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陈六爷长啸一声,一头栽倒在地,等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喜乐班的一帮人已经将胡花脸的尸体从草棚的废墟中抬了出来。从张班主的哭诉声中,陈六爷这才知道,胡花脸早年被强盗划伤了脸,幸遇一个高人传了他变脸绝技,还专门为他制作了一副精美的变脸脸谱。这脸谱最外面是一张平常人的脸,平日戴在脸上,可遮住脸上的伤痕;上台则是变脸的道具。正是有了这副脸谱,面相丑陋的胡花脸才能站在戏台上,可没想到,最后他会因这副脸谱丢了命。
“可是,村里丢的那些鸡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村民不相信张班主的话,陈六爷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别说了,是我们错了,那应该是黄毛子干的。我们这里虽然没有黄毛子,但我小时候听老人说,以前岷江发大水,曾将山下的黄毛子赶了上来,刚才老班主不是说,岷江又发了大水吗……”陈六爷的话音刚落,果然有村民在老戏台后面的树林里找到了黄鼠狼新打的洞,洞口旁还有不少鸡毛。
陈六爷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有村民劝慰道:“六爷,您别生气,这事也不全怨我们,谁叫他不告诉我们这脸是如何变出来的呢?”
张班主气得浑身哆嗦:“他能告诉你们吗?这变脸和变魔术一样,多少艺人指着这技艺吃饭啊,他要是把变脸的诀窍说出去,不只是犯了行规,还砸了所有同行的饭碗啊,他这是宁死也不愿意破了规矩啊!”
当天夜里,陈六爷在家中上吊自杀了!
讲到这里,白发老人停了下来,端起茶杯慢慢喝了起来。马铭见他很久不说话,忍不住问道:“照你说来,那胡花脸烧死时戴着的就是传说中的‘九变神脸’,人都烧死了,脸谱不会还存在吧?”
“你问得好!”白发老人点点头,笑道,“那‘九变神脸’确实没有被烧毁,在大家找到胡花脸的尸体时,发现他竟然在烧死前将脸谱取了下来,将其用锦缎包好,压在自己的身下,这‘九变神脸’才躲过一劫,没被烧毁,也才有后来的一连串故事。”
说到这里,白发老人放下茶杯,又讲出了另一段奇事……
三、五张脸
自从陈家坝的惨剧发生后,没有人知道这个脸谱的下落,直到几十年后,它才出现在川南一个小镇的茶馆里。
这天是小镇赶集的时间,在镇上最大的那家茶馆里,一个川剧戏班正准备开锣唱戏。眼看台下的观众都已经坐满,戏班的班主老杨才发现表演变脸的鲁大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杨急得赶紧让人四处去找。
催场的锣鼓响了两遍,鲁大春才满头大汗地跑进后台。眼看时间紧迫,老杨顾不上问他去了哪里,赶紧帮他换上服装,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精美的变脸脸谱,帮他戴在脸上。看着鲁大春踏着鼓声踱上了戏台,老杨这才舒了口气,让伙计沏上一杯茶,慢慢喝了起来。
头道茶还没有喝完,就听街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就听人喊道:“快跑吧,张大胡子抓壮丁来了!”
老杨一听,将茶杯一扔,起来对众人叫道:“都收拾起家伙,快跑!”他的话音未落,茶馆里的茶客全都一窝蜂地朝外面涌去。老杨一边回头招呼台上的人快跑,一边跟着众人往外挤。出了茶馆,只听镇东头一阵马蹄声传来,街上的人群又一窝蜂地往西街跑。众人一口气跑到了镇外,见后面没有人追赶,大家这才停了下来。老杨在人群中四处找了一圈,将戏班的人都聚到一起,一点数,独独少了鲁大春。这鲁大春是班子里最年轻力壮的,别人都跑出来了,他怎么就没有跑出来呢?他要是落在张大胡子的手里,那可就糟了!
张大胡子是本地的一个军阀,本是靠打家劫舍起的家,如今带了一帮人马,自封师长。他为了和别的军阀争地盘,不时到镇上来抓壮丁补充兵员,这些临时抓来的士兵,除了几个成了残废的,几乎都死在了外面,所以,镇上的人一听张大胡子进城,就会飞快地躲起来。今天,鲁大春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稍后传来的消息证实了老杨的猜测,鲁大春真的被张大胡子抓走了,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茶馆里跑来报信的人告诉他,张大胡子这次竟然是带着人直奔茶馆去的,而且抓了鲁大春后,便带着队伍回去了,似乎就是专门来抓他的。更不可思议的是,在大家都逃走后,鲁大春居然根本就没有跑,而是一个人在台上,一直唱到张大胡子的人将他捆起来,然后穿着戏装,戴着脸谱就被抓走了。
鲁大春不是疯了吧?老杨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跑,不过,现在顾不上想那么多了,重要的是先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老杨将自己的想法一说,大家都支持他将鲁大春赎出来。说着,大家就你三块、我两块地开始筹钱,不一会,老杨的兜里就被塞进了几十块大洋。老杨又回到茶馆,取出自己积攒的银元,凑齐一百块大洋,然后用红纸包裹着,往城外张大胡子的庄园走去。
到了张大胡子的庄园,老杨找到一个认识的门房,一打听才知道鲁大春被抓,是因为他将张大胡子一个调戏小媳妇的亲兵打成了重伤,现在他已经吃了一顿好打,被关到牢里去了。
鲁大春怎么会糊涂到去打张大胡子的人呢?老杨想不明白,他塞给门房两个银元,请他带自己去看看鲁大春。
到了牢里,看到鲁大春身上还穿着戏装,脸上的脸谱摘下来了,油彩却还没掉,不过已经被打得满身血痕,气息奄奄了。老杨一阵心痛,埋怨道:“谁不知道那张大胡子心狠手辣,大家对他都避之不及,况且,这种事连县太爷都不管,你管它做什么?”
鲁大春不假思索地答道:“戏里不是都说‘路见不平,大丈夫当拔刀相助’吗?”
“你这个戏痴啊!”老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叹了口气道:“就算你打人有理,见人家来抓你,也该赶紧逃啊,哪里有等着别人来抓自己的傻子呢?”
鲁大春的头突然昂了起来,他望着老杨,不解地问道:“你不是常告诉我们‘戏大如天’吗?哪怕只有一个观众都得把戏唱完,这不是咱们这行的规矩吗?你们可以跑,可那台下还有一个观众,我就不能丢下戏跑了啊!”
“人不是都跑了吗?哪里还有观众啊?”老杨有些不解,不过,他不愿再去追究这些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去求张大胡子放过鲁大春。
打定主意,老杨托门房引见,终于见到了张大胡子。也许是看在一百块大洋的面子上,老杨一阵求告后,张大胡子答应放了鲁大春,不过,他有个条件,要鲁大春当着全体士兵的面,向他跪地道歉,否则就以殴打军人的罪名将他处决。
老杨喜滋滋地回到牢里,将消息告诉了鲁大春,令他没想到的是,鲁大春不但一口答应了张大胡子的条件,还主动提出,要专门给张大胡子表演一下他的变脸绝活。
“对对对,他饶了你一命,你是该专门给他表演一下。”老杨赞成地连连点头,“我这就回去把琴师、鼓师叫来!”
“我就变一下脸,不用叫他们!”鲁大春淡淡地说道,“让他们把我那变脸的脸谱还给我就可以了。”
听说鲁大春同意向自己当众跪地道歉,还要表演变脸以示感谢,张大胡子非常满意。
于是,鲁大春戴好脸谱,穿着戏装,被人押到校场。那个时候,张大胡子已经将部队集合起来列队站好,自己也端坐在校场中央的太师椅上,等着看戏了。
老杨带着鲁大春走到张大胡子跟前,要他给张师长道歉,可鲁大春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张大胡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老杨急得不由得连连跺脚。
就在这时,鲁大春突然指着自己脸上的脸谱对张大胡子大声说道:“这是《八郎回营》里杨八郎的脸。”说完,他抬起手来,一手将披风一展,一手往脸上一抹,脸上顿时变成了另一副脸谱!这时,鲁大春又指着脸谱对众人道:“这是《甘露寺》里关云长的脸!”众人正诧异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已经又接着变了起来。每变出一张脸,他就对众人朗声报道:“这是忠武岳飞的脸,这是霸王项羽的脸,这是青天包拯的脸。”一直变出了五张脸,他这才停下来,对张大胡子道:“张师长,这张张脸可都是大仁大义、大忠大孝大英雄的脸啊,就算我想向你道歉,这五张脸也不肯啊!”
老杨这时才突然明白鲁大春变脸的目的,他上前一把拉住鲁大春,连声劝道:“大春,你可别傻了,那些不过是几张脸谱而已,你抹一抹脸不就变成其他的了吗?快,快向张师长道歉!”说着,老杨推着鲁大春要他跪下,鲁大春将老杨的手一甩,断然道:“可我鲁大春就变不出贪生怕死的脸来!”
此时,张大胡子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铁青着脸站了起来。老杨见状,知道不妙,赶紧“扑通”一声跪下,对张大胡子求道:“张师长,我替他道歉,你饶了他吧!”与此同时,几个士兵拿着棍子朝鲁大春的腿上打去,鲁大春两腿吃了几棍,连退两步,又稳稳站住,昂起头盯着张大胡子,吼道:“打死我,我也变不出跪地求饶的脸!”
张大胡子似乎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又打量了鲁大春一阵,这才说道:“说实话,你是条汉子,我真不忍心杀你,可我这帮兄弟就要上前线了,尚未出师,士兵就先受了辱,如果没有个交代,我这军队就没法打仗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说:“对不住了兄弟,你来世再变脸吧!”说着,手一挥,两个士兵便扑上来,将鲁大春拉了出去。
那个时候,老杨已经急昏过去了,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跑去给鲁大春收尸的时候,鲁大春脸上的那个“九变神脸”已经不见了,老杨四处找人打听,都没有探听到那副脸谱的下落。
老杨找人将鲁大春的尸体拉回茶馆的时候,张大胡子派人送来了一副上等棺材。到这个时候,老杨才打听到,原来张大胡子抓人那天,在所有人都跑了后,茶馆里真的还有一个观众没有跑,不过,那个没跑的观众居然是一个从其他地方流浪来的又聋又傻的疯子。大家都不住地叹息,说可惜了鲁大春那手变脸绝活了!听到这些话,老杨啥也没说,等埋葬了鲁大春后,他便带着戏班离开了那个小镇。
几年以后,张大胡子的队伍被整编进了国军出川抗战的队伍。在一次对日军的阻击战中,张大胡子一个师的人马在和日军激战三天三夜后,终于弹尽粮绝,最后只剩下了十几个人。眼看鬼子就要扑上来了,张大胡子突然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副变脸脸谱来,仔仔细细地戴上。刚开始,他的手下还以为他想化妆逃跑,没想到张大胡子戴上脸谱后,捡起一把大刀便朝鬼子冲去……日军突然看到冲出一个面目怪异的人,一时惊讶得忘记了开枪,而这时,张大胡子剩下的十几个部下也挥着大刀扑了上去。不过,就在张大胡子快要冲到敌军跟前时,日军反应了过来,一时枪声大作,张大胡子和他的十几个部下全都倒在了血泊里,而此时,张大胡子脸上正好是岳飞的脸谱!
消息传开后,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张大胡子怎么一下变得那么勇猛了呢?后来,有人说,张大胡子在戴上脸谱杀向日军的时候,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动作和声音都极像早已死去的鲁大春!还说,张大胡子在倒下后,还用手摸了摸脸上的脸谱,确信没有损坏后,这才闭上眼睛。于是,民间便传说,其实鲁大春的魂魄已经附在了那个脸谱上,所以,戴上“九变神脸”杀向日军的,其实并不是张大胡子,而是复活的鲁大春……
马铭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后来呢?那脸谱难道又失踪了?”
白发老头神情黯淡了下来:“是的,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个脸谱的下落。有人说,那个脸谱和张大胡子的尸体一起掩埋在战场上,有人说是被日本人一把火给烧了,还有人说是被一个戏子冒死从日军军营中偷了出来……不过,每一种说法都没有依据,反正谁也没有再见到过那个脸谱,直到几十年后,它再次出现,又引出了一段故事……”
四、七张脸
这天清晨,川剧团的退休老演员老郑去公园锻炼,刚回到家,就接到剧团团长打来的电话。原来,最近剧团要组织一次慰问演出,团长想请老郑这个有名的“变脸王”也一道去参加。
老郑退休以后,已经很久没有登上过舞台了,想到马上要演出,他决定将自己变脸的行头取出来,自己先练习练习。
老郑的变脸行头一直放在一个带密码锁的箱子里,箱子又藏在一个上了锁的大柜子里面。老郑将行头放得这么隐蔽,倒不是这行头值多少钱,而是因为变脸的秘密就全在那副脸谱上。脸谱的秘密曝了光,变脸也就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了,所以,每个变脸艺人都会细心地将自己的脸谱藏好,这也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行规了。
关上房门,打开柜子,取出箱子后,老郑将箱子提到客厅里,然后输入密码,将箱子打开。以前,老郑不但练功从来不让家里人看,连脸谱也不让家里人摸一下,不过,现在老伴已经过世了,儿子也出国留学去了,家里再也没有别人,老郑倒不用担心有谁看他练功了。
打开箱子,正要取出脸谱,老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头:以前,每次用完脸谱,他都会将其一层一层理好,按顺序戴在一个木头雕的人头上,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脸谱保持平整,可今天一见箱子,却发现木头人头上的脸谱有些不对头,好像和自己装进去时有些不一样,老郑愣了片刻才将脸谱取出来。
按理说,这装脸谱的箱子也就只有自己能打开,不可能有别人动过,看来自己真的老了,把放了几十年的顺序都搁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