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常宗饶的口气让我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脸上摆了冷冷的表情,心里却是明白他为什么。看着他心中歉疚的模样,我说不上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看了他一会扭开了脸决定干脆不要跟他说话。常宗饶也许还算不上青楼的老手,但是我想他大约是猜到了我如今模样的缘由,因此干脆一句相关的问题也没问,甚至再不提为我赎身的话来。
“这是凝翠糕,这是粉蒸乳果,这是甜炸面果子。”他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盘子一个一个端出来,均是精致的点心,每个碟子里只有两块,一堆小碟子将桌子也摆满了。
“喜欢哪个?要不先尝尝这个燕窝薏米糕,很滋补的。”我扭开头不去看他也不去看这桌上的点心,他便凑到了我面前来,笑意里有些尴尬和勉强,彩衣娱亲似的带着讨好的味道。
“不必了。”本想敷衍两句,后来转念,其实如今也算撕破了脸,何必再去敷衍于他,倒不如直来直往。这一桌子点心的气味实在好闻,我很没出息的偷偷咽着口水,暗骂自己明明刚刚吃过饭。
“或者这个,蜜瓜糖,很难得得了一些西域蜜瓜制成的糖浆,口味实在独到,皇宫里都吃不到这么正宗的口味呢,都是现做的,这糖要是咬开只怕还有些热呢。”常宗饶是个商人,他看得到人的欲望,也懂得如何推销,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他说一句我就咽一口口水,饶是我硬挺着脊背扭开脸,嘴里也莫名觉得有了几分甜意。
“要不这个,玫瑰豆沙糕,这玫瑰还是我花园里自家种植的,还没开放的花苞,香味都包裹在里面……”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起身坐在了床上恶狠狠的瞪着他,对于食物意志薄弱的我如果再听下去口水就要流出来了,他这是对我的侮辱。
“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他端着碟子,坐在了我放在的位子上,却低着头并不看我,像是不敢,我冷笑,这些年你的跋扈暴戾是区区几碟子点心就遮盖得住的么?
我盯着他,讥讽:“常少爷太看得起我了。”听到了我说话,他没有抬头,捏起一块玫瑰豆沙糕放进了嘴里细细的咀嚼:“这些点心,是我收集的点心配方中很少的一部分,这些年生意走南闯北,我集成了一本点心册,上面各色糕点甜食共百余种,本来……”
当年,我那么爱甜。
此时提起这些话,无非是聊起当年的好时光,说青梅竹马这个词有些不贴切,我们的身份云泥之别,可是当年心思纯净,一言一行不带着任何功利,一喜一嗔都是发自肺腑,如今他是否怀着赤子之心我不敢说,我却再没了那柔肠百转,看人待人带着目的和索求,纵使****翎这般真诚感动,在我心底仍旧是当他为金龟婿而非挚爱。
“本来想在迎你回府的时候每日一道与你一起吃。”常宗饶吃了那一块,将碟子放回桌上,又端起一个碟子:“这一道叫做杏仁酥,你不喜欢杏仁的苦味,我特意在里面多加了牛乳,做出来虽然不够酥,却很甜滑。”说着,他又捏起一块细细的吃了下去。
我看着他吃,听着他说,胸口越来越沉重,仿佛将千斤重担压在我肩头:“都过去了,你以为还能回到从前么?”这话,我只在心里想过,没想到还有一日能说出口,刚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怨妇,即刻就后悔了,早知道不该说这句。
“我这一生。”常宗饶终于抬起了头,脸色平静:“从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不争就放弃的。”
的确,他在商场崭露头角靠得就是那份咬住不松口的劲头,我敛容等着他后面会威胁我些什么。
“我一定要与那学士一争高下,我不信在你心里当真觉得他更好。”他放下了碟子:“改日再来看你。”说完转身便走。
走到了门口,他停住,带着几分无奈开口:“回你自己屋里去吧,不必这样躲我。”
我看着那一桌点心,突然明白,他对我的想法了如指掌,他已经不再单纯期待得到我的人,而是想要连人带心都得到。
我起身,看着那些点心,莫名觉得眼眶发酸心里发疼,如果没有常老爷,今时今日我们该是什么样子?对坐闺房一起品味这些点心,说说笑笑共度时光吧。我捏起那块玫瑰豆沙糕咬了一口,果然甜腻香醇,若是没了中间这三年的折磨,这一生也该如这糕点一般甜腻吧。
暂时我还不能搬回房间里去,毕竟对外琴姨已经放了话,加上演了那么一出戏,汝南王府那边必定早有耳闻,我如果不做足全套只怕开罪贵人,于是我仍旧住在浴堂里,打算养够一个月再说。
六月初三是千秋节,重大日子总是提前许久开始准备的,****翎本来要来探望我,可是翰林院要给千秋节宴拟贺词贺诗,还要筹备给皇上的祝寿之礼,上上下下忙的焦头烂额,他实在难以脱身,只得差人给我送了一封书信来。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荥迥,借问一枝如玉为谁开?”
信里最后一句是这句词,我念了许多遍,暗笑难道要我回信为他开不成?七巧儿她们拿了我的信去看,莲心和芸萱也都掩口而笑,怪声怪气的问我:“一枝如玉为谁开?”唯有七巧儿脸上带着几分尴尬神气将信纸看了数遍放在一边。
我有些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七巧儿淡淡一笑:“刘大学士不过如此。”
“啊?”我有些惊讶,不过一封情书而已,便让七巧儿觉得****翎徒有虚名倒让我有些好奇:“到底哪里不对?”莲心和芸萱也都紧着询问,七巧儿无奈指着那最后一句:“这是上半阙。”
“下半阙呢?”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原本的调情气氛,配上这下半阙,便有些怨妇抱怨的感觉了,我愣了愣,虽觉得有些不吉利,但是却又觉得这感觉难免牵强。
常宗饶却似乎总能抽出点时间来,或七日一来,或十日一来,我虽然总没有好气,他却像是完全转了性子,不再暴跳如雷,不再面目狰狞,却也没有百般伏低做小的讨好,总是带着几分哀伤的神情不卑不亢的与我没话找话。
“千秋节你要作陪那个学士吧。”他坐在我对面,我不愿看着他的表情,自己低头揪裙子上的线头,随意的回答:“嗯。”
“如今许久不见你穿新衣了,有什么喜欢的样式么?我送你一套,让你在千秋节艳冠群芳。”他笑着,我也笑了:“不敢,我这样低贱的人,哪里配那么高贵的东西。”
他沉默了片刻:“穿得漂亮些,也给他挣些面子。”这话竟说的极其委屈,我听了,心里一酸,不忍再去讥讽他,也不想答应:“好些衣服没怎么穿过呢。”
“那,送你这个好么?”他掏出一件东西,放在我膝上,我一愣,那是一块玉佩,龙凤交缠的花纹,看样子是个老物件,上等的羊脂白玉,质地细腻润泽,触手生温。
“太贵重了。”我想拿起来扔回去,他却开口:“你仔细看看。”
我一愣,将这玉配拿在眼前翻看,在背面角落里雕刻着一个小小的印记,我凑近了才看到,那是一个熟悉的名字“霏霏”。原来这玉佩竟是我娘的遗物。
“多谢你。”不收不行了,我握在手里,感觉着上面的温度,总觉得那玉佩里似乎还有脉搏在跳动似的。
“本就是你的,我哪里还有些你娘的旧物,待我给你拿来。”为我这一句谢,他低头笑了出来,竟像是个从未谈情说爱的毛头小子。
“嗯,多谢。”我本想说“尊夫人告诉我你收集了我娘的遗物。”后来转念一想,何必再去讥讽于他呢,既然他肯收集起来并归还给我,我总归是要感谢他的。
“我娘的骨灰……”想到这个,我犹豫着开口,他却像是被刺痛了一样猛地站了起来:“若是我输的心服口服,或者我赢了,都会还给你。”说完,他像是有鬼追着一样跑了出去,我坐在那里,捏着那块玉佩,心里很矛盾。
养够了一个月,我搬回屋里,花牌挂了出去,琴姨暗地里拿我开玩笑:“都是挂单的和尚了,你也该多交些房租。”
当天中午就收到了一张帖子,打开一看那字迹措辞,再一看下面的落款,我就觉得头大,又是龙静姝,她着了什么魔非要与我弄得姐妹情深不可么?
又是在善德寺后,这会正是天气好,三五游人在林子里铺了毡子饮酒,我与她在林间缓缓散步,远处瀑布的寒意传来倒带来几分凉爽。
“姑娘这玉佩是你娘的旧物吧。”龙静姝看着我腰间的玉佩,眉眼含笑:“我早说相公与姑娘是情深意重的。”
“少夫人说笑了,文茵感激常少爷赠与生母遗物。”我依旧保持着距离。
“相公也是个重情义的人,要不然也不会与公公闹得不可开交,以致亲父子形如陌路。”龙静姝淡淡的说,我心里一跳,难道是问了我?
“文茵惶恐。”我低头。
“姑娘不要会错意,不是为了姑娘,他父子二人自他幼年时便是如此了。”龙静姝笑着摆手,说完了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着我:“文茵姑娘想知道是为了什么么?”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其实并不好奇,但是看龙静姝的表情似乎很想讲述,于是不得不点头:“愿闻其详。”
“这都要说到我俩家的关系上了……”龙静姝浅浅一笑,突然携着我的手,我不敢用力甩开,只能让她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