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若我不肯呢？
那就只好得罪了。
原来所谓的得罪，是这个意思。
孙绫微微低头，看见的是下方的滚滚沙尘以及了无人烟的战地，不远处有一大片碧绿茂密的树林，还有河流、山丘，山的另一边有什么她看不见，因为实在太远了。
以她现在所处的位置能把下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偶尔被风吹起的沙尘会遮掩住她看向地面的视线。
这里是麦城城楼，在城楼上的人不止她一人，还有关羽，以及许许多多数不清数目的士兵。
她写了一封信给陆逊，可里面的内容却被关羽识破，但那封信最终仍是送到了陆逊手上。
古人真是太厉害了，她也不过是想玩点小把戏，结果却一下子就被人看穿，看来以后有机会她得好好研究研究文言文才是。
可是那个以后，会有吗？
其实关羽对她很好，不但没有为难她，还派人照顾怀有身孕的她，她知道关羽也不过是想从麦城退回西蜀而已，但是她不能，也不可以那么做，所以她最后仍是选择拒绝。
而拒绝的结果就是被关羽绑在城楼上当箭靶，赌陆逊的心，赌他最后一次的机会。
听闻陆逊与你关系不大好，孙姑娘可有考虑投奔蜀汉？
关羽大人，若真如传闻所言那般陆逊与我关系不大好，那我现下肚子里便不会有这个孩子了。
孙姑娘是孙策将军的遗孤，东吴能给的一切我们蜀汉也能给。
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选择的不是东吴，更加不是这个乱世里任何一方势力，我所选择的人，是陆逊，是我最心爱的那一个。
……
所以我不会，也不可能，出卖他或阻止他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
假若那个代价是要牺牲你自己？
那我也认了。
认了，心甘情愿的认了。
那日与关羽的对话浮现在脑海，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她不是逞强，她只是屈从于现实。
也许她的家不在这里，也许她根本不用介入这些，甚至不用为陆逊做任何事，可是她都认了，因为她爱他，这是她一辈子，或者更远更远以后的永远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孙姑娘，你真的不再考虑看看吗？”关羽全副武装，手持青龙偃月刀站在城楼之上，在紧要关头仍不忘对她好言相劝。
“关羽大人，你还是不明白吗？”
关羽突然沉默起来，不知是因为不明白她这句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脸色莫名地沉重。
孙绫顺着他得目光望去，只见远处有旗幡不住飘移，在树林中若隐若现，待举着旗幡的人和队伍走得稍近一些便能看得见那上面所写的鲜红大字——吴。
来了，他终于来了啊。
“孙绫姑娘，看在你姑姑是我大哥的三夫人的份上，我最后问一次，你真的不要协助我军？”
她的回应，仍然是摇头。
“纵使今日你绑来的是我孙权叔叔的女儿，陆逊一样有办法劝服我叔叔出兵，也许他的爱给了我，但他的心却给了东吴。”
“我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绝情之人。”
“他不是绝情，只是无法专情。”无法在东吴和她之间取决只对她一个人专情。
她含笑说道，眼眸淡淡扫过城下逐渐逼近的东吴大军，他们从四面八方把整座麦城包围起来，却没有立刻进军，原因是他们都看见了被绑在城楼上的她。
带领吴军从正门进攻的将领是陆逊，骑在黑色骏马上的那人，红色战袍似那****透过巴士的车窗看见的艳红晚霞，殷红如血，若在敌阵中飘舞起来，不知道会变成多么灼烫骇人的火红烈焰。
正如他自己先前所说的，他在战场上不愿意让任何痕有机会留在他身上，那些所谓的痕迹是血，敌人的鲜血，曾经活生生的人的热血。
所以她的血也不会弄脏他的衣袍，与别人的一样不会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没有例外。
也许沾染上鲜血的他会像当初她看到那般，让他看起来更加妖魅惑人、更加让她目眩神迷。
只是那些，她都无法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求证，因为她就要离开了，永永远远地离开这个乱世。
曾经，她总是想着也许在这个世界死去就能回到现代，可是有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摧毁她离去的决心，而那个人现在就在她面前，成为要替她完成哪个心愿却同时也要承担亲手杀死她的罪孽。
“陆逊，你看到这是谁了吗？”城楼之上，她的身后，关羽大声喝问。
这样的坚持，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无论关羽挟持她与否，他终究要死。
她知道的，所以轻轻闭上了眼，不想去看此时在她面前上演的如此鲜活的战场，不想去看已经做出决定的他，更加不想去看那些纷纷向她投来的同情目光。
她的视力很正常，所以下面的一切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男人，她最心爱的男人，他的脸上没有因为即将要击败关羽所透露出隐隐的喜悦，也没有因为看见她而流露出半点愤怒或悲伤的关切情感，俊美的容颜，带着一丝丝魅惑，毫无感情，完美得如冰雕石刻。
“我看见了。”
熟悉的嗓音温润如玉，依旧是往昔那个外在给予人错觉的谦谦君子，像是在跟关羽闲话家常一般的语调，毫无半点该有的惊慌和紊乱。
“那你还不赶快退兵！”
这不是要求，而是命令，因为孙绫在他手上，而且若她一死，一尸两命，他有十足的把握要陆逊退兵。
“关羽大人为何如此有把握我一定会为她而退兵？”陆逊说话的方式依然温雅，音调毫无高低起伏，连由他率领的士兵们听了都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他的妻子就在他面前，而且肚子里还怀着他的骨肉，现下被人绑在城楼之上，而他居然还能如此镇静地与关羽交谈，谁也无法形容他此刻到底是冷静亦或是冷情。
“你当真不要她和她肚中孩子的性命了吗？！”
关羽的嗓音带着微微的震怒，刚才他说过他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绝情的人，现在他看见了，他会有什么样的感想？
是指责陆逊的冷血无情，还是会同情她的遇人不淑？
孙绫闻言缓缓睁开了眼，她突然感到很想要发笑。
她知道关羽其实对陆逊恨之入骨，因为先前陆逊曾捎信给他对他诸多恭维，并曾扬言不会与他为敌，却在最后关头用计谋完全封死他的后路，这样的男人，如何能不让关羽痛恨？
可现在用她做人质的担心着原本该保护她的那个要不要她的性命，而原本该保护她的那个却一心一意地只想要拿下关羽。
……我们女人的一辈子，永远都只是他们男人那一辈子中的附属品，永远都不会有谁真正能得到幸福……
原来这就是乱世，在乔莹话中的乱世，在女人心中所想的乱世，此时此刻在她眼瞳里投影着的乱世。
只是她不恨，真的不恨。
她曾经好几度怀疑上天要她来到这个乱世的目的，假如上天要她做的就是牺牲自己来成就他心中的大业，那就来吧，夺走她的性命，夺走她的一切，可是不要夺走她对他的爱。
她不是伟大，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害怕，她也怕，很怕很怕，怕得发抖，怕得浑身都瘫软无力，只是，她爱他。
关羽等待着陆逊的回答，她却根本不用等待，因为她知道他的决定是什么。
所以她睁开了眼，因为她想要看他，最后看他一眼，直到死之前她都想要自己眼瞳中映着的是他的身影、是他的容颜，唯有他，只有他。
那样做，至少不会让自己心中留下太多的遗憾。
而陆逊也正好抬头望向她，他的眼眸还是有着琥珀一样的美丽色泽，那里头也同样映着她的面容，只是没有感情，像毫无波澜起伏的平静水面，冷静得骇人。
然后很快她就看见了那里头浮现的一道不易察觉的微小涟漪，紧接着，他的话语随着时而拂过牵起一地沙尘的冷风灌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用她们两个来换东吴千千万万人的幸福，值得。”
她听见吴军士兵们几乎同一时间的惊声抽吸，听见关羽可能因为恼怒而用力握紧青龙偃月刀时的声响。
那句话，无疑比任何人都要更早的判她死刑，比起任何锋利的兵刃都更能直接地置她于死地。
那句话，是他为了东吴而表露的决心。
那句话，虽然狠绝，却不能让她哭泣。
“放箭。”陆逊冷声吐出这两个字，鲜红的衣袖随着他扬手又落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形，在所有人惊愕之时下达命令，要把城楼上的她和关羽一起射杀。
“大、大人……那是……那是夫……”
“我说放箭！”冷眸狠狠扫过方才说话之人，阻断他动摇原本就因为孙绫成为人质而有些慌乱的军心。
只是弓兵把箭搭在弦上，弓身被拉得弯曲，却没有一支箭从任何一把弓上射出去，只要仔细留意就能看得见他们都在微微颤抖，有冷汗沿着他们的额际缓缓滑落。
他们都在害怕，害怕伤到孙绫；他们也在挣扎，对于陆逊方才所言的那句话在挣扎着。
用孙绫和她肚中的孩子去换他们的家人、去换东吴千千万万的人，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值得的吧？值得的吧？！
那么这箭，射，还是不射？
“我说放箭，你们没听见吗？！”陆逊高声喝问，琥珀色的眸子里终于浮现一丝愠怒的神色。
他恼怒地用眼神横扫瞪视他们每一个人，快速从一人手中夺走他的弓与箭，把箭搭在弓上，拉得弓身以异样的弯度弯曲着，重复着他们刚才的动作，却要做出他们刚才没有做出的事情，动作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利落，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毫不迟疑。
锋利的箭头瞄准的是城楼上的孙绫，冰冷的寒光在突破层层厚重云朵的光线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关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震慑，满脸的不敢置信，一时不知要做出何种反应，只是以青龙偃月刀横在胸前，预防着陆逊手中的弓箭。
“嗖”的一声，弓身变回它原本该有的弯度，那支箭朝孙绫直射而去。
吴军中有人忍不住惊呼：“这么远的距离！？”
他们知道陆逊要射杀她，射杀挡在他们面前会对他们造成障碍的她。
利箭破空而来，在乌云渐渐散去所投射下来的温暖阳光下越发散发着寒冷的光芒，她甚至能听得见它朝她笔直射来时的声音，精准得没有半点偏差。
她没有闭上眼，她舍不得闭上，舍不得那张让她无比眷恋的容颜从她眼中消失，她毫不畏惧地迎接着他亲手结束她生命的那一刻。
然而，她看见他笑了，很温柔的笑容，是她那时候在巴士上看到过的，也很温暖，像能融化冰雪的太阳。
他的唇蠕动了几下，说了一句话，一句让她泪盈于睫的话。
“嚓”，一声声响，似乎有什么断裂了，她感到颈侧一阵微辣的疼痛，紧接着束缚着她的绳索蓦地松散开来，再也无法支撑、也无法把她固定在城楼，她的身躯朝着下方如纸鸢般缓缓飘坠而下。
“放箭！”陆逊一声令下，一挥马鞭，朝着城楼下直奔而去。
这一次的命令没有人敢再违抗，因为在看见羽箭射向孙绫却挑断绳索、关羽滚落在地避开那支箭的同时，他们终于明白陆逊的那一箭要射的不是她，而是捆绑着她的绳索，以及她身后的关羽！
吴军纷纷搭箭，一边掩护大军随陆逊前行，一边不住射出利箭，却每每都极为慎重地避开了仍在飘坠落下的孙绫。
“陆逊！”关羽愤怒咆哮，从地上站了起来，怒声嚷道：“放箭！”同时，他用手中的青龙偃月刀朝着下方坠落的孙绫狠狠地投掷下去。
那一瞬间，青龙偃月刀伴随着漫天箭雨朝她投落。
哪一样会比较快？
哪一样会最先戳穿她娇弱的身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