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太阳压山的时候,天空忽然出现了乌云,一陈雷声闪电过后,大雨点子便哗啦啦直倒下来。
陆文婷站在办公室的台阶上,无聊地望着头顶的房檐,看多长时间那雨水能从房檐上滴下来,又多长时间能溅湿了她的脚……
公司院子里的水泥地打得不很平坦,雨点子砸上去,让洼处的细小石子蹦起来,翻滚着,跳跃着,但却顽固地不肯离去。有的石子随波逐流,顺着沟眼,和其它杂物一起漂走了。
陆文婷又抬眼望去,见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上似有一个虫儿,顺房檐走到近处看,原来是一只金牛儿。金牛儿大约也怕雨,正缘着树干往上一点一点地爬,爬,爬……
陆文婷走回来,正碰西院的房东大娘撑着伞、腋下还夾着雨衣从公司大门前急匆匆走过。大娘和她打了一句招呼:“陆会计没回去呵?”没等她回答,大娘便过去了。
陆文婷知道,房东大娘是去接她的老伴和她的孙子。老汉每天去地里干活儿,孙子放了学,有时也跟了爷爷去。
过了一会儿,老汉扛着锄头披雨衣,小孙子和大娘共打那把伞回来了。有了伞和雨衣,老汉便不着忙,向站在院里屋檐下的陆文婷打招呼:“陆同志,没回去呵?”
陆文婷应道:“没有。下雨啦。”
老汉说:“啊哈,下雨啦。”
这老夫妻俩都六十多岁了。他们还有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也都结了婚,有了孩子。其中一个儿子把孩子留在家里,和老两口一起住。
当初谈租住这八间房合同的时候,三公司曾出人出车把两个儿子从城里接回来一起谈。不接,他们自己回来,也给他们报销往返的车票。合同谈妥了,一切完毕,陆文婷也曾同别人一起把那两个儿子送回到城里他们打工的地方。
一晃三年多时间过去了,也就是说三公司搬到这里已经三年多。这院那院,与房东只隔了一堵墙,那个孩子,当初只有两岁多,陆文婷可以说看着他长大,如今孩子已经上学了。
真是快,陆文婷和赵国昌离婚也已一年多。
她没有想到赵国昌几个月以后真的和那个会计小刘结了婚。也沒有想到她和赵国昌离婚会离得那般简单、快捷。
陆文婷在父母家住着,后来发手机短信给赵国昌:“国昌,我们分手吧。”
赵国昌马上给她回:“我不想离婚,但是我已经够了。”
于是陆文婷也立刻回:“那好,其实我早已经够了!!!”一共用了三个惊叹号,以表她的决心、和证明她的自尊心绝不允许受到伤害。
你说简单,便简单。其实里面包含了多少既丰富、又痛苦,既深刻、又冗长的内容?别人不知,只有他们两人知;别人只以为一对恩爱夫妻发生了突变,但谁知其中那让人忍无可忍的复杂缘由?
他们共在一起生活了两年零七个月,是除陈宗海之外时间最长的了。
爱有多深,恨有多深。
现在的陆文婷连想也不愿想起赵国昌,如同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现在她经常不回家,每周总有三、四天住在公司,她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她第二个家。
回去干什么呢?还是那间屋子,还是那张三番五次、反反复复睡过的床。屋里除了婷婷,除了婷婷写作业的地方,多一个人也站不下。
不过父母现在对她非常好。她再一次离婚,再一次成了独身一人,父母倒不像以前那样对她表现出麻木不仁的态度,反而对她格外地关心体贴起来。周六、周日,她回到家里,父母什么也不让她干,只由她的性子,爱玩儿便玩儿,爱睡便睡,做好了饭让她吃;吃完了,她抹嘴便走。
她知道,父母疼她、爱她,她落到如今这地步,父母再也不能说什么,他们只好把她当成个孩子,当成未出嫁的老姑娘。那老姑娘,是有一种别样脾气的!
她不回去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婷婷沒有让她不放心的地方。
婷婷大了,已经上高中一年级,而且功课非常好,在全年级也名列前五名的位置。婷婷聪明、乖巧;说实话,无论身材、长相也都极像她陆文婷,于是无论在年级还是在班里婷婷都是个惹眼的人物。但婷婷从来不自视甚高,也不瞎跑,更不胡乱参加校外活动,放了学,她只老老实实回家,和姥姥姥爷在一起。婷婷对那些浮夸的语言和表面的奉承是不屑一顾的,有一次,她在家里过生日,想得到吗?来了十五个同学,竟然有一半是男生。然而婷婷只照收了他们的礼物,并未显出对男生有格外的亲近,同时在嬉笑言谈中,婷婷照例给那些男生以白眼,照样用刻薄的言语嘲笑或奚落他们。陆文婷看了,打心眼里发笑。
况且,陆文婷在办公室的电脑上也装了一个视频。想父母了,便通过视频和他们说话,有什么要及时嘱咐或和婷婷交流的,也通过这视频。
陆文婷现在再也不看空间日志了,时间一长,她觉得腻味,觉得那些都不过是空洞的、迷幻的、假想的感情抒发和感情寄托而已,实际上没一点用处。抑或那写日志的人在玩弄文字技巧,故意拨动你的心弦,让你坐立不住,寝食不安,然后也像他们一样陷入空洞、迷茫的幻想,籍以他们获得了一种成就感和满足感也说不定。
“孤星冷月”的日志她更不去看了。他曾带给她伤痛,给她留下了惨痛的记忆,如果沒有他,如果不是因为他,何苦又一次婚变?现在想来,孤星冷月,你是双刃剑,既丰富了我的见识,加深了我对艺术的喜爱,又为我惹来了祸殃,制造了我的痛苦。
再见了,孤星冷月。陆文婷现在即使不回家,下班以后打开电脑,也只和父母或婷婷聊天、或者说事。再或者,听听歌。
真的,回去干什么呢?昂贵的油价在逐年上涨,打一个来回一百多里地,难道只为耗油吗?
住在这里多好。材料会计,女的,已婚,有时为了凑热闹,也不走了。出纳小鲁,还没有结婚,但她没有车,坐公共汽车还要倒三次,因此也时常住下不走。主管妇女和计划生育的女经理虽然有车,但离家比她们都远,万一下班晚一些,也向家里打个电话,说太晚了,和女同事们就在公司住一宿。
三、四个人或两三个人一起做晚饭,一起吃。她们AA制,今天你出钱,明天我出钱,后天她出钱;吃完了,她们海阔天空、家长俚短,什么都聊、什么都侃。公司也有洗澡间,再洗个澡,然后各回各的房间去,倒头大睡。还管你利比亚或伊拉克?还管你什么“朝核六方会谈”?
这里有个画家,她们也常去看画。
当只有陆文婷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也不要紧。她已经四十一岁了,半老徐娘,难道还怕晚上有人敲她的门?难道还怕什么******不成?
她们有时也把剩下来的菜、剩下来的米饭或馒头送给房东或者从公司门前偶然经过的本村农民。因为天热,容易坏,不吃也浪费了。送房东很简单,隔墙喊一声,无论老汉还是大娘便过来了,把东西拿走。陆文婷住得次数最多,时间也最长,因此与房东很熟,和村民关系也很好。
陆文婷与同事们的关系掀开了一个新的篇章。她不再如以前似地对什么事情都较真,更不勉强非自已做什么不可;对别人既不批评也不指点,总是笑呵呵、乐当当,或者视而不见、见而不说。于是大家都一致认为陆文婷变了,变得人缘比以前好,并且越来越好,和她在一起都感到愉快。与赵国昌离婚一年多,就这样过来了。
陆文婷也同时发现,自己胖了,偶然照镜子,几乎不认识自己。
她一米六七的身高,以前从来没有超过一百一十五斤体童。现在好了,上泵一约,已达到了一百三十五斤,整整增加了二十斤!
不过她不想减肥。胖就胖吧,干嘛减肥呢?四十开外的人,富态点不好吗?
但让她腻烦的,是她的“例假”。例假经常不准,从头年夏天就不准,到今年夏天,一年了,仍然不准。有时迟六、七天甚至十来天才来,有时隔月才来,好像怀了孕似的。即便来了,也非常少,像针扎破了手指,就那样一点点,而且颜色发紫,而不是正经红色。有时又像上火擤出的鼻涕,稠稠的,一疙瘩一块。
愁烦,讨厌,但怎么办呢?倘若只有这一综毛病,你可以去医院,做个仔细检查,然后对症下药,但伴随而来,或接腫而来,毛病许多许多,又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一一解决?
她头疼。那头疼的毛病本来已消失了几年,现在又开始疼了。
晚上,她吃止疼片,否则疼得睡不着觉。她在太阳穴上抹清凉油,不管用,深更半夜爬起来,又吃安眠药。上班的时候好些,下班以后厉害,因为上班时间再疼也得忍着,工作总要干的吧。
更让她心烦的,便是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竞然起了色斑。那色斑一边一块,照照镜子,像个蝴蝶。人说那呌蝴蝶斑。
然而尽管有这些毛病,她还是胖。
其实她吃得并不多,后来也有意识地减食,有时甚至不吃饭,有时到吃饭时间她只喝一碗粥,而且是棒子面粥,但仍然挡不住她的胖。
懂点保健知识的人说,她的内分泌出现了问题。
陆文婷变得人缘比以前好,但不等于脾气也好。甚至于她意识到自己的脾气比以前变得更环,有时为了值不得的事,她会突然发作,弄得别人摸不着头脑,自己也觉得近于刁钻。所以人家索性经常对她敬而远之。
譬如,一次在家里,因为一只蟑螂。
母亲曾是个医生,对清洁卫生向来十分重视,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蟑螂。但是那天,忽然发现了一只蟑螂,于是全家人追着打。陆文婷赶到了,一脚踩死了蟑螂。
婷婷也赶到了,提醒说:“妈,不应该踩,应该用火烧。”
“为什么?”陆文婷瞪起眼睛问。
婷婷解释:“因为蟑螂肚子里有许多看不见的虫卵,蟑螂死了,那些虫卵没死,还能再生。”
“你为什么不早说!”陆文婷竞然朝婷婷吼起来。
婷婷有点怕,不言语,回房间去了。
陆文婷追到房间,揪起婷婷的衣服:“我就问你,为什么不早说?”
婷婷吓得眼里涌出了泪水,说:“妈,我错了。”
“错了,就完了吗?”她不依不饶。
母亲来了,也不理她,只把婷婷扶到自己房间去。
倘若婷婷不走,母亲也不来,她恐怕要借此闹腾一顿。婷婷无辜地挨她两下打也说不定。
过后陆文婷也感愧疚。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
再譬如,因为到画家那里去看画。
有一次材料会计说:“陆姐,发现没?那个画家总是看你呢。”
这话只是随便说说,年轻女人嘛,总爱拿这类事开开玩笑。但这话惹怒了陆文婷,她不依了,横起脸质问道:“难道他两只眼睛光看我?就没看过你们吗?看你们的时候他眼睛是闭着的?”
出纳小鲁在办公桌上没台头,未见到陆文婷那副样子。便也顺口说:“不,看你的眼光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陆文婷慢慢走到小鲁身边。
小鲁见材料会计朝她使眼色,便知事情不好,赶忙改口:“如同我什么也没说,陆姐,什么也沒说……”
“我知道你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陆文婷发泄出来,把手里的本子摔得啪啪响。
材料会计觉得过分了,劝她说:“陆姐,也沒必要发那么大脾气。”
“好吧,你们去,我以后不去!”陆文婷回到座位上,“你们爱看那画,其实我根本不想看!”
大家都不再言语。从此也就不再提画家和画的事。
不过陆文婷自那以后真的不再去看画了。
她不去,小鲁和材料会计也不好再去。
……胖也好,蝴蝶斑也好,脾气古怪也好,都随便吧。此生一个人过,碍不着别人,就这样了。
陆文婷绝对不想再嫁,绝对不想再找男人。是的,她曾经努力过,努力挽救婚姻,苦心孤意地经营婚姻,但事实告诉她,一厢情愿,行不通,都遭到了惨败。她对所有的男人都失去了兴趣,失去了信心。
无论是郭景化还是赵国昌,你们当初什么样?呈现在她陆文婷面前的是怎样的言谈举止和怎样的性格、气质?为什么结婚以后便露骨地、也许你们自己还意识不到地、便逐渐暴露出你们的本质、你们的真相?距离产生美,我们是夫妻,成了一家人,没有距离了,那美就不存在了吗?就完全消失了吗?与其那样,还不如趁早拉开距离的好。
然而距离拉开了,你的那些劣迹,那些缺点、错误,依然存在,依然载入史册。她陆文婷并不求全责备,也不祈求完美,但是你们的行为,你们身上的毛病和所犯的错误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她曾经一忍再忍,直到忍无可忍。
也许,你们把她的努力,把她多余的牺牲和付出看做是她的一种傻和软弱吧。因此以后不要再提什么“经营”,什么“磨合”;再提,便不是婚姻,而是在搞等价交换,而依然是在做生意!以前不认为是,还暗自劝过陈宗海,现在她认为仍然是了。
命苦,终归是命苦……陆文婷时常这样对自己说。
现在想来,那个身在加拿大的女人命也苦,当初嫁了赵国昌是一种错误,后来离了,是对的。祝福她。
赵国昌,无论如何你对我的伤害最大最深,此生我不会忘记。
陈宗海……当初是草率了些吗?你觉得呢?然而你却和那样一个人结了婚,而她又怎么配得上你呢?
父亲,你不该管那样的事。
司炳兰,你的脸皮真厚,亏得还是老家的人。看你以后还怎么到家里来,还怎么见我。
就这样了,陆文婷打算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大不了还有二十年,便退休,在这二十年里好好工作,好好挣些钱;至于高级会计师,算了吧,老边说得好,总之有了这个资格证明总比沒有好,也算是一种荣誉和有了一种成就感吧。她已是四十一岁的人,不会跳槽,也不求什么升迁或者再换什么新的工作。等父母老了,好好孝敬父母,床前榻后,伺候父母,做一个孝顺的女儿,将父母养老送终。
当然婷婷也会结婚。等婷婷结了婚,她便彻底轻松下来,那时候也可以像母亲现在这样去练太极拳,去跳老年迪斯科。特别是太极拳,母亲曾说她收获很大,她所指不光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思想、境界,母亲说她现在想得很开,很大、很广……
然后呢,那就自己把自己送进养老院去吧,在那里度过残生。陆文婷以前这样想,现在更加坚定地这样想。
她不再流泪,因为泪已流过许多许多。她不再纠结前事,因为已经纠结过无数次了。她现在变得乐观而豁达,除去脸上的“蝴蝶”,除去例假仍然不正常以外,随着想得开,随着精神的越来越放松,头也疼得好些了,晚上也能睡好觉了。只是依然胖。
不用着急,内分泌不是一天两天能调理好的。亚健康状态也没什么可怕。她坚信,只要储存了足够的钱,只要身体不出大问题,她一个人的下半生依然能过得很好。男人,也将永远离她远去。
老边为她们几个经常不回家的人在一间房里腾出了一块地方,那里有一个大床,同时可以容纳三个人睡。陆文婷有时为凑热闹便和小鲁及材料会计在那大床上挤一挤,有时回财务室;财务室也有一张床,那张床原是给干部们平时值班用的。现在好了,干部们乐得如此,有陆文婷,还有另外两个人在,经理和副经理们便可以借此晚上不来值班了。
今天,只有陆文婷一个人在,因为下班的时候正好下雨了。其它的人为什么不留下?譬如小鲁和材料会计?而且她们很长时间不再留下了。陆文婷不去想这些,管它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自由,谁也不用干涉谁。自己呢,我行我素。
雨还在下,不过比开始的时候小多了。
陆文婷在房檐下站了一会儿,看着雨点子变成了雨丝。然后西边天际慢慢露出了一道缝,残存的一缕夕阳从那道缝猛射过来。
她煮了挂面,放了鸡蛋和西红柿。吃完了,又去洗了澡,然后重新打开电脑,先用视频和婷婷聊会儿天。婷婷说她暑假作业都做完了,明天准备和同学出去玩一天,妈,有钱沒有,您今天应该回来,给我钱。陆文婷不理她,她知道,贼丫头手里钱多得是。
然后,她倒在床上,让电脑游动着好看的鱼。空间音乐接着响起来,她开始听歌。
这里比市区凉爽,温度起码要低四、五度。即使到了伏天,这里也用不着开空调或者电扇。
歌很美,很动听、很抒情,颂赞着西藏,颂赞那条通天铁路。
不过不太好,电脑是公家的,所耗电能也是公家的。以后自己应该买个小半导体,放在枕边,像许多老年人那样,听着听着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