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形器口彩陶瓶
这是一位与我相距5000多年的少女。在时间的流逝中，她不会长大，更不会苍老。她永远齐耳短发，永远目光清澈，永远令人入迷。她微启的嘴唇和略略鼓起的鼻翼，让人感到生命的气息，感到一个少女的美丽青春。令人惊奇的是，她静静地伫立在那儿，无论你在她或左或右的前方，都能感到她在深情地望着你，望着北方，望着祖国大地。
大地湾遗址出土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就是她的身体。
有限的历史知识告诉我，陶器的出现，是新石器时代的重大发明之一，而且，彩陶上图案的出现是制陶业与绘画的完美结合，更是远古的人们对美的大胆追求。而她的诞生，则意味着在华夏祖先的童年时代，人们已经踏上了对美的追寻之旅。
我承认，我深深地迷恋于这种远古的美！
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登上长途客车，前往秦安县五营乡邵店村的大地湾遗址——那可是她的故乡啊。每一次，我都怀着幽会般的心情，尽管我知道我们无法面对面坐下来，谈心或者聊天。但我喜欢这种徒劳，喜欢在大地湾遗址的风中和清水河畔，找寻她的过去，并且想象她是如何一点一线地出现在彩陶之上。恍惚中，我看见她提着同样出土于大地湾遗址的葫芦口尖底陶瓶，徘徊在清水河畔的隐约背影。那一抹在落日下渐行渐远的背影，让我看到了她平静的内心，看到了她的纯真、典雅和朴素。
我敢肯定，这是5000年前庄严的妩媚。
秦公簋
想象中，一场盛大的祭祀开始了。
美酒。肥肉。庄严的音乐。欢快的舞蹈。而秦公簋，作为日常生活中的小小食器，在浩大的颂词中，将新鲜的粮食敬献给了伟大的祖先。此刻，古老的天水大地上，瑟、簧、编钟以及让圣贤孔子听后“三月不知肉味”的编磐，共同汇成苍凉、浑厚、粗犷的乐曲，响彻昼夜。可以想象到，嬴姓子孙们肯定以盆为器，“手之，足之，舞之，蹈之”——这是一场集体的狂欢；而激动万分的秦公，面对大好河山，感慨万千。他根本没有料到，自己当时随口说出的一些话，也会被镌刻在亲手使用过的这件祭器的器盖上：
秦公曰：丕显胼皇祖受天命，宓宅禹迹，十又二公，在帝之言，严恭夤天命，保业厥秦，阙事蛮夏。余虽小子，穆帅秉明德，烈烈桓桓，万民是敕。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啊——从这个意义上理解——秦公簋，更像是一幅被历史固定下来的祭祀图，久远，神秘，威严。
玉璜
我十分喜欢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去伏羲庙，去伏羲庙的博物馆去看陇南礼县农民交售的那组玉璜——虽然是交售，但我窃以为他的心，就是一块无瑕的玉——我只能动用如此朴素的词汇来表达我对他以及他们一家人的敬意。要是这组玉璜碰上像我这种喜欢把美好之物据为己有的人，也许，世人就不会再看到它。这是题外话，扯远了，还是回到玉璜这儿吧——这组玉璜青玉石质，边上泛出淡淡的粉色。两侧各有两个钻孔，想必是合串和佩挂的需要。作为最早的一种玉佩饰，这组玉璜让我坚信，它不止是一个女人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一个女人被历史固定下来的一段内心生活。所以，我藉此就能想象出远去王朝里一位女人柔美婀娜的体态，以及她的眼、眉、颈、手，我还会偷偷地去猜想她的心事有多长、悲欢有多重……
伏羲庙，秦州老城里的一处祭祀之地，神圣而肃穆，只因这组玉璜的存在而多了些许的温柔。
汉代狩猎纹画像砖
低矮的山峦，茂密的森林，勇猛的汉子引弓射箭，另一位同样勇猛的汉子骑在马上追赶；他们的前方，一只动物正在拼命逃跑；更前方，是两只凶猛的老虎追赶另一只动物……
在我看来，这是一幅充满哲学意味的汉代狩猎图。
尽管，当它出现在画像砖上时，已经更多地承担着厚葬的角色，也凝聚了一个时代太多的苦难与疼痛。但是，呈现其间的原始的美与力量，对我的内心构成了一次巨大的撞击，像铁磕碰着铁。当我面对这幅有四排画像且内容相仿的汉代狩猎纹画像砖时，我不禁想起了尼德兰文艺复兴时期彼得·勃鲁盖尔的一幅画：《雪中猎人》。它们都能让我对远古的狩猎生活心向往之，让我从心底默默念起先秦年代狩猎的优美诗句：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
这是出自《诗经·豳风·七月》的句子。豳者，古邑名，包括今陕西旬邑西、彬县、长武以及甘肃庆阳、西峰等地，距天水不远。史载，它和天水同属关中地区，在同一文化圈内。这一确切的史实，让我不禁在想，它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这幅画像砖是不是对这些优美诗句的一次复原？
我更愿意这是一种事实。
蜀汉铜镜
用以装饰的蟠螭纹，威严如龙，曲折如蛇，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它理解成一种图腾、一种代表祈求或者说渴望胜利的图腾，但事实上，铜镜外区双弦间的一圈隶体文字，让我约略理解了它的背景和意义：
章武元年二月作镜德扬宇宙威震八荒除凶辟兵照民万方
章武，刘备221年在成都称帝时的年号。而它为何从四川流落到甘肃天水呢？我猜想，这枚小小铜镜，要么是一位粗心的蜀兵在征讨祁山的浩大队伍中不小心丢失的，要么是一位细心的蜀兵借助一处又一处的驿站寄给天水一带的妻子的一份信物？
但是，隔着1800年的时光，它却像一轮固定下来不肯移动的铜质圆月，至今还亮在天水的上空，照彻了天水大地；或者说，它更像一个被时间挤压得愈加狭小的仓库，藏下太多的岁月。只要我接近它，那久远岁月里铁马峥嵘刀剑相峙的声音，就会浮现在我的耳际。
陶舞马
甘肃天水伏羲庙有一唐朝陶塑舞马。舞马背上备有鞍、鞯、鞅，皆饰挂缨穗，这些玩意儿让我更加喜欢了。我心里清楚，它们——包括唐朝盛极一时的舞马活动——也包括这匹陶塑舞马，都来自宫中行乐，就像是落魄文人违心写下的一首宫词，具有王朝行乐的本质。但在我每次去看这匹陶舞马的时候，我能发现它心中藏着无限的忧伤。当唐玄宗在兴庆宫勤政殿前大宴百官的时候，天下肯定还有很多的征夫、怨女。那舞马呢，和所有的征夫一样，有家有妻，但它面对故乡，只能低头伤感。一个王朝几乎离不开它的工作所提供的快乐与繁华，而在自己的身上，却时刻发生着离别、乡愁与怀念——一匹舞马，代表着鼎盛王朝里平民百姓们被忽略的一种痛苦。我曾在一首诗中拙劣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思考以及涌动于内心深处的巨大悲悯：
前蹄腾空的时候
飞扬的鬃毛
仿佛玉门关外守边士卒被风吹起的长发
他的回首一望
错把宫女当妻子
宋代耀州窑瓷器：印花碗
宋熙宁七年，即公元1074年，宋神宗在天水创造性地设立了国家专门机构茶马司，一时间，全国商贾云集而来，天水很快成为古关陇一带的商贸大集市。据载，“麝香、水银、牛黄、珍珠”自西而来，“丝绸、茶叶、金器、银器、漆器”自天水流西。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产中，与甘肃天水邻近的古称耀州的陕西耀县所产的耀州瓷品，在天水就更容易看到了。
宋神宗元丰七年的《德应侯碑记》里，有一段关于耀州瓷品的叙述：“击其声，铿铿如也；视其色，温温如也。”如此美好之物，据说，在天水不下百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现藏于天水博物馆的那件印花碗：不大，内印莲花，外刻莲瓣，豆绿色的釉彩——只要目光在她具有女性气息的身体上稍稍停留，就能让人一下子想到清冽的泉水，想到烟雨缥缈的江南。它也让我总能想起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那只粉青莲花式温碗——我总以为，它们是天各一方的姐妹，在一个月明星稀之夜，肯定会彼此思念。而我于更多的时间在想，用这样一只充溢着古典之美的印花碗，在清风明月下自酌自饮一杯高粱酒，该有多好；要是与一知已对饮，则是大雅之美啊。
赤壁赋图木雕笔筒
在我的猜想中，这应该出自明清时代的一位书生之手。他，也一定是位精通诗书画印的才子吧？因为雅致得如此美轮美奂的笔筒，只会和书生的内心及趣味相吻合，也因为真正的书生都会知道，一间没有笔筒的书房，宛若没有星星的夜空，即便月亮再圆再亮，终归是残缺的。所以，作为一名落魄的书生，我十分迷恋它的画面：悬崖峭壁，扁舟一叶，一和尚一书生，相对而坐，聆听江涛，把酒话诗——我不止一次地停留在甘谷县博物馆那尊明清时代的木雕笔筒面前，不愿离开半步。
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当我依恋地告别它时，我不禁生出这样的的奢想来：要是在我简朴的书桌上有这么一架赤壁赋图木雕笔筒，那该有多好；哪怕只放一天，或者说，哪怕只放一个它的仿制品，我也会心满意足，神采飞扬。
是的，它太符合我向往安宁的内心了。
好像不单单是笔筒上的图案能打动我的内心。面对它，我总能想到一个词：唤醒。是的，它唤醒了我被现实吞噬的一个梦想，唤醒了一段久远的时光，一段美好记忆，甚至说，唤醒了我与生俱来的一种趣味。因为它能让我想起一代诗人苏轼，想起他脍炙人口的《前赤壁赋》，也能让人不禁心向往之一份在清风明月下与知已相邀江上把酒话诗的逍遥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