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父亲！我反对这么做，请允许孩儿将莹儿带回来。”
嘹亮的嗓音在沉静得连半点声响都没有的屋内响起，没有包含太过激愤的恼然，然而那过于沉重和不甚沉稳的呼吸却泄露了他心中抑止不住的焦急。
面前的男子背对他而立，曲裾深衣的上身是孔雀蓝的色调，下身蓝白渐变，另有黑色黹纹从尾摆开始往上点缀，交领、衣袖及尾摆边缘皆是黑底金纹，段紫色镶玉锦带束于腰间，虽然从已经花白却梳理得整齐顺直的长发看来他已非少年弱冠或风华正茂的而立之年，但那一身奢华把那道毫无佝偻迹象的端直身影衬托得雍容华贵且气势逼人。
只是他没有回话，也没有动，背对着的身影让对方看不见他的面容，更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他们两人就在只有香炉内袅袅飘升的淡烟中相互沉默着。
“父亲，莹儿从未习过一招半式，又如何担当得起刺杀的重任？请让孩儿前往蜀地把莹儿带回来再作安排！”半响，他终于忍耐不住地在他身后跪下，拱手低头。
终于，面前的人转过身来，他脸上有随着岁月流逝被刻画下来的痕迹，同时也有着足够震慑任何人的威严。
“出去。”他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脸部线条居然连半分牵动都没有，面无无情得令人震惊。
“父亲！我——”他不死心，仍试图劝服。
“我说出去！”布满风霜的脸上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只是却只有眉头动了，紧紧地蹙了起来。
他强自压下积聚许久的怒气，从地上站起，一边狠狠甩袖一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前的时候给了与他擦身而过的人一个眼神冷睇。
“老爹，这么做可是会被讨厌的哦。”司马昭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伸手拍了拍刚刚与兄长微微碰撞却没有半点疼痛的肩头。
“昭，你也下去吧。”看样子他也在外头也待了不久，自然也听去了不少，只是他并不想做任何解释。
“唉唉，好吧、好吧。”司马昭悠悠哉哉地退了出去，顺手为他带上房门。
望着两扇门扉重重合上，男子仍是没有显露出半分情感，转身来到床前撩开水蓝色的薄纱帘帐，目光在触及床榻上的东西之时，脸上原本冷硬的线条才终于完全被柔化，甚至还浮现无法被抹去的深刻柔情。
“瞳儿，再等一等。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全部都拿来给你。真的，一会就好，再等一等。”
只见床上躺着一名面容安详的秀丽女子，脸色与常人无异，似是熟睡，然而她那毫无呼吸起伏的胸膛却显露着她已非活人的事实，而他竟然不以为意地替她抚了抚流泻在榻上有些散乱的发，然后俯身，深情地在她额头上烙下一吻。
“喂！——前面的，借过！”
表演结束以后已经是戌时，酒楼后面临时空出来的休息房间里的热闹程度并不比前面高朋满座的差，只是各人忙着卸除妆容、更换服装和搬运各种道具，吵吵闹闹的不免让她有些心烦。
他们都是住在城郊宅院的百艺团的人，由于名声和技术比较好所以经常到各大酒楼表演，这里头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懂得杂耍一类的一技之长都能在百艺团里立足。
“嫣红姐，你看见了吗？今晚坐在台下左边第三桌的那位好像是个大人物呢！”
被问话的嫣红没好气地眨了眨眸，刚好卸去脸颊上过于厚重的妆容，顺带附上一道不屑的轻笑：“是多大的人物呀？”
另一人凑了上来：“听说是在朝当官的呢，是位将军大人。”
嫣红冷声道：“哼，就算再大的官也好，看他那个年龄没有四十多也有五十，要是你，你会愿意把自己的终身幸福托给这种老头子吗？况且还不知道他哪天会战死沙场呢！”
“话可不是这么说，要是真的被他看中带进府里，说不定日后他死了还能分到好些家财呢，哪还用得着在这种乌烟瘴气的鬼地方抛头露脸地卖艺过活？”
另一方铜镜前的倒影唇角微微上扬，却不是一个正常的笑容，而是极具诡异感的嘲讽，用皂角清洗过以后，抓起桌上干净的白布往自己脸上抹去，狠狠抹掉脸上仍然残留的夸张妆容。
“我还听说那位大人平时与大将军有来往，经常把美人送去给大将军呢。”
“大将军？姜维大人？！”
姜维。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犹如一颗石子被投进心湖，一路沉入湖底的过程中带来不少一时间难以平息的涟漪与水波。
握着白布的手停顿了一下，马上又动了，彻底擦去妆容以后又拿起眉笔细心地画了起来，然后上了些淡淡的脂粉，虽然脸上的妆看起来没有先前的浓厚，却恰到好处地让那张本来就得天独厚的粉嫩娇颜变得艳美妖娆。
“可不是嘛！要是能被那位大人看中带去给大将军姜维大人，你说那该有多好！”
“褰裳你过来一下！”
她现在在百艺团里做的是跳剑舞的工作，褰裳就是她的名字，当然，是假的，只是个“艺名”，而真名她是从来都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人知道的，无论是哪一个都不会。
这一声呼唤打断了那些仍围绕着今晚来看杂艺的某人的议论纷纷和窃窃私语，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同一时间投注在她身上。
只是她没有回话，但不是她向来话少或特别沉默，而是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她根本就没有话想说。
最后快速审视了一遍镜中那张精美到无懈可击的艳美脸蛋，这才从座位上起身，轻迈莲步朝刚才唤她的团长走去，步行间婀娜多姿的姿影几乎让屋内的男人全部都丢了魂，眼睛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盯在她身上再也不愿意移开。
“快，过来见过魏延大人。”团长是个发福得很厉害的中年男人，是出了名的势利，平常走几步路都会喘，现下喘得更是厉害，不知道他刚才过来的时候赶得到底有多急。
“褰裳见过魏延大人。”她轻轻福身，微微抬头，本想在那一瞬表现出一抹翩然绝尘的风华绝代，只是在瞥见对方之时忍不住微微一怔。
魏延，三国时期蜀汉名将，也是刚才团中那几名女子所谈论之人。
“褰裳姑娘果然美艳动人，只怕寻遍整个成都都无人能及。”其实还是有的，只是放眼望去全都是些庸脂俗粉，跟他以前所挑选的大同小异，哪里比得上眼前这个容貌虽妖娆艳丽，却又同时有着荷风送香般清淡秀美气质的女子？
刚才她还在台上表演剑舞时，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是他想要找的人，也将会是那个人最宠爱的女人。
“魏延大人过奖了。”她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但仍虚假地表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毕竟是见过许多风浪的大人物，方才在她走过来，魏延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他只不过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些他想要的，而她恰好能为他所用罢了。
“呃……这是你当初的卖身契，魏延大人说要买下你，我刚才已经转交给大人了，你没有任何意见吧？”乐不可支的笑容堆满整张肥肉纵横的胖脸，一看就知道魏延一定是用很高的价钱买下她才能让团长妥协，否则一般人哪里受得了团长的苛刻和势利？
“能被魏延大人相中实乃小女子的荣幸，小女子又哪敢存有任何不满？”是呀，别说是她，就算换做是别人，他们一定也不会有想要吭声反抗的念头。
像古代这种卖身给百艺团跑江湖的“戏子”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地位，有个有钱的大爷买下你，高兴都来不及，哪还会想着挑这个好那个不好？
况且魏延此人于她有极大用处，如果顺利的话也不枉她混进百艺团这么些时日。
“你收拾一下马上随我离开，我得命人连日教你些礼仪和必须注意的细节，过几天我府中会办一场宴会，我要把你献给大将军姜维大人。”
“——啊……”
魏延的话引来许多人的惊呼，看得出他很急，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让她随他连夜离开。
只不过听闻魏延这人向来反骨，在诸葛亮北伐时期与蜀汉另一位大臣杨仪的关系本就势如水火，跟姜维也有一点间隙，诸葛亮死后兵权更是落到姜维手中，只怕魏延的用意一定不出父亲所料那般。
如此正好，正合她意，她混进百艺团这么几个月，为的就是要找机会接近那个人，然后为了蜀汉和大魏的百姓杀了他，阻止接下来历史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如今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式，借由魏延获得接近他的机会罢了。
这样很好，真的好极了。
“请魏延大人稍等片刻，小女子这就去把东西收拾一下。”
“需要我让人载你回去城郊的宅院取些东西吗？”听说百艺团团员的住处在城郊宅院，他并不是贴心，只是担心她会有什么牵挂而已，毕竟她这跟他一去，可能有去无回，他并不想亏欠她什么，就算是以前那些帮他卖命，且被他将她们的生命视如蝼蚁的女子，他对她们也会有相同的待遇。
“不必了。”她朝他盈盈一笑，接过一旁倒茶的小丫头刚为她收拾妥当、取过来给她的妆奁。
她只要这个妆奁就够了，只要有这个妆奁她就有绝对的信心能够杀死那个人。
“那么走吧。”魏延没有再看她，转身推门首先迈步走了出去。
“是。”她忍住唇边即将逸出的笑意，不理会百艺团的众人对她投来依然饱含惊诧、嫉妒或羡慕等等，种种奇异的目光，抱着那个相伴了她十多年的妆奁小跑着追了出去。
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这里的人的心思她多半都能猜得一清二楚。
走着瞧，谁利用谁现在还不知道呢。
对着魏延的背影，她的唇角以极慢的速度，轻轻扬起一道媚惑人心的轻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