理由，我想这一点辛将军应该清楚。既然这钦犯辛将军不打算交出来，榨油房也不勉强，我就不信他能在国公府藏一辈子。”黑袍女子淡淡地道。
说完，她手一挥就将所有榨油房探子和一脸不甘的徐破孥全带走了。
来也匆匆却也匆匆，国公府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苏七七一脸茫然，晃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辛叔叔，那人真的是朝廷钦犯吗？”
辛幼安笑着安慰道：“郡主放心，那小子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只不过那些大儒的理念和当今陛下开疆扩土的雄心壮志相悖，陛下要挥兵西进，就必须要清除这些绊脚石。那些大儒在百姓心中地位不低，一个小小的齐诸侯他们可以不在乎，却不能不在乎窝藏了齐诸侯的国公府。等那小子伤好后，让他离开便是。”
苏七七松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
一直等了三天，齐诸侯才从昏睡中醒来，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
睁开眼睛，头痛欲裂，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唯有房间里淡淡的香气，让他发现自己没有死去。
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发现他醒来之后小丫鬟马上通知了辛幼安。
辛幼安来到房内，按住想要起身的齐诸侯的肩膀：“小子，道谢的话就不用说了，我家郡主心地善良，就是遇到路边的猫狗都会心疼，你走了运，遇到了郡主。不过你也很不走运，得罪的人是榨油房的人，等会吃点东西，恢复体力之后就离开吧！”
才刚醒来就得到了逐客令，齐诸侯没感到任何芥蒂，对方救命之恩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换成别人，还不一定有这个胆量敢救他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回家。
撑着身体坐起来，对辛幼安拱了拱手，感激道：“晚辈齐诸侯，敢问将军大名？”
“想报恩？老头子姓甚名谁不重要，记住寿阳公主便行，老夫也不想着你能报恩，毕竟你现在是滕王阁余孽，是朝廷要犯。好了，老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出了国公府，你便跟老夫没有半点关系。”辛幼安站起来冷冷道。
每年寿阳郡主不知道要救多少人，如果每一个都需要他这个国公府大总管亲自出面，一年到头他估计得被烦死。
要不是看齐诸侯滕王阁余孽这个身份，他根本不会亲自来交代这番话。
很快便有下人端了吃食上来，齐诸侯草草吃完之后，力气恢复过来，虽然浑身酸痛，行走已无大碍。
走出国公府，他转过身来对着国公府的大门深深鞠了一躬，轻声道：“陈国公府，郡主大恩，他日齐诸侯大仇得报侥幸不死，定会报答郡主厚恩。”
一条生命，对于别人来说算不上什么，救了他，可能对于寿阳郡主苏七七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对他来说，却是恩同再造。
就算对方不愿意蹚浑水，齐诸侯也十分感激，就像当年师父薛三绝将他从尸体堆里面刨出来一样感激。
躲进一条小巷子对容貌稍微做了改变，重新出来走在秣陵繁华的大街上，齐诸侯突然看不清楚前面到底该如何走了。
戒备森严的榨油房内，徐破孥脸色阴沉的坐在黑袍女子下手，面前有一杯不曾动过的清茶。
齐诸侯刚走出国公府，榨油房马上就得到了消息，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的徐破孥马上就要有所动作，却被这黑袍女子找了个借口留下来喝茶。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茶水凉了几回，徐破孥再也无法忍受这沉闷，打破僵局道：“大人，为何不许属下将人犯捉拿归案？”
上首的黑袍女子将头上的斗篷摘下，露出绝色容颜，瞥了徐破孥一眼道：“你是太子的人，为太子立功那是你的本分。可你想过没有，武陵城那位可不是一个小小的榨油房能惹得起的，那位老夫子如果不是看在太祖皇帝的面子上，随时都能够取了当今陛下的头颅，你觉得以你的修为，能够抗衡那位？”
徐破孥缩了缩脑袋，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
脑海里不由自主飘出当年的传闻，话说九国乱战之际，当时还是侯爷的太祖皇帝起兵反了大秦，就是那位武陵城的老夫子出手，一夜之间将秦国大将老小的头颅摘下。太祖皇帝这才有机会收拢人心，最终将大秦变成西秦。
见他不说话，黑袍女子继续道：“不用管那么多，等几天再说，如果那老夫子不管这少年的死活，我榨油房再出手也不迟。如果他老人家出手，榨油房就是有陛下撑腰，也绝对不能动他。”
徐破孥摇了摇嘴，拱手告辞离去。
报仇？不说榨油房属于杀破狼这样的皇帝亲卫，就是他现在身无分文，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怎么报仇？
可是仇不能不报，师父将自己从尸体堆里救出来，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这么多年想处，师父虽然严厉，可对自己极好，这份没有血缘的亲情，杀了他也无法隔断。
师父死了，那些人做得并不是很过分，秣陵城发生这样的大事，坊间早有传言。那些人没有让师父曝尸荒野，至于坟茔在何处，不得而知。
摆在面前的路就那么几条，行得通的更是少之又少。
通过科考进入朝堂？莫说大汉科考九品外放的制度，爬到能够左右榨油房这么多老鼠生死的地步不知道要多少年。就说朝堂上那些精于算计的功利分子，就是师父所不喜欢的。
进入军中？那些榨油房的人就是军中出来的精锐，跟军中大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进入军中何时能够出头？
上查三代，自己又哪里有三代让他们查？
岳麓书院、滕王阁、诗圣草堂，这三大文人圣地的人如果愿意为朝廷所用，当今皇上又何必大动兵戈，将三大文人圣地彻底剿灭。
就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同流合污，只想着钻研学问与世无争，野心勃勃的皇帝为了避免百姓不愿意出现战争，这才下决心灭掉三大文人圣地。
岳麓书院所有大儒战死橘子洲，只逃走一个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东方逆和他的几个弟子；诗圣草堂一帮正义夫子魂断五丁山，死状凄惨，偌大个草堂，成了野兽遮风避雨的地方；滕王阁三千大儒自刎乌江边，身体将百丈宽的乌江都遮住了。
天下文人无不痛哭流涕，百姓黯然销魂。
长叹一声之后，忍着腹内饥饿，钻进城北破庙中，随意找了个角落蹲下。
一个瘦弱不堪的孩子举着一张被咬了几口的饼子，黑乎乎的小手微微发抖。
这是平民聚集的地方，犯了事的官宦之家，很多人的妻儿老小不是被卖进勾栏便是流放万里，剩下的，都聚集在这个地方。
远处妇人谨慎的目光和眼前孩子明晃晃的大眼睛让齐诸侯感觉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赌住了一般，他接过硬邦邦的饼子咬了一口，还给那孩子，露出一个自认为不算难看的微笑。
眼角，两行泪水不自觉的落下，他自认为不难看的笑容，其实很难看。
妇人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依然警惕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看上去没什么毛病的少年会来这种狗都不愿意来的地方。
不明白归不明白，实际上她也不想明白，她只想将孩子养大，让孩子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夜，微凉，齐诸侯保持仰面朝天的动作一动不动已经好几个时辰了，每一个进入破庙的人都会看看他，然后尽量离他远一些。
他早已神游天外，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畏惧的表情。
此时他心里在想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为师父报仇那是肯定的，可他现在才发现，天大地大竟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他相信，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早已经盯上了自己，至于那些人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动手，他懒得想。
一直到后半夜，脸上的泪水湿了又干好几回，他才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看着破庙上方的星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老天，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