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朝风雨又萧条（二上）
三月初三，晴，宜殡葬。
张小菇失魂落魄走出屋子，看着张有带着期盼的目光，她甚至不忍心开口说什么，只是颓丧地靠着门边的屋子。名医岳钟进了屋子，过了不一会儿又出来，朝张有以及张小菇等人各鞠了一个躬，说了一句“抱歉”，什么也没有再多言，便带着徒弟离开了院子，后面已经不是他能帮忙的了。秋心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好叹了一口气。
张有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扶着墙壁跌跌撞撞进了屋子，呆在那屋子里看着陈氏看了许久，手指颤抖着碰了一下陈氏的眼睛。紧接着他声音沙哑地对张小菇说道：“替你娘沐浴更衣。”
大约是早已预料到今天的缘故，秋心早已经预备好了一些纸钱，只是瞒着张小菇。预备丧事的事情，陈氏毕竟还在的时候，不好去做。不过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秋心遣人去用纸钱买了些****，然后用木桶盛装起来，张小菇带着陈氏的遗体去沐浴，整理仪容，然后按着本地的风俗，将原来的衣服反穿在外边。此时陈氏穿的是新衣，在她弥留之际，张小菇已经把陈氏移到了正屋大堂中。
陈氏的遗体躺在了灵床上，三儿跪在地上，将一些新做好的米饭放到陈氏的嘴中。
“发丧吧！”
张有脸色虽然竭力保持着平静，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这个中年男人此时心中的悲恸。
此时的大明朝驿站，也接一些报丧的活儿，陈氏在苏浙一带，还有一些亲戚，这些是必须要通知的，张有的亲戚，早在几十年前的那场大难，就已经星散各地，老死不相往来，想要通知也通知不了。发丧之后，停柩在灵堂，便是做头七，等人来吊唁。
灵堂是张有布置的，灵前安放一张桌子，悬挂白桌衣，在桌子上面，还需要摆着供品、香炉、蜡台和长明灯。大屋前的小院子里，很快也搭好了灵棚，在门口，摆好了报丧鼓。前来吊唁的人，敲打两下报丧鼓，张家人便要哀哭着出来迎接。
陈氏死后，前来吊唁的，有红石村的村民，有府城和漱石楼做过生意，和张小菇有过往来的，也有三儿的先生，柳兴初也来了……甚至刘兴文也来了。虽然他的突然造访，让张小菇有些惊讶，但也提不起兴趣和他说什么，刘兴文安慰了几句，在陈氏的灵前磕了几个头，便在许多人的指指点点中离开。最让张有感到不忿的，却是，这么久过去，竟然还是没有陈氏的娘家人前来吊唁，张小菇只好安慰说报丧的人出了岔子。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入殓前的最后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雨。
虽说是春雨，不过却依然夹杂了许多寒意，灵堂中，张有，张小菇和三儿一同守灵，长明灯灯影憧憧，外边没有什么人影，只有不时响起几声犬吠。吊唁已经结束了，明日就该将陈氏下葬，张有抬起头，看着张小菇和三儿都是双目通红，已经没了多少精神气，便道：“这里有我守着便足够了，你们去歇一歇吧。”
张小菇道：“不妨事，等到明天再说吧。”
三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发，紧紧攥着拳头。
有风从外边刮进来，带着些许雨丝，张小菇起身将窗户关好，张有则好好看护着长明灯。就这样，一直到了下半夜，秋心一脸疲倦地从旁边进来，对张小菇说道：“已经准备妥当了，小菇，伯父，三儿，节哀顺变，明日出殡所需一切，都已经安排下去。”
张小菇感谢道：“谢谢姐姐，让姐姐为难了。”
“哪里的话……伯母那样好的一个人，真是可惜了。”秋心黯然说道。
张有也说道：“不管怎么说，都要感谢秋掌柜对小菇的扶持。”
“哪里的话，不用这么见外。”秋心苦笑一声，说道。
“还是没有陈家的人来吗？”张有又低声问了一句。
回答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但张有的脸上还是闪过了一丝失望：“没有。”
下葬的地方，是张家在红石村的祖坟，当年张家横遭大难，张小菇的祖父一路到了红石村定居下来，随身带的，还有祖上的牌位，于是又在红石村外的荒山上，重新建造了一片祖坟。张小菇祖父死后，也安葬在那里，他那一辈的人，也大多葬在那里。
红石村，并不算远。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出殡，天明的时候，殡车出了城门，一路上张有扶着殡车，张小菇和三儿则一路高声恸哭。送葬的乐师吹着唢呐，敲着锣鼓，并且有人唱着古时候的挽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
张小菇嗓子哭哑了，等到了城外的墓地的时候，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三儿也是如此。在开挖放置棺材的大坑之前，要先开山祭祀，三儿在张有的指挥下，将一炷香在蜡烛上点燃，然后行了开山礼，紧接着在墓穴前后都打了一个木桩，三儿拿着一把锄头，挖了三下。
然后抬灵柩上山的“八仙”便开始开挖墓穴了，挖好之后，张有上前，将太岁的画像烧掉。
将棺木下葬之后，封好墓穴，张有便低声说道：“小菇，三儿，你们再去拜一拜吧。”
张小菇和三儿点了点头，照着做了。
张有则在一旁点了鞭炮，鞭炮噼噼啪啪响着，声音很大，送葬结束，秋心走到张小菇的身边，对她说道：“该回去了。”
“嗯。”张小菇点了点头。
此时的风俗，送葬之后，亲属不能逗留太长时间，以免亡者鬼魂不愿离去，并且不许回头张望，来的时候还算热闹，一路上吹吹打打，回去的时候，就未免显得冷清了。因为下雨的缘故，都打着伞，张小菇牵着三儿的手，冰凉的感觉，走在后面。
一路下山来，野草已经开始生长起来，去岁枯黄的杂草中，多了许多嫩绿色，偶尔一棵柳树也发了新枝，周遭青山如黛。张有愈发地失魂落魄，这个老男人虽说有很多缺点，但却是几十年实实在在和陈氏相濡以沫，坦诚相待，如今一人去了，只留下他自己活着，两条腿又是瘸了的，若说不心灰意冷，恐怕谁也不会信。
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又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朝三儿招手。
张小菇看过去，原来是李惜那个小萝莉。
张小菇朝三儿点了点头：“去吧，我们先回去。”
……
……
李惜是偷跑出来的，忘了带伞，躲在树下，衣服都湿了。三儿过去的时候多拿了一把伞过去。现在这天气还是阴雨连绵，远处的大山树木都一片朦胧。李惜冻得嘴唇发白，小姑娘看起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对三儿说道：“你别难过。”
三儿对她说道：“怎么这样就出门了？冻坏了怎么办？”
“原来你也担心我啊？”李惜这么说了一句。
三儿又道：“你又来说这些。”
“那要我说哪些？”
“我早就和你说过，我……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临江府城了，你这样觉得有意思吗？”三儿闷声说道。
“当然有，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一直跟着你！”
“你跟着我，你爹娘怎么办！”三儿问道。
李惜赌气道：“不要你操心，你都不要我了，还管我爹娘作甚？”
三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早点回去，换一身衣裳，都湿了，别着凉。”
“不要你管。”说着说着，李惜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
“唉，何必呢。”三儿站着一动不动。
“不要你管！”李惜走到三儿的身前，将手里的纸伞丢到一边，扑到三儿的怀里。
“我的大小姐——”三儿终究没有推开李惜，在她的耳边说道，“总有一天，我会来娶你的。”
“要是你回来了，我嫁人了怎么办？”
“那我就把娶你的人杀了，让你做寡妇，然后再把你娶了！”三儿的手掌在李惜的肩膀上拍了拍。
李惜打了三儿一拳：“你这个混蛋。”
“你说是就是吧。”三儿没有争辩，嘴角泛起一丝奇怪的笑容，不知道是笑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还是笑自己这个傻小子。
“我会想你的。”三儿又说道。
“你别骗我，坏蛋！”李惜眨了眨眼睛。
“只要你也想我。”三儿笑了笑，因为刚刚送走娘亲的缘故，嗓子有些沙哑，也因此显得更加长大了许多。
“回去吧，换好衣服！”
“嗯，你还会去学堂吗？”
“唔，看情况吧，我也不知道。”三儿诚实回答道。
李惜走了，哭得梨花带雨。
三儿追上张小菇的时候，已经快进城里了，此时已经天黑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三儿饿得有些头晕，张小菇也差不多。看到弟弟回来了，张小菇问道：“怎么样了？哄好了没？”
三儿白了张小菇一眼：“二姐，你又来调侃我。”
“好了好了。”张小菇拍了下他，轻笑着说道，“快跟我进城去吧。”
回到了府城，张小菇一家三口，还是穿戴着丧服，这几日，自然不用她去漱石楼做事。秋心要走的消息，张小菇也是知道的，秋心一离开，张小菇自觉也就没有呆在临江府漱石楼的必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