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马蹄声由远而近，很快就看见一匹棕色骏马从葱郁林海中奔驰而过，被马蹄踏过的地方瞬间烟尘曼舞，其中还夹带着细碎的嫩草与沙石。
马上穿着一袭杏色衣裙的人儿，衣袂随着马奔跑时带动，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不住翻飞，不知道是从未骑过马还是马跑得太急的关系，有好几次她都险些从马背上掉下去，这人正是姜维前往汉中以后与他那五个侍妾一样被留在成都的师莹。
距离姜维动身前往汉中的日子又过了数日，算算时间也该到了他和杨仪计划除去魏延的时候，所以她并不打算待在成都坐等消息，反而是自己骑马来到魏延派人埋伏的山头附近。
远远听见一阵阵兵器交击的声响传来以后她就下马改为步行，当看见魏延已经不再年轻的背影站在山崖边指挥弓兵朝山谷下放箭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赶上了。
魏延带来的人里弓兵只有十几个，相对的在下方围剿姜维的却是弓兵的两倍，姜维这次前往汉中只带了几个人，再加上东吴使节和他的随从，加起来还不够十人。
姜维本就有意用自身做诱饵，两方人马很明显人数悬殊得太厉害了，若他不能坚持到杨仪带着廖化前来，如果事后魏延把东吴使节也一同杀害的话，恐怕魏延回到成都以后可以来个死无对证，谎称姜维一行是被山贼劫杀而亡的。
可她并不想让魏延那么做，她在那只妆奁里摸索了几下，从里面取出一个竹筒模样，却比竹筒精巧细小许多的东西，先是朝着山崖对面那处所站的几个弓兵扣动机括，几道细如毛发的银色光华飞射而出，在射中对面山崖上的弓兵以后她马上又对准这边山崖上的弓兵发射。
直到两边的弓兵都倒下，魏延终于察觉过来，转身之际对上的正是拿着那个竹筒，一脸笑盈盈面对他的师莹。
“是你。”
“呀，魏延大人，好久不见。”无视魏延的杀气腾腾，她依然一脸笑靥盈盈地对他打招呼。
“你是什么意思？”魏延也不想跟她拐弯抹角慢慢套话，当面就直接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是我想要做的事的意思。”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什么不妥，把竹筒塞回妆奁内，把妆奁抱在怀里，站直了身子。
“你！你难道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那种乌烟瘴气的下等地方带出来的吗？！”他先前还猜姜府那边那么久都没有动静，会不会是她跟先前那五个女人一样都爱上了姜维从而选择违抗他的命令，没想到这次这个看似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居然会反咬他一口。
只是为什么？
“当然记得，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可是没齿难忘呢。只是小女子不能让你杀姜维，因为——”水亮的黑眸流转着黠慧的光华，一如他先前对姜维所言，她并不是个光有鲜丽外表的花瓶。“因为姜维的命是我的。”
“你到底是谁？”他太大意了，先前以为她只是个在百艺团以卖艺为生的普通女子，因而没有将她的背景调查清楚，现下她敢如此对他挑衅，显然她的身份并不单纯。
“这个嘛，恕小女子不能奉告。”她脸上笑意不改，目中神情却倏地残忍起来，一手改为轻轻抚摸妆奁的盒身。“若您不肯答应放过他，那小女子只好用这个杀了您，再把您的尸首丢下去，强迫您的部下停手了。”
“你以为我会怕你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魏延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随时都准备抽出长剑杀死她，可当目光接触到她怀中那只妆奁的时候却微微眯了起来，因为他确实对她刚刚所说的话有所顾忌，因而对那只妆奁忌讳起来。
“讨厌，魏延大人您真是健忘哪，刚刚不就足以证实小女子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吗？”言语间，她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在地上那几个弓兵尸体上瞟了一眼，然后再重新投落在他身上。
魏延没有去看地上的尸体，视线一瞬也不瞬地锁定在她脸上，按住剑柄的手心开始不住冒汗，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两人就这么在山崖上僵持着许久。
“真是让我伤心。莹儿，难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么一个需要柔弱女子来保护的男人？”温酵低沉的嗓音和一声叹息伴随着那阵适时拂过的冷风吹入对峙着的两人耳中。
“姜维？！”师莹吃了一惊，原来用来吓唬魏延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转头朝下一看，混战中不知何时早已没有了姜维的踪影，她连忙后退一步，试图用双眼搜寻那道熟悉的身影。
这时魏延看准时机抽出长剑，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师莹面前，手中长剑就要朝她胸口直刺而去。
那把剑刺到一半，却见一道白影闪进他们之间，一边把师莹护在身后，一边挥动手中银色冷光击向那把企图夺走她性命的长剑。
两道同样颜色的光华相击以后，魏延被震退数步，他有些愕然地抬头，看见挡在师莹面前和挡下他那一剑的居然是白袍上虽然血迹斑斑却依然神采飞扬、满面春光的姜维。
“姜维，你当真找死？！”
他感觉到身后一只细嫩的柔荑握上他沾满鲜血的左手，身躯忍不住一震，随即问道：“魏延大人莫非真的想杀了我？”
“没错。只要杀了你就可以让刘禅停止北伐，也能够让百姓休养生息。所以，为了蜀汉的百姓，你非死不可！”
“嗯？魏延大人为何直呼圣上的名字？我还以为魏延大人对蜀汉一直都是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呢。”好像与他闲话家常一般，姜维轻轻笑着，不知沾染上谁的血，已经变为血红的右手却加深了握紧三尖枪的力道。
魏延高喝着打断他：“废话少说，我为蜀汉百姓所做的一切就是我对蜀汉的忠心！姜维，受死吧！”
“你认为，你当真杀得了我？”他脸上浮现一抹讥讽，用枪尖缓缓指向他。
“哼，你就尽管虚张声势。你和你的人都中了刚才的埋伏，不可能毫发无伤，就凭你现在这个模样再加上一个累赘，你以为你逃得掉吗？”魏延一声冷哼，从那阵不住飘来的血腥味中已瞧出了些端倪，顿时稳住心神。
“你受伤了？！”师莹惊呼着，伸手想要查看他受伤的地方，但白色的袍子上几乎全是一块块被血漂染过后的触目惊心，她还没找到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手就被他紧紧握住。
“不要听他的。”姜维虽然在跟她说话，可他的眼睛却没有从魏延身上移开过半寸。
光听他的回答，师莹就知道他真的是受伤了，因为如果换做是平时，他一定不会说“不要听他的”这么直白明了的解释，而是“你在为我担心吗”一类的调笑。
她吸了口气，手抽了回来，按在妆奁的暗格，像是想了好久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你让开，我可以杀他。”
“你啊，还真是个让我头痛的孩子。”他不知为何说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同时发出一声长叹。
“东吴使节的人就要撑不住了。”她提醒着。
姜维摇头苦笑。“你还真是不明白，我和他要不是以这种模样出现在廖化面前，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你才是不明白。”她懊恼地反驳：“姜维，你这个烂人、混蛋，我不要你死！”
“为什么？”这可稀奇了，不是吗？一个整天喊着要杀他的女人，这会居然跟他说不要他死。
“因为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杀你。”
“是吗？”他轻轻吐出让人不明所以的两个字，回头看着她。
而这时，魏延已经找到机会，再次挺剑向他疾刺而来。
“姜维大人！——魏延！你居然敢派人暗杀姜维大人，真是反了！”
远处传来的这一声呼唤拉回他的神智，他用长枪撞开魏延，顺势抱着师莹滚落在地，躲过来势汹汹的一剑，背部撞在一旁岩石上的时候却忍不住闷哼一声。
“姜维，你没事吧……”他们两个人靠得抬极近，以至让她把他一个疼痛的抽搐或难受的喘息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如果我真的有事，我会选择在你面前倒下，然后让魏延把我砍成数段。”
“你——”她不想再跟他争辩，反正说白了他就是死鸭子嘴硬，就算受伤了就不肯说出口。“杨仪和廖化已经来了，我们走吧！”他身上的伤口在哪里她根本找不到，只是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出血过多而死的。
哪知，他却回了她一个字：“不。”
“什么？”什么不？他到底还想做什么？“啊……你——”
就在她困惑地用含着怒焰的双眸瞪着他的时候，他居然抱着她滚下另一边的山崖。
从来都没有跟谁滚过地板的经验，这一滚居然还是滚下山崖，直滚得她一阵七荤八素、头昏脑胀。
但是最难受的应该还是用自己身躯护着她滚落的姜维。
在看见血迹断断续续，每隔一段距离就洒落在他们滚落的路上和他已经变得有些惨白的脸色，她就忍住了想要开口斥诉和质问他这么做的用意。
但是幸亏一直被她死死抱在怀里，妆奁自然也完好无缺。
她从里面取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塞进他嘴里，拖着他来到一棵大树下，让他的背靠在树干上，这才再次摸索着他身上伤口的位置。“你到底伤在哪里？”
“莹儿，你可真是舍得呢，用来炼制这颗药丸的可都是珍贵的止血保命、强身健魄的药材啊。”姜维微微睁开眼，苍白的脸上硬是扯出一道调侃意味的笑容。
“我说过了，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可以杀你。”她咬牙贴近他，嗓音有些闷哑地道：“姜维大人，请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告诉我你到底伤在哪里。”
“真是****呢，连我的性命也想要独占。只是我把自己整个人给你你不要，反而只想要我的命？”奇特的女子，他还真是从未见过。
“我能认为你这是还没死透，可以再给你补上一剑，让你那张根本说不出好话来的嘴巴彻底、永远闭起来吗？”他如果真的要死，她可以成全他，这样更让她省事不少，更加一了百了。
“你不需要再补一剑，因为我真的已经很虚弱了，刚刚我都是装出来的。”他全身终于松懈下来，握着她的手，以极为缓慢的动作带领着来到左边腰侧。“伤口在这里。”
她用手一摸，果然立刻就摸到一片黏稠的湿润。“你衣服上的血全都是你自己的？”
“当然。我可没兴趣让魏延的人的血溅在我身上。”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洁癖。他一脸悠哉，故意为难地道：“只是这伤口这么深，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的小莹儿。”
“请不要在前面加“小”。”说得她好像是个幼稚园学生似的，她在现代的年龄和这具身体的年龄加起来都三十好几了，她可不认为自己还是什么懵懵懂懂、对世事一知半解的幼小孩童。
她再次从妆奁里取出一只瓶子，毫不吝啬地把一整瓶白色粉末全部倒在他腰侧的伤口上。
“这是什么？”姜维好奇地问。
“毒药。三个时辰以后你的肌肤就会开始溃烂，从腰侧这个伤口开始一直烂烂烂，直到你全身都烂掉死去为止才会停下来。”
她还没有说完，他就已经闷声笑出声。“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个特别点的死法。”
“例如？”
他摇了摇头，整个人靠回树干上。“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可是你都没有下手杀我，这是为何？”
为何？其实她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很多遍了。的确，这么多次机会都没有杀他，这是为何？她是不是从这些日子来对他的了解和认知里渐渐觉得或许他不该死？又或者是她在犹豫没了他，大魏和蜀汉的百姓是不是就会过得更好？
“我会杀了你，终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你。”她无法给出一个能让他们双方都满意的答案，所以只能逃避似地说出这么一句。
“杀了我以后你会做什么？”
她托着双颊，似乎有很认真地在在思考他这个问题，然后突然露出像艳阳一样灿烂的明艳笑容。“我会考虑为你守丧三年。”
“你可不是我的未亡人。”他不禁失笑，只是动作有点大，不小心又扯动了伤口，脸色不禁又苍白了几分。
“姜伯约，如果你能活着从这里回去，我就给你侍寝。”看见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她用了好大勇气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结果只换来他一句：“莹儿，这是哪门子的俗套情节？”
她自己也知道确实有些俗套，可她总不能说是古龙的武林外史吧？
那本书从一开始翻到最后，朱七七跟别人说那句“我嫁给你”就不知道到底说了多少次，当年看得她郁闷至极，可要跟他这么说，他会知道古龙和武林外史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所以当然，她是不可能那么说的。
“如果不想死就闭上你的嘴巴好好休息。”她还真是有些窝火。她这么直接地倒贴，这男人居然还不要，真是太伤她的自尊了。
“我真的伤得很重？”
她懒得再理他，直接丢给他一个“你在说的是废话”的眼神。
姜维凝瞅着她半响，眸光含一抹怜惜与忧伤，最终叹息道：“好大的诱惑啊……可惜，我对现在的你没有任何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