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下午，学校只上两节课，一个小自习，放学时还不到四点半。
这个时候，古城街头已经很热闹了，路边摆满小吃摊，卖丸子汤、鸡丝粉皮汤、胡辣汤、炒凉粉、卷饼的什么都有，中间还兼杂着卖蔬菜副食和小百货的摊点，将原来就不宽的街道堵成了小巷子，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其间。不过因为这年月街头没有汽车，所以人虽然多，但并不堵，放学的孩子还能在街头追打嬉闹。
十字街口，古城最大的商场红旗大楼正是人流最多的时候，门口的大音箱里，崔健扯着沙哑的嗓子在唱《一无所有》。在莫小强的印象里，这首歌一直放五六年之久，他每天都会听好几遍，可能商场的经理是个崔健的爱好者吧，不过一个商场每天高歌“一无所有”，场面很是荒诞。
其实，今年最流行的歌曲早就不是一无所有了。前两年最火爆的电视剧《便衣警察》和《雪城》成就了两首歌曲《少年壮志不言愁》和《心中的太阳》，去年获奖的电影《红高梁》的主题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和今年正在热播的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主题歌《篱笆墙的影子》才是最火爆的流行歌曲。这种被叫作西北风的流行歌曲统治着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街头音响，走遍中国的乡村城市，几乎所有的商家都在播放这几首歌。
不过，古城的现状倒是像崔健的歌名所说，真的是一无所有，所以倒也贴切。
莫小强、石头和小米三个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回家。快走到莫小强家门口的时候，小米忽然伸出右手，献宝似地让两人看他手心里的三个小肉丸。
莫小强一下想起，刚才三人曾路过一个卖丸子汤的小摊。估计小米手痒，顺手偷了几个丸子。
石头伸手抢过一个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莫小强看了看小米脏兮兮的手，有些迟疑：“你吃吧，我不饿。”
小米有些怏怏地收回手。
石头说了声：“强强不吃我吃。”飞快地从小米手里又抢走一个丸子。
小米赶紧把手里剩下那个塞进嘴里。
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莫小强恍惚记起，以前的时候，自己好像都会毫不客气地拿过赃物吃下的。
小米那个酗酒的父亲，每个周至少有六天时间喝得烂醉，打工换来的一点收入，都变成了散装的劣质白酒。总是徘徊在饥饿边缘的小米，每天的生活主题就是找吃的，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搞到手的食物。夏秋时节，他跑到县城附近的田里偷玉米，红薯，胡萝卜之类的东西吃。冬天上学路上，每次路过蔬菜店，他在莫小强和石头的掩护下，都会顺手将堆在店门口的土豆踢走一个，然后偷偷拿到学校，在教室的小火炉里烤熟了吃。
每次小米到莫小强家抄作业，奶奶都会留他吃饭。为了还人情，小米每次偷来的吃食，总会分给莫小强一点，然后很开心很满足地看他吃下去。家庭不幸和世态炎凉让这个孩子过早成熟。
今天莫小强没吃他的丸子，小米很是失落。
想起小米后来的遭遇，莫小强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世的小米，还会成为那个命运悲惨的小贼吗？
莫小强到家时，妹妹小雨还没放学回来。奶奶见他们放学回来，就说了声让他们先做作业，自己出去买菜了。
石头和小米是家里的常客，很熟练地在院子里摆开小桌子，翻开书，摊开作业本，然后一齐看着莫小强。
莫小强看他们的表情，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有些无语地怒视他们：“你们就不会自己做啊，英语作业是抄单词，语文作业主要是抄写课后生字组两个词，你们不会连这些都要等着照抄吧。”
二位损友脸生红晕，不好意思地说：“呵呵，不好意思，主要是习惯了。”
莫小强一边叹息交友不慎，一边摊开作业本，准备先做数学物理这类需要动脑子的作业，以方便石头和小米一会儿抄写。
不过，等莫小强翻开数学书，摊开作业本，仔细看了一遍作业题，不禁在心里说了一声“糟糕”……书上的题他竟然一道不会做！！！
他又看了一遍，还是不会做！脑子里空空如也，需要的公式定理一个也记不得，怎么应用更是无迹可寻。
莫小强合起书，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稳一下心神。这也太打击人了，自己四十多岁曾经转战过中考高考的人，如今却被区区的初一数学给难倒了，这样传出去，真让重生届的诸位先贤脸上无光啊。人家可是天上地下无所不能，文科理科百战不殆，男人女人一概通吃啊，
更何况，就算是没有重生，莫小强也是学校公认的好学生，西城孩子眼里的识天文晓地理的“秀才”，何时曾被初一的作业给难倒。
只能说他的重生很坑爹。
莫小强无语地站起来，走进屋子，凭着模糊的记忆，从床下拖出一个大纸箱子，从里翻出初一上学期的数学书。然后开始埋头苦读——苦找……那几个简单到让他记不住的公式。
他将初一上学期的其他课本都拿出来，放在身边备用，希望这一撂厚厚的课本能帮着镇镇邪气。果然，有这些书在身边坐镇，课后作业终于艰难完成了。好在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发现自己写的字又快又好，速度惊人，弥补了他对初一学业不熟悉的缺陷。石头和小米还在埋头苦抄单词生字时，他已经将所有的作业都一扫而光。当然，三中的老师对自己的学生水平还是心中有数，从没有打算把自己的学生送进名校，所以作业一向留得不多。
解决了作业的问题，莫小强心里安定下来。
看看石头和小米两个还在埋头苦写，莫小强想起曾答应过假小子王珍珍写的校园小说。他在在脑里搜了一阵，网络小说记得很多，什么武打玄幻魔法军事，足够开一间书店，可是这些都用不上。文学小说也有不少，当年作为文学杂志的编辑，他也阅读过大量的现当代小说，不过记得不是太清晰，而且也和校园小说不搭边，暂时用不上。
写什么好呢。这可是要上黑板报的东西，要适合学生的品味，还要体现五讲四美三热爱。首先，那种小黄文加公知体的纯文学路子是绝对不能碰的，其次那些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的爽文也是不行的，修仙武侠也统统不行，这就有些难了。
既要三观端正，还要充满青春气息正能量的校园小说，在莫小强低俗的大脑里存货不多。上一世为了在学生群体中推广自己的文学杂志，他费尽心机到是约过几篇校园小说，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进行了修改，但是最终结果是作者有怨气，领导不满意，市场没打开，几面不讨好，所以再也没有对这些费过心思。
印象里，现在最流行的校园小说，就是那部坑人的《早恋》。这部BJ作家肖复兴写的小说，一开始还在语文报上连载过，去年正式出版后，一下子洛阳纸贵，成为中学生圣经。同样，这部书也把家长和老师都吓坏了，以为学生们上学其实不是在学习，而是在早恋。他们把这部书视为大毒草，纷纷给予批评，搞得出版社都不敢再出第二版。校园题材成为社会热点的同时，也成为一个禁忌。
唉，自己刚才怎么就答应了王珍珍的要求呢。莫小强觉得自己有点大意，上了王珍珍的贼船。自己上一世应该没有写过这东西，怎么一重生就答应了这么一件事呢，难道是突然发现王珍珍变漂亮了？
“重生”？莫小强脑子里闪过一道光。现实题材的校园小说不好写，可以写个穿越重生的校园小说啊。现在这个年代，穿越类的小说还没有，题材也新。现代人回到古代，用现代人的思想改造古代，好像也不会违反中学生守则。再猛抄一通唐诗宋词元曲啥的，加上历代的妙对名联、智慧故事……好像都是积极向上的东西吧。至于这种穿越的体裁算不算正统，可以参考一下马克吐温的《亚瑟王朝的美国佬》，这种搞法也是古已有之，先贤在上。
对，就写这个，就说一个现代的中学生穿越到了中国的古代，当了一名太学生。至于朝代，就唐朝初期吧，那时政治开明，文学昌盛，国家气度恢弘，抄起唐诗宋词元曲来也方便，不至于犯了皇帝的忌讳。这种故事的桥段在所世的穿越小说里多牛毛，随随便便搞个几十万字出来也不是难事。
看看石头和小米还在埋头抄作业，莫小强决定开始写小说。他回到屋里想找点稿纸，但找了半天没找到。他翻着翻着，忽然从床下翻出一大撂的废账本，那是县里百货公司改名后作废了的账本，母亲拿回家给他和妹妹当草稿纸用的。
他拿出一大本，放在桌上，提起笔来，开始写“小明没想到，他在课堂上睡了一觉，就让自己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成为一名太学的学生。……”
这种书实在是看的太多了，好多桥段在不同的书里看了N遍了，倒是抄起来不费劲。要上黑板报的小说，描写就不能太细，节奏就得快点，几百个字就得有个高潮。这正适合莫小强这种看了多年小说，记住很多故事情节，却很少亲自下场一试身手，不太善长细节描写的初哥入手。
在小说的一开头，莫小强就让这个在唐代课堂上醒来的“小明”用杜甫的“春眠不觉晓”震了全部的老师学生。
光要情节不要细节，这样的东西写起来不用思考，快马加鞭，一泻千里，畅快淋漓。莫小强下笔如飞，写完一张纸，就将它随手放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就这样一张纸一张纸地写下去。看了那么多的书，熟悉了那么多的桥段，现在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将它们重新写出来，这不是写小说，而是做编辑，玩得都是老本行。
因为“小明”的故事要放在校园里，就不能让他到社会上玩刀弄枪，也能不到朝堂去指点江山，还必须远离大唐的御姐萝莉，所以就只能玩扮猪吃老虎的段子，用一首又一首的后世名诗将唐朝初年太学里的师生们震了又震……震得莫小强自己都有点眼花，快看不清自己写的字了。
莫小强抬起头，晃着发酸的手腕伸了个懒腰，才发现不是自己眼花了，而是天黑了。头上照亮的，已不是西边的太阳，而是一只四十五瓦的灯泡，正发出昏黄的光芒。
石头和小米都坐在一边，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看他抬头，他们都将目光下移，看向那张还没写完的纸。
他觉得不对劲：“怎么了，有问题吗？”
他们两个没理莫小强，一齐伸手去抢那张没有写完的纸：“我先看我先看！”
石头力大，将小米推到一边，将纸拿到手里，凑近了灯泡细看。
小米没抢到纸，于是转移目标，对着莫小强很猥琐地挤出一个丑陋的笑脸，伸大拇指：“秀才，你太厉害了。你写的这个小说比金庸的还好看。”
金庸，那能比吗。这些没品味的小子，咱这是民间故事风格的东西，人家那是正儿八经的通俗小说，区别大了。这个小米，夸人也不会夸，真是没学问害死人啊。莫小强对他伸出了中指。
小米看了看他的中指，竟然问了句：“你这是什么意思，为啥不伸大拇指。”
“大拇指”？莫小强差点背过气去，原来这小子以为在夸他啊。
看着他莫明其妙的表情，莫小强恍然想起，在这个年代，用一根玉树临风的中指对人评价的时尚行为，好像还没有在小县城里成为主流。古城都是一群没品味的乡下人，很难欣赏那根竖起来的中指所代表的时代潮流。
按说港台的片子里应该有这个这动作了，而在大洋彼岸的大米国，每天都会有上亿根中指竖起来，形成一道靓丽的文化风景线。可是，在这个落后的小县城里，却有个傻小子在问为啥不竖大拇指。莫小强怎么不感叹，这就是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之间的巨大差距啊。
这根孤独的中指也一时间充满了生不逢时的挫败感。
石头看完手中那没写完的一页，将它递给小米，小米马上拿了凑到灯泡下面去看。
石头兴奋地盯着莫小强：“强强，你怎么不接着往下写，太有意思了。”
莫小强没顾上理他，低头看了看放草稿的小凳子，上面已经放了二十几页纸了。他写的字不大，这种账本纸比平常的十六开纸要大出三分之二，估计每张纸上大约可以写七百多个字，也就是说，差不多写了一万多近两万字。难怪手腕子酸疼酸疼的。
王珍珍她们做黑板报，一期最多可以给小说留五百多字的地方，这些内容够发四十多期了。按她们一周一期的速度，能发到初二下学期了。
“写什么写，我还没吃饭呢，肚子都饿瘪了。”莫小强真的感到饿了，刚才因为写得很投入，所以没感觉，现在觉得前心都贴到后心了。三月初，在古城这座中国北方的小县城，太阳一落山温度还是很低的。刚才写得兴起，没感觉出来，现在一下子感到又冷又饿。
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奶奶的声音：“作业写完了，快吃饭吧。”
莫小强一抬头，看见奶奶正站在小厨房的门口看他，见他抬头，才转身向厨房里走。
他一进小厨房里，就看到灶台上温着一碗饭。奶奶把上面盖着的碗拿开，下面的碗里盛着和子饭，他有很多年没有吃到过的家乡风味。
“饭早就做好了，叫你吃饭也听不见。石头他们也说你正忙着学习呢，不能打扰。他们都吃过了，你的饭一直在灶台边温着。”
莫小强听着心里一阵腹诽，这两损友，蹭饭也就罢了，自己吃了还不让主人吃，真是一帮没义气的家伙。
正想着，石头和小学都背上书包过来打招呼，他们要回家了。
目送他们走出大门，莫小强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着，久违的饭香让他胃口大开，大口大口将一碗饭吃完。奶奶看他吃得香甜，很是高兴：“强强好久没有这样好好吃饭，看你瘦得……”
听着奶奶的唠叨，莫小强心里只有温暖和开心：好多年没听到奶奶的唠叨了。
吃了饭，他才想起妹妹小雨和妈妈，问奶奶才知道，小雨一放学就到隔壁院里和小伙伴玩去了，估计会在人家混饭吃，母亲单位今天集中学习，要八点多才回来。
自从在课堂上醒过来，莫小强就一直觉得困。
下午写东西时精力集中，没感觉，可是现在肚子一饱，反而困得睁不开眼。
吃了饭，他三两下洗了脚和手脸，就躺进了被窝，很快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