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妻子发黄消瘦的脸颊，陈卫华心中一阵酸楚。他用手给妻子理理有些蓬乱的头发，长吁了一口气，内疚地说：“秀敏，我拖累了你们娘仨，让你们娘仨也和我一起受这份窝囊气，遭这份窝囊罪，对不起，实在适对不起。”说完，泪水从这刚强汉子的眼角“刷”一下流了出来。
“卫华，你别这样，我不瞒怨你。我们不是相互发过誓吗？不是说这辈子生死与共，你帮我，我助你，什么情况下都同甘共苦吗？这誓言到死我也不能忘。跟着你享福受罪我都认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记住，今后不管再遭受什么罪，再遭受什么打击，不管是精神的还是肉休的，我们都要挺住！黑就足黑，白就是白，让时间去检验。”陆秀敏边说边用手摇动丈夫的肩膀，似乎是想把他从悲伤、内疚、愤慨的情绪中摇脱出来。
“秀敏，我的好妻子……。”听了陆秀敏的话，陈卫华象孩子一样将头扎在妻子的怀中，呜呜的哭出了声。
“卫华呀——”陆秀敏心中似有千百只毒虫在咬，阵阵酸楚袭上心头，也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丈夫失声痛哭。
这哭声带着疑问，带着委屈，带着创伤，带看愤懑，冲出破房子，绕出破牲口棚，向着月朗星稀的夜空盘旋。似乎是两个让被人欺骗了的母亲所深深误解的孩子，在向青天表白赤于的心境。
几声鸡啼，预报着黎明的到来，晨曦也争脱黑暗的束缚，加入到迎接朝霞的行列。料峭春寒中的新的一天，又来到了小山村一石门峪。
陈卫华被冻醒了。睁眼一看，天已放亮。他瞧瞧还在熟睡的妻子和孩子，悄悄爬起来，准备把屋地上已经熄灭的火堆再重新点燃起来。
刚拿起几根树枝，就听到屋外有人说话：“这黄鼠狼专咬遭瘟的鸡，老天爷也不知道咋地了，都春天了，还抽风地冷。你说昨黑晌城里来的那一家人，就住在这破房子里，这一宿的罪可咋受？”
“咦？听这声音，不是昨天晚上见过面的老蔫村长吗？天这么早，他们来我这里干什么？”
陈卫华正在纳闷，又听到一个小青年的说话声：“姐夫，咋受也得受啊，谁叫他当右派了？上边说了，当了右派就是共产党的敌人，就是咱贫下中农的敌人了，对敌人就不能客气，就得让他挨整受罪。”
“妈呀，敌人？那不就是和过去拿刺刀捅老百姓，抢大姑娘小媳妇的日本鬼子国民党一样的人吗？那不就是和咱们村现在的地主富农坏分子一样的人吗？这样的人我们还帮他干啥活呀，还是回去吧！”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你这个傻老娘们儿，啥事都不懂，上边只说他们是右派，谁说过他们和过去的日本鬼子国民党一样呢？”
“刚才小牛子不是说右派就是敌人吗？那过去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是敌人，现在他也是咱们的敌人，这有啥两样？”
“要不我说你这傻老娘们儿啥事都不懂呢，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是用枪炮打咱共产党杀咱老百姓，他陈卫华一家打谁了杀谁了？听说他是去年整风的时候在材料上写啥反动话了，这才被整成右派，连累了一家人都到咱们村改造来了。”
“那咋说他们也不是好人吧？我们帮助他干这干那，别再惹出啥事来，把咱们连上也一块儿挨整，那可就倒霉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我觉着陈卫华两口子都不像是坏人。昨天我第一眼看见他们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我看人没走过眼。再说他们即使是右派，是坏人，现在到咱们村来了不也就是咱们村的村民了吗？有困难帮帮他们，让他们知道组织上对犯了错误的人的关心，不也能感化他们，让他们早日改造好了重新做人吗？我这也是在为组织上做工作呀，这能惹出啥事来呢？”你们姐俩就别跟着瞎搅和了，我咋说你们就咋听吧。
陈卫华听明白可能是昨天傍黑时见到的老蔫村长领着媳妇和小舅子过来要帮他们干什么。不由得心中一阵感动。他推推妻子”秀敏，醒醒，好象是昨天我们看到的村长领着人来了。”
陆秀敏一下子惊醒，急忙坐起来：“他领人来干什么，昨天晚上说今天早上让我们到村委会去听训话，别再是嫌咱们去晚了，领着人难为咱们来了吧。”
“听他们的话语，不象是来难为咱们，好象是要帮我们干些什么。”
夫妻话音刚落，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陈卫华把门打开，门口出现了三个人。一个是昨晚已经见过的老蔫村长，一个是大约三十出头，中等身材，面色微黑的山村妇女，另一个是大约有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村长和那位妇女各背着一大捆的烧柴，小伙子扛着两块木板，还拎着一个装满木工工具的箱字。
“村长，您这是……”陈卫华不解地问。
“啥这是那是。这不，我和老婆，小舅子，看你们一家有点可怜，也为了让你们好好改造，给你们捎来两捆柴火，再搂草打兔子，顺便帮你们修修门窗，拾掇拾掇炕啥地。咋说你们也是人哪，也得过日子不是？这一大早我已把村里的事安排好了，你们今天也不用去村委会报到听训话了。咱们一块儿修修这破房子，补补门窗，先把你们这窝整好了，人安顿下来再说别的。”
老蔫村长说话的语调虽然不冷不热，而且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话语中透出的关怀之情，足以使陈卫华夫妇感动得热泪盈眶了，两人赶紧道谢。
男子汉们都在屋外干活，屋中只剩下村长媳妇和陆秀敏。村长媳妇看着仍在熟睡的两个孩子，嘴里不停地称赞：“啧啧，看，看这两个胖孩子，多招人希罕哪！”说着也不管孩子是否睡醒，一下子就把小雅从被窝里拽出来抱在怀里：“哈哈，这大胖孩子是丫头还是小子？多大了？”
“大嫂，这孩子是姑娘，还不满一周岁呢。”陆秀敏边回答，边把自己的一件衣服往小雅身上盖。
“你看，你看，我光顾希罕孩子了。这屋里这么冷，孩子又刚睡醒，冻着可咋办？真是的。”村长嫂象是自责，又象是解释，边说边把自己的上衣大襟解开，将小雅裹住，贴身抱在里。
小雅被弄醒，开始时迷迷糊糊，不知道被谁抱在怀中，待弄清楚不是妈妈时，便挣扎着“哇”的一声哭起来。
“大嫂，还是我来抱吧，这孩子小，又刚睡醒，看尿着您。”陆秀敏双手伸过去，要从村长嫂怀中抱过小雅。
“尿就尿呗，那怕啥。哎呦，这说着说着就真来了，我这肚皮上热热呼呼，八成是尿了。”
“是吗？”陆秀敏有些紧张。“就自己一家人现在的处境，孩子尿在村长媳妇身上，要是翻了脸，那是什么后果？”她心中嘀咕，脸上笑着向村长嫂赔不是：“大嫂，孩子不懂事，弄脏了您的衣服，您千万别生气，我马上给您洗干净。”
“咳，看你说的。”村长嫂不但没生气，反而眉飞色舞，满脸喜悦。“大妹子，我都三十出头了，还没尝过让孩子尿着是啥滋味，今天尝到了，敢情热热呼呼，让人浑身舒坦，咋还生气呢？我看啊，以后我还得让她往身上多尿几次。”说完，象捡了什么大便宜，哈哈哈笑得眼泪直流。
“哦，可能村长家没有小孩，所以村长嫂看见孩子这样亲，连尿到身上也不烦”陆秀敏心中想着，口中试探地问：“大嫂，您家几个孩子？”
“咳，有孩子还说啥呢。这嫁过来十来年了，就是怀不上，我们那老蔫老骂我是骡子。也是的，我也是不争气。”听了村长嫂这样解释，陆秀敏又觉得自己的话问得太唐突，就赶快把话语一转：“大嫂，别着急，会有的。我听好几个人说过，有的人三十多岁才开怀呢。另外，您和村长也该找个医生检查检查，看有没有什么毛病。”
“咳，检查哈，咱们山沟没大夫，进一趟城不容易，再说查这玩意怪害臊的，也不想花那份钱。愿咋地咋地吧。”说着把小雅递给陆秀敏，“大妹子，你先抱着，这身上有点儿凉，我回家换件衣服就回来。”
村长嫂走出屋门，冲正在干木工活的老蔫村长耳边小声说：“还是你有眼力，我看他们也不像是坏人，你先干着，我回去换件衣服就回来。”
老蔫村长把目光从木头上离开，斜着眼瞅瞅自己的老婆：“你说你是不是精神有毛病？早上刚穿好的衣服，这会儿又换哪门子？”
“咳，我说老蔫，我抱抱他们家的胖姑娘，你猜咋地？尿了我一身，衣服这么湿，你说要不换换让别人看见不笑话？”说着，也不等自己男人再说话，眉飞色舞地走了。
“哼，这老娘们儿，想孩子想疯了，让孩子尿了一身还美的够戗，真是的。”看着自己老婆的背影，老蔫村长嘴里嘟嘟嚷嚷。
“村长大哥，您家里没有孩子？”陈卫华试探着问。
“哼，咱没有那个福份，我那娘们儿是属骡子的。”
“属骡子的？”陈卫华脑子里琢磨：“十二属相里没有属骡子的呀？”他没好意思问，但心中隐约明白，可能村长是说他媳妇没有生育能力。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村长嫂才回来。她胳膊弯上挎着筐，手里还端着个盆。老远就喊：“哎，我说老蔫，你们歇歇，该吃早饭了。”
老蔫村长抬头看看升起来有两丈多高的太阳，冲小舅子喊：“小牛子，歇歇，是该吃饭了，肠子肚子早打架了。”
“村长、大嫂，快进屋吧。”陆秀敏探出头来喊。
几个人进了破屋，村长嫂放下盆，揭开蒙着的屉布，嗬，满满一盆白菜炖粉条，接着又从筐内取出-大碗咸菜，连同筐内放着的十来个黄灿灿的玉米面饼子，一齐摆在半截炕上。
“来，来，吃，大伙一块儿吃。”村长嫂冲陈卫华和陆秀敏让着。
从昨天到现在没正式吃过一顿饭，陈卫华和陆秀敏早己饥肠辘辘，恨不得拿起玉米饼子就往嘴里填。但又一想，本来人家来给自己帮忙干活，不但自己没能力管人家饭，反而吃人家的，实在说不过去，就说：“大嫂，你们吃吧，我们不饿。”
“妈妈，我饿。”小军走过来，抱着陆秀敏的腿，两眼看着土炕上的饭菜小声说。
“好孩子，别闹，一会儿妈妈给你做好吃的，这饭是大人们吃的，吃完还干活呢。”
“你说你们这两口子，咋这样外道呢？我还没听说过人不吃东西不饿的呢。来、来、来，一块吃，连饼子带菜足够大家吃的。”村长嫂一再让着，陆秀敏和陈卫华也不好推辞了，就一人从村长嫂手中接过一块玉米饼子。
村长嫂和陆秀敏她们谦谦让让，老蔫村长一声没吭。他的眼光一直瞄着小军。听到小军喊饿，就拿起一块饼子说：“来，你妈不让你吃，大伯让你吃，过来。”
小军离开妈妈，走到老蔫村长跟前。老蔫村长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让他咬一口玉米饼子，又夹起一筷子粉条放在小军嘴里。
“香不香？”老蔫村长笑眯眯地问。
“香”小军回答。
“小子，告诉大伯，你姓啥？”
“姓陈”
“谁让你姓陈？”
“不知道。”
“哈哈，傻小子。”老蔫村长把小军用双手举过头顶，又放下来，把手伸到他的开裆裤子里，抓住他的小鸡问：“小子，大伯把你的小狗鸡揪下来行吗？”
“不行、不行。”小军急忙用小手捂住小鸡。
“不揪留着它干啥？”
“撒尿呗。”
“哼，瞎说八道，留着它打种。”
“不打种，不打种。”小军喊着。
“哼，真是傻小子。”老蔫村长再一次用双手把小军举过头顶，将嘴凑近他的肚脐眼，晃着脑袋猛亲猛啃了一阵，笑得小军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憋得通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