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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个弹三弦的外乡人(3)

顺子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说话了,而在这样一个夜晚,面对这样一个陌生而不幸的女人,顺子就像是一扇被打开了的闸门,那多少年里堵在心间的话都争先恐后无遮无拦地蹦出来了。女人听得十分专注,这证明顺子的话起了作用。女人的脸上现出了红润,顺子看出,这女人最多不出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女人是应该活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女人的身材有些偏胖,却也胖得十分匀称,她属于那种自来胖的女人,在她的胖里,有一种很恬适很自在的成分,你要是仔细地看她,她活脱就是一个无锡的泥捏大阿福。他被自己的发现差一点逗出笑来,这样的女人,原本是一个快快活活的大阿福啊。

女人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她的目光开始注视他丢在床上的那把三弦。她或许在想,这个人,他是卖唱的吗?瞧他那张嘴多会讲啊,一讲就没个完。他的声音该是很好听的吧。

顺子说:你喜欢听三弦吗?你要我弹一段曲子给你听吗?真的,你听我弹一段曲子,心里或许就好受一些。一般说来,我不爱喝酒,人说酒能解愁,那是骗人的话。古人就说过借杯浇愁愁更愁。你不知道三弦就是我的酒,我遇上不快活的事,弹一段曲子,那所有的不快活就都没有了。

女人不说话,她喝了一口热水。顺子说,你不哭了?你看,你打得我满脸生痛,你下手真狠啊。

女人羞愧地笑了一下,女人捋起裤腿让他看青紫的一块,意思是说:你不也照样把我砸成这样吗?女人又长叹了一口气,一股悲情重又涌上女人的脸颊。顺子赶紧调好了琴弦,接着就开始弹起了三弦。这一次他弹的是一首欢快的曲子,一段美好的倾诉,一个古老而浪漫的传说。顺子弹得十分投入,他沉浸在一种久远的记忆中,他在那久远的记忆里寻觅着,于是他融汇在那美丽而动人的故事中,以致他差一点就忘了这是在一个陌生的小旅社里,而且他的听众是一个欲寻短见的陌生女人。

一曲终了,女人的脸上真的露出了大阿福般的憨笑。顺子很高兴,顺子说,怎么样,我弹得好吗?那一次我考文工团,要不是那个瘦子导演让我读什么五线谱,我或许就是文工团里开工资的人了。不过我不能再弹了。现在,你该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等天亮了,我要送你回家去。

女人低下头来,下意识地整理着衣角。顺子说:你说句话吧,你该不会是个真哑巴吧?你要是哑巴,咱俩正好。人家叫我哑巴顺子,说我天生不会讲人话,你看我这阵子,不是讲得又快又好吗?顺子觉得奇怪,这一刻怎么不会说话的病全好了?

顺子又说:你没有家吗?你跟我差不多,我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不过,我眼下的家在通镇,在那儿我有一个棉花加工厂。那里有老梅,有二林,有明发,还有邻居家的孩子狗伢。顺子忽然说:你愿意到我们加工厂去上班吗?不过眼下没有多少活干,等到明年棉花收摘的季节,活儿就有的干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干太重的活,你可以帮我牵纱头,喏,就这样,我用竹杆把纱头扔过去,你顺手就接住了,然后凑手就按在了被絮上。就这么简单。不过刚开始干不那么容易,要想把纱撒得均匀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时间长了就熟练了。我相信你这样的精明人没有学不会的事情。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我更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女同志就少把你工钱。你调查一下我顺子的为人,缺德的事我从来不做。

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当我在电脑里打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似乎仍能分享顺子在某一个夜晚同大凤在那个小旅社里促膝谈心时的快乐。等到我自己到了恋爱的年龄,我终于知道,女人真是一个怪物,她可以让一个人成为哑巴,又可以让一个哑巴变成一个一张嘴就能蹦出一嘴金子的男人。当然,当时的顺子还不知道这被他救下的女人就是他房东蔡老爹的儿媳哑巴大凤,他更不会想到,这个叫大凤的女人,对于他以后的大半生将意味着什么。

那天晚上,顺子就是这样一边给大凤弹着三弦,一边自顾自说着话。直到旅社里的旅客被他的三弦声一个个从睡梦中吵醒,大家一起叫醒了旅社里的经理,经理接着又引来了派出所里的值班民警,当民警将这一对互不相识的男女带到派出所再三讯问的时候,顺子才终于知道,那个被他救下、又在旅社里听了他一夜三弦的女人竟然是一个哑巴。

老梅的谜语我还没有猜出,顺子就带着大凤回来了。大凤的回来,给石板路上带来长久的叹息。人们说,大凤的命真苦,大凤三岁时被她的生身父母卖到马戏班里。蔡老爹在旧社会同那个马戏班老板是拜把子弟兄,一次蔡老爹到马戏班看戏,无意间见到正被老板逼着练功的大凤,蔡老爹可怜这幼小的生命被人像面团似的揉着,于是就向马戏班老板说要大凤回来做女儿,马戏班老板一口就答应了。蔡老爹夫妇也的确拿她当女儿一样养着,后来不知怎么又让她做了儿媳妇。蔡家的独生子振东虽然有着胎里带来的残疾,但他的那只“拽子手”却能灵巧地将别人的钱包弄进自己的口袋,参加了工作后更是见不得公家的钞票。振东被捕以后,蔡奶奶一气之下就吐血身亡了。不久,大凤只得带着他不到三岁的儿子去外地帮了人家。不料祸从天降,那天小东西趁大凤不注意,独自一人上了街,却正好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撞了个正着……

不久,从劳改农场传来大凤男人的消息,说是不久前一帮犯人在皖西南修一处水库大坝的时候,突然在一天夜里山洪暴发,几十名筑坝的犯人连同大坝一同被激流冲走,趁着混乱,另有数百名犯人逃出了监禁,至今下落不明。劳改农场正按照原有的花名册,逐个通知犯人家属前去认领尸体。

听到这消息,蔡老爹很受刺激,他连夜来找顺子商量。蔡老爹当然是要去劳改工地的,但他年纪老了,轻易不敢出门,他希望顺子能陪他去一趟。

顺子和蔡老爹来到那个水库工地,洪水劫掠后的水库大坝其惨状让人不忍目睹。顺子怕蔡老爹经不住刺激,便将蔡老爹安排在附近的一个小旅社里,自己一个人去指认那些尸体。

蔡老爹说:那畜牲八岁时因为盗窃,家里要罚他,他却自个拿把菜刀剁了右手的无名指。蔡老爹又说了儿子其他身体上的一些特征,根据蔡老爹提供的这些特征,顺子仔细地翻捡着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却一直没有发现一具尸体有蔡老爹儿子的那样特征。结果劳改队只得在当事人表格后面“去向”一栏写下“待查”。

听说死尸中没有儿子,蔡老爹稍稍松了口气,但蔡老爹又说:畜牲不知死活,我就怕耽误了大凤这丫头。

大凤在顺子的加工厂里干了一阵轧花工,但她只干了一个月不到就出来了。谁也不知道她退出这份工作的原因。顺子去蔡老爹家做了几次工作,但都吃了大凤的闭门羹。蔡老爹似乎明白儿媳的心思,蔡老爹说:她不愿意干,就随她去吧,顺子你算是尽了力了。结果顺子还是想了一个变通的方法,他让年过七旬的蔡老爹在厂里管些财务上的事情,每月按时给蔡老爹开一份工资。

来娣说:顺子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差没拿刀子把我劈了。

顺子知道来娣的心思,顺子任来娣唠叨去。

来娣说:你这短寿的,你同我做了三年夫妻,总共说了不到五句话,见了那哑巴,浑身的骨头都活了。

顺子不耐烦了,说:我到底做什么了?

顺子一开口讲话,来娣更来劲了,来娣说:你还要做什么,同人家旅社也开了,派出所也进了,现在又明目张胆地做了人家倒头女婿,你还要做什么才算是做?

顺子叹了口气,一张嘴又紧紧地闭上了。

来娣说:你心痛她了是不是?我守活寡守了足足有三年,我放了半个屁没有,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顺子摘下三弦,他想弹一段曲子,但他这一刻什么灵感也没有,他弹不成任何一段曲子。他赶紧钻进被窝,拿被子捂住脑袋,他只想赶紧进入梦中,把这一切烦人的事情统统忘掉,忘得越干净越好。

来娣说:你怕我不死呢。我偏不死,我就是要把肚子里的东西屙把你看。

顺子摇了摇头,顺子想,真看不出,来娣是这样一个心狠的女人。

来娣只想早点把肚子里的东西屙下来,她已经打定主意,早上把那个东西屙下来,下午就离开顺子。她觉得自己一个大活人却守着顺子这样一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实在是一种浪费。

那是初夏的一个午后,来娣挑着一担菜籽到村里的油坊去换油。这是她第一次到油坊里去。她走到油坊的门口,里面轰然一声巨响几乎把她吓得半死。这时从油坊里走出一个油鬼。来娣又哪里想到,油鬼们一年四季是难得穿上衣服的,他们赤裸的身子只是在腰间系一块遮羞的老布。那油鬼见到来娣,连忙接过她的担子说:嫂子何必自己来,以后有这些事招呼一声不就是了?油鬼说着,撩起腰间的老布揩了一下脸上的油渍,晃出胯下黑乎乎一片。来娣慌得丢下菜籽转身跑了。她听到后面的油鬼们在叫着:多好的一方油榨啊,可惜从来没被人槌过。

傍晚,那个油鬼果然给她送油来了,于是,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完事之后,来娣望着天花板,一副幸福自在的表情。二十几年里,她一次感受到人生竟会有这样的快乐。那油鬼却惊喜地说:你男人从来没有碰过你?来娣羞得无地自容。油鬼说:有我就行了,以后隔三岔五,我会来伺候嫂子的。油鬼果然隔三岔五地就来一次。直到有一天,油鬼问她:你好象很久没来红了。来娣不以为然地说:有两个月了。油鬼惊慌地从她的床上爬起来,油鬼说:来娣,你赶紧到你男人那里去一趟。来娣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在那个燠热的下午,来娣坐着小轮第一次摸到了通镇,摸到顺子的棉花加工厂里。

街道上成立了绣花厂,大凤被照顾到绣花厂去上班。可是不久大凤又从绣花厂里退出来,原来是厂里要成立女子基干民兵连,大凤的丈夫因为正在服刑,大凤当然不能参加基干民兵。大凤觉得厂里的人在嫌弃她,于是就回来了。不论厂里领导怎样做她的工作,说决没有排测她的意思,但大凤死活不肯再到厂里去。大凤在门口摆了一个绣花摊子,专卖一些绣花丝线以及她自己的刺绣工艺。好在大凤的手很巧,虽然在厂里只学了不到一个月,但却能绣出很好的枕头和细密的袜底,大凤做的丝线粽子或是小绣球什么的更是受到街道上那些正在上学的女伢子的欢迎。

大凤的脸上终于又重新露出了她大阿福一样的笑容。通常的情况下,大凤不大到加工厂来,只是碰到棉活多时,七八个弹匠在棉绒的迷离烟云中身背棉弓紧张作业,加工厂里的弓槌之声震得人听不清彼此说话,她像是禁不住那热烈场面的吸引,一声不响地倚在加工厂的门口痴痴地张望着。她好象特别喜欢看弹匠们站在圆而光滑的压花板上双手背后,在棉絮上游走自如的悠闲神态。她要是有听觉,她该会听出弹匠们哼唱的小调中不知不觉掺杂了有关她的内容。有时候,棉匠们会拿她开一个不荤不素的玩笑,看到棉匠们朝着她大笑的情形,大凤就完全明白那些弹匠们的不怀好意了。这时,大凤会朝那些弹匠瞪一下白眼,嘴里呜呜哇哇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一溜烟跑开。

单身的弹匠有时会让大凤帮助拆洗一床被子或是一件棉衣。大凤很快就给你洗好了,对于弹匠们丢下的工钱,大凤也不拒绝。弹匠们每隔一段时候会加一次餐,蔡老爹不大爱同弹匠们一起吃喝,弹匠们便请大凤去应卯,大凤也不作态,一喊就到了。当然,那些洗碗刷锅的事情也就是大凤的了。总之,大凤同所有的弹匠们都相处得很好。弹匠们对大凤说:你这个大阿福啊,除了是个哑子,世上再没你那么随和而又讨人喜欢的女人了。

来娣却看不得大凤大阿福样的样子,不管是在街道上看到了还是在蔡家大屋里看到了,来娣总会朝大凤吐一口唾味,骂一声“婊子”。她无法容忍她的丈夫竟然与大凤在某一个深夜被派出所请去审问这样一个现实,她更无法明白,就凭自己这样一个在乡下被人称作黑牡丹的女人,哪点比不过那个连人话也不会讲的哑子?

大凤到底是个哑巴,失聪的两耳隔断了人世间多少风风雨雨,使她几乎就像是生活在上帝创世之初,阳光下的一切美好而又自在。对于来娣的敌视,她似乎并不理会、或者理会了却并不放在心上,过了不久,大凤给来娣送来一双她亲手绣制的小人鞋。那鞋帮上细密的针脚,动人的花纹,让来娣很是感动了一回。来娣说,大凤啊,你没事就来陪陪我吧,你看你顺子哥整天都在外面疯,他哪里顾我的死活啊。大凤“说”:男人都是这样,男人都是要在外面做事情的。大凤在来娣的肚子上摸摸“说”:来娣你的肚子真大啊,一定是个带把的。来娣说:大凤你是过来人,你讲是带把的总不会错,可我却希望生个丫头,将来好给我做伴。

像往年一样,每到年底,街道业余剧团都要排练一台黄梅戏,打算春节期间在工人俱乐部正式演出。这一年因为顺子来了,顺子当然地成了剧团里的三弦伴奏。除了伴奏,顺子还反串了单本戏《拾玉镯》里的主要角色。顺子贴着刘海,迈着碎步,在舞台上穿针引线,撵鸡赶鸭,真正是把一个小家碧玉演得活了。人们说,顺子真是变了一个人,再也找不到像顺子这么好的花旦了。顺子白天除了在加工厂上班,整晚上几乎都泡在剧团里排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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