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宫墙深深锁玉人(二下)
深夜,宫墙之中。
皇帝陛下与皇后感情甚好,自从皇后因病故去之后,皇帝下令皇后原本喜欢住的露晨宫,每日依然必须打扫干净,那些原本侍奉皇后的宫女,都依旧住在那一座宫殿中。就连皇帝陛下,时常也会去那里走一走,可以说是缅怀故人。在宫城之中,露晨宫也许并不算很起眼,也不是很奢华的宫殿,但是建筑地却是十分精巧别致,这里地势偏高,下雨的时候也不会有潮湿的感觉。在宫殿中,最重要的一个地方,就是皇后故去之前,每日必定要去祈福的佛堂。
佛堂是皇后尚在的时候,她一手布置的,十分素净,外面一般没有什么声响,坐在这里也是十分安静。佛像前有两个蒲团,一个是皇后常用的,一个是皇帝陛下来的时候用的,每日放起来,到了黄昏时候,就会拿出来。因为皇帝陛下来要过来走走的话,一般就是这个时候。平日里政务繁忙,皇帝倒是在这里呆的时间不多。
在露晨宫的东侧,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这条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小湖。小湖的那一头,就是帝国的冷宫。皇城之中,最受宠爱和荣耀的宫殿,与最寂寞冷清的地方,不过就隔了一个小湖。在这小湖的对面,沉了不知道多少老去佳人,葬了不知多少脉脉香魂。
今日的冷宫,却有些不同,因为冷宫如今没有什么嫔妃入住,反而是收拾出了一个地方,用来惩处在吴王叛乱的时候,事涉谋反的太子殿下。其实说是事涉谋反,其实也就只有一些并不怎么站得住脚的证据,但是皇帝陛下还是十分愤怒,另太子在幽德宫中反省。今日就是反省出宫的日子,就在这小湖边,身形有些消瘦的太子殿下停下了脚步,默然伫立,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就在身旁的小太监想要提醒一句,这地方晦气,不可久待的时候,太子将自己的袍子脱了下来,丢在了着小湖中。
“这地方,我不会再来了。”仿佛是发誓,太子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后,便跨着大步往远处走去。
皇城之中,天子依旧在钓鱼。
只是鱼儿并没有要上钩的意思,万历皇帝的脸上有些懊恼,他将鱼竿丢在太监的手里,然后披着蓑衣走到亭子中。
“陛下,小心着凉。”
“朕的身子没有这么娇弱。”皇帝陛下冷冷说了一句,将蓑衣脱下来,换上一件外袍,坐在亭子中。
看得出来,今日这位天子的心情并不是很好,脸上总是一副阴沉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沈阁老越来越消极怠工的表现,还是因为皇子们的那些小心思小算盘。作为一个统治帝国数十年的老皇帝,他深深明白自己已经开始渐渐老去的儿子,对于这个皇位,是有着多么的渴望。但是万历皇帝没有提前交权的打算,虽然他已经定下心思,确认了太子殿下将成为帝国的继承人。今天就是太子解除幽禁的日子,时间其实并不长,但是足够警告某些蠢蠢欲动的人了。
这里是万历皇帝最钟爱的一个亭子,在这里的柱子上,写着好几个名字,都是他为下一任皇帝准备的人才。
皇帝陛下在这里吹了好一会儿风,看着外面细细的雨帘,才开口问道:“太子去往何处了?”
“回太子府中了。”
皇帝突然说道:“你去一趟,跟他说,朕让你来我这里。”
太监连忙躬身道:“奴婢马上去。”
从皇宫出来去太子的府邸并不是很远,所以皇帝陛下没有等多久,就看到小太监带着太子来到了他所在的亭子。这没有等多久,其实也是很久了,天色都已经暗下来,小雨也渐渐开始越下越小。
“父皇。”太子站在阶下,一动不动,小雨飘进了太子的衣服中,湿凉的感觉。
太监小声劝了一句,太子却依然一动不动。
万历皇帝一直眉头深锁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走到太子的面前,说道:“天黑了,你这幅做派,是做给谁看呢?”
太子跪下来,说道:“父皇。”
皇帝陛下叹了一口气,说道:“起来吧,跪着干什么,我不是要看你跪着的,随我来吧。”
渐渐陷入黑夜中的皇宫,依旧是灯火通明,不过这只限于那些有人居住的宫殿,皇城太大了,空的殿宇也不少,此时便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那里是宫城中闹鬼故事发生的地方,很多失宠的嫔妃吊死在那些宫殿的横梁上。
太监宫女们还是很少看到这样的景象。
天下的至尊,皇帝陛下和将来的一国之主,太子,一前一后行走在宫殿前的走廊上,太监小宫女只能远远跟随着。眼下下的这种丝丝细雨,更像是江南的雨,无孔不入的感觉让人觉得烦闷。太子已经当了几十年的太子了,他都几乎要忘记自己是将来帝国的继承者了,直到在幽禁宫殿的日子,他竟发现自己的鬓角有了白发,不觉有了一些悲凉的感觉。
这位皇帝,毕竟活得太长了。
本朝立国数百年,除了太祖之外,还没有和当今在位时间一样长的皇帝。
和太子比起来,万历皇帝同样也是垂垂老矣,脸上的老人斑,皱纹,也无法遮掩住。
走了一会儿,皇帝终于开口说道:“朕知道,你心中有怨气。”
太子眉眼低垂,用沉默来表明自己的抗议,天子以一句怀疑便让太子幽禁宫中,太子若说没有怨气,恐怕没有人相信。
皇帝又道:“天子家事也是国事,你不要有怨气。”
太子终于开口道:“儿臣并无怨气。”
皇帝说道:“说起来,朕也很久没有和你如此说话了,你也不用太过受那些规矩,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今日就说一些体己的话。说说国事,也说说家事。”
太子低头道:“父皇也该早点休息才是。”
不知不觉,两人都走到了雨幕中,皇帝幽幽说道:“朕老了,真的老了。”
太子沉默不言。
“你二弟的那些心思,朕也是知道的。”皇帝突然又提起了二皇子,“他的那些小算盘,真当我看不出来么?你放心,这个天下,是你的,就是你的。”
太子听着皇帝这一番话,觉得有些意外,抬起头看向了万历皇帝。
皇帝又说道:“朕走之前,有几句话,要和你交代。”
太子这才惊讶道:“父皇您这是……”
皇帝却打断了他,接着开口说道:“第一句话,是你所结交的那些臣子,还有我留给你的那些人才,该施恩的施恩,该提拔的提拔,但是不要忘了,要记得维持皇帝的威严,不能被臣下左右。第二句话,天下兵马,数辽东为雄,那里朝廷的控制自从苏迁之后,越来越小,你要利用好张巡,在那里打开局面。第三句话,文人不会造反,但是他们有时候,比武将莽夫更加讨厌,你要把握好分寸。第四句话,待你继位,天下也该休养了,朕犯了糊涂,没有治理好这个天下,愧对列祖列宗……”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转过头——
“还有,你也该大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