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客店东侧的山坡说高不高，说矮不矮，但沙石较多，绿草较少，甚至还有盘根错节的树根每隔一段距离便凸出地面少许，如此一路滚落铁定会受到伤擦伤或撞伤。
赵云心中一惊，没想到这姑娘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如此一来实在是比刚刚找遮蔽物匿藏起来更为彻底。
虽然恼她不知为何千方百计阻扰他去救村民，但他也不忍心让一个此刻就在自己身边的人受伤，因此以自身为垫，抱着她往下滚落，好在山坡底下是柔软的如茵草地，还不至于会受到多重的伤害。
“姑娘，你这样的举动到底意欲为何？难道我一个人的性命能比一村子的人的性命还重要？你真是——”不可理喻。可冲口而出的低声咆哮才吼到一半就霍然而止，不只是因为他从不对姑娘家大声吼叫，更是因为她此刻无所遮掩、完全显露在他眼前的面容。
因为刚才是滚下来的，她脸上的面纱也许是被什么扯落，早已不翼而飞。即使先前光是那双无论如何遮掩都遮掩不住的水灿明眸早已泄露了她是绝代佳人的事实，但与刚才那两位被她称之为“家人”的女子比起来，她的美是属于柔和纤细的美，且夹杂着纯净无瑕，干净得没有半点与那两个女子相似的嚣张与凌厉。
她虽然柔美，但不柔弱，艳若桃花的面容上那道不曾消退过的坚决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此刻面对那张灿若桃花、般般入画的绝美面容，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有那么一瞬间因这突如其来的如画人儿失了神。
“你在看什么？”她脸上闪现的慌张取代了原先为救他的坚决和焦急，在惊觉他目光所及之处竟是自己的脸的时候，她慌忙伸手触摸然后转身捂住。“不准看！”
在山坡下幽颜和幽舞已经不可能听得到他们的谈话声，再加上烧毁村子的行动已经开始了，耳力从小就极好的她已经开始听见木造房屋被火烧毁时所发出的“啪啦啪啦”声响。
赵云见状朝四处张望，然后走到一棵矮树前把飘落到树上被树枝钩挂着的紫色纱巾取了下来，又走了回来，并没有饶过她走到她面前，而是将纱巾从她身后递到她面前。
“姑娘，刚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她接过面纱，迅速蒙回脸上，转身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居然是与先前一样大相径庭的话。“你现在还不能出去。”
“这是为何？”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说的？”难道真的非要她解释清楚不可？她还真是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换做别人，若是遇到这种状况早就逃命去了，他却非要好管闲事跑去拯救谁不可。
“在下并非不信，只是想救人。”在这种乱世能救一个便是一个，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原则和定义。
“好吧。”像是有些败给他了，她有那么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然后深深吸进一口气，对他解说。“刚刚那两个人一个叫幽颜，一个叫幽舞，她们是我的……家人。幽舞的本事你是见过的，而且她刚才用的不过是我们家里最低级的迷药而已。我们家族世代都是用毒高手，莫说是武功盖世的英豪，就算是像你这种身强力壮的男子只要被她们略施小计就能让你死无全尸……这样，你明白为什么我不让你出去的原因了吗？”
他明白，只是他不想要那么做。
“多谢姑娘关心。但在下还是要出去。”
“你——”若不是因为知道他是古人，而且向来明白古人是如何的死脑筋，她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回敬他一句“冥顽不灵”。她有些懊恼地转身，不想再面对他。“随你。”
他的命他自己都不在乎，她还为他在乎来做什么？他出去以后是否会被幽颜和幽舞逮住来审问她的下落或者加以折磨，这些跟她连半点关系都没有。
真的，没有……
话虽这么说，可在赵云离去不久后，她心里挣扎，最终敌不过良心的种种谴责，无奈转身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赵云绕路而行，还未回到村子里，远远就看见那不断吐高的火舌不住蔓延，村子中每户人家挨得极近，再者四周皆是田地郊野，今日风又有些过大，更加催进火焰燃烧的速度。
火源是从位于村尾他们刚刚光顾过的那家客店开始的，才不过一阵子的时间火势就大到一发不可收拾，一下子就连成了一片火海，从村尾一路烧到村口，相信被烧着的住户已是凶多吉少，此时无论他再做什么都是无补于事的了。
“如果刚才你贸然跑出来阻止她们，你现在已经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了。”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的那名美丽姑娘，用饱含遗憾与叹息的口气这么说着。
“……”赵云不言，只是狠狠一甩袖，因为无力拯救村民而从心底一直泛涌上来的那股心如刀割让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拳头，还握得发出了细微的响声。
她睨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不断焚烧整条村子的熊熊烈焰，再也没有说过半句话，更加没有移动过半步。等到连最后一点星火也熄灭，她终于有所动作，朝那片已经成为残垣断壁的废墟缓缓挪动脚步。
因怒火而被燃断了理智的赵云望着那片凄凉的境况一时间也没法分心去理会她，直到看到她又拖又扯地从废墟中拖出一具具以破布包裹、仍能看出依稀是烧焦的尸首出来，他才终于把视线落回她身上。
“你在做什么？”他为此感到无比的惊讶，一时间揣测不出她这又是意欲为何。
拖动尸体的动作有那么半刻的迟缓，淡淡的目光投落在他脸上的同时，与脸蛋一样覆在面纱之下的细软樱唇轻吐出一个短短的字句：“快来帮忙。”
赵云一怔，分明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可他却好像着了魔似的，身体不听使唤地自己动了起来，与她一块搬运尸体，直到把村民的尸首全部搬出来放在地上排成好几列，又看见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来一把锄头开始锄地，他瞬间有彻底傻了眼的感觉。
“姑娘你到底……”他还是真是有些被这个姑娘给唬住了，先是见死不救，现在又拿着锄头来挖地造坟，她这算是什么？亡羊补牢吗？“我来吧。”气她、怨她、恼她的心情是有的，但他也不至于太没良心。
走到她身旁从那双不曾干过粗活，像凝脂一样白皙柔嫩的柔荑中抽出那把锄头，他移了个位置，往地上一下一下地锄了起来。
直到把尸体都处理妥当，又为他们立了木头做的无名墓碑，时间已是黄昏，他转头望着即将从山那边西沉的夕阳，心想看来到幽州的路程又要再延长一日了。
才回头他又看见她有了奇怪的举动，只见她在众多坟墓前跪了下去，双手合十，虔诚地身首向前摇晃拜了几下，口中喃喃道出充满愧疚的字句：“苍天在上，今日这场惨剧都因我而起，水凝幽愿死后偿还血债，只望老天爷能让亡魂在地府少受些苦难……”
什么？她这是……赵云压下心中的种种疑惑，来到她身旁一同跪了下来。“不，我也目睹这场惨剧而没有出手相救，赵子龙与水姑娘同罪，愿意与水姑娘同分此等罪孽。”
“赵子龙？你是赵云？！”她闻言忍不住身子一软，朝旁边跪坐下去。
怪不得这个男人这么喜欢好管闲事，原先以为他只是略懂功夫、喜欢玩行侠仗义那套的无名之辈，没想到他居然是三国时期蜀汉鼎鼎大名的蜀将赵云。
蜀汉的人为了拥护刘备所谓的仁德、为了实现刘备所期盼的仁世，确实有那样的可能会做出无论如何都必须以百姓的性命为优先而舍弃自身性命的行为。
她向来对蜀汉多少存有些许不屑，因为历史上刘备的许多所作所为让她有些颇不赞同，再加上后来诸葛亮多次北伐，劳民伤众，在现代的时候她对蜀汉的许多人一直都带有厌恶的情绪。
但因为先前赵云曾对她出手相救，因此他给她的印象还好，只是突然间就看见这么一个威名显赫的历史人物还真是有些让她吃不消，在过于惊讶的同时只能猛地眨动明澈的双眸。
“正是。”反正身份已泄露，这位水姑娘也不像是曹魏的人，他干脆就大方承认。
“多管闲事。”她淡淡回话，口气、态度和先前已经大不相同。
“你——”赵云本想回她一句不知好歹，可他并不知道她的初衷，更加不明白她的用意。
“我饿了。”她扁了扁嘴，不过他看不见，眼中浮现的丝丝倦意倒像个等待人伺候的大小姐。
他抡了抡拳，本来不想理会她转身就走，可现下整条村子被毁，真的算得上是荒山野岭，又狠不下心抛下她这么一个姑娘在晚上的树林里，唯有沉下气找来柴枝在一旁生火，然后把早上在客店买的馒头和干粮水袋递给她。
“谢谢。”她也不挑嘴，接过来就撕开一小块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吃了起来。
“姑娘你说你叫水凝幽？”可是刚才那两名女子分明唤她……
“月幽兰。你喜欢喊哪个就喊哪个。”她不以为然地回应着，语音就像她手中的馒头一样淡然无味。
水凝幽是她的本名，月幽兰是现在这具身躯的名字和身份，她的肉身也许早就死在那场车祸中，借月幽兰的躯壳和身份活在这个乱世，只有死亡才会是她唯一寻求回归的解脱。
“……”赵云有些无言，这姑娘虽然经常有些出人意表的举止和行为，可她心地还算善良，只是转变得如此突然的态度着实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像是怕他又追问什么似的，她抬头觑着他，语气转变为略带说服的轻柔：“只要到了幽州我便即刻与赵公子分道扬镳，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不需要担心什么，若我死了，那就是应验我刚才向上苍所祈求的，若我还活着我也活不了多久，只是今日之事，包括你搭救我、带我前往幽州的种种，我希望你都不要向第三个人提起。”
一来是未免节外生枝，因为对于她跟一个男子独处超过三天之久就她“家里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值得光耀家门的事；二来是因为她不想被姑姑训话，仪式之日在不久之后即将来临，她的“人生”并不想因为任何人发生任何意外而不能告终。
但赵云却好像有些不想饶过她地问：“恕在下多言，敢问姑娘为何一定要前往幽州？”
从刚才的情况看来，这个月幽兰和刚才的月幽颜、月幽舞都绝非普通百姓人家，再者月幽颜月幽舞心狠手辣，光是这一村子的人就因她而死，若另外两个循迹而来追赶她到幽州，那该有多少人又得因她而死？
“与你无关。”幽兰心里还有些气恼，因为刚刚险些就被他害死要被人抓回去了。她起身走到一旁草坪上，在侧躺下去之前转身对他道：“你来守夜。”然后才转过身躺下去。
赵云有些无可奈何地瞅着那道背对着他蜷缩成一团的纤细背影，然后解开那个被她嫌弃过过重的包袱，把里头的长剑以双手抱胸的方式抱在怀里，然后靠在树干上闭眼浅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