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贾红问我。我说：“什么怎么办？你不是做得好好的吗？”贾红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那笔购车贷款还是没有着落。”我知道那个小鸟依人的贾红又回来了，就说：“按说这事我不该管，可不管你肯定会有意见，你说怎么办，你说话吧。”贾红说：“你能否想办法把这款还上？”我说：“还款可以，还完款后我是不是又要靠边站了？”“你说什么呢，天财？”贾红突然间不高兴了，“这个公司又不是我自己的，你何必去计较这些，我没白没黑地干为了什么，我啥时候与你计较过这些，你不要品滋味好不好，你若是感到不名正言顺，明年春天年检的时候，把董事长归到你名下就是。”我说：“我要那个董事长有啥用？你认为我是嫌官小才与你争权夺利吗？”“那你想干啥，这些年在花钱上我没缺着你吧？还不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不要昧着良心说话呀。”贾红骨子里的那点东西又蹿出来了，而我却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兴致，这是何苦呢？我文天财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去外面的世界去闯荡江湖，却在家里与一个女人斤斤计较争长论短，有意思吗，不就是为了老娘那点破事吗，可话到嘴边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说吧，怎么办，趁我现在还没有反悔。”我直视着贾红。
“你不是有张银行卡吗？先透支部分把款还上。”贾红根本就不考虑我的感受，老娘怎会是她考虑的范畴。
“你不是也有卡吗，怎么老想着我，万一还不上，要我去坐牢啊？”
“胡说什么呢，我那张卡上月就透支了一万块，这次透支就是还那笔款。”
“还吧，都拿去，反正这些东西对我也没有用，都拿去吧。”
“还得辛苦你亲自去一趟，你得签字呢。”
这就是我的老婆，她突然的温柔一下子让我难以适应。没想到我还有这点作用，关键时刻竟又一次英雄救美！贾红你很有本事，应该万事不求人，可你还是求了。我文天财再没有本事，还是在关键时刻替你去擦屁股，这都是些什么事啊？为什么我一次次地原谅她、迁就她，她竟浑然不觉，这都是我惯得她啊！工资让她管着，稿费让她拿着，额外的收入也交给她，就连老娘的养老钱她也拿了去，她已经真正地把这个家垄断了。当她卡住了这个家庭的命脉的时候，什么事情也就由不得我了。这个时候的贾红已经分不清她是谁，也分不清哪是公司哪是家了。只要钱到了她的手里，她那里就变成了一个针线簸箩，管它是谁的呢，到手再说，这还是经营公司的样子吗？难怪我们动不动就闹矛盾，你所有的事情分不清楚，能责怪别人不尽心竭力吗？幸亏我还办了这张卡，当初办这张卡的时候，你不是同样持反对意见？现在用着了，你也变得勤快了。
问题是这张卡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如果从此我们渡过了这个难关，也就罢了，关键是公司的漏洞，贾红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还了这个，那个还会冒出来。公司已经到了按下葫芦瓢起来的地步，销售依然没有起色，而让我们寒心的事却一个接着一个，工会经费、残疾人保证金、河道受益费、治安管理费，还有报纸征订等等，杂七杂八的开销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形势变得异常严峻。我不得不再次提醒贾红，这年头挣钱难，花钱也得节约着花，危机来了，就得有应付危机的办法，不但要开源，还要节流。可贾红哪里刹得住车，她不是不想刹车，问题是她已经刹不住了，多年来养成的大手大脚的习惯，已经无法改变她业已形成的惯性思维。中国有句老话，叫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贾红的行为虽算不上奢侈，但要一个人从铺张回归到节俭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此时的贾红虽然还有一颗高傲的头颅，但在公司、家庭的总体把握上，已经找不着北了，那是一种忘我的信马由缰的状态，人一旦进入了这种状态，其他一切就可想而知了。
我们已经完全失去了造血的机能，我感到背后冷嗖嗖的，这比什么都可怕。往常公司还能从免费平台获得一点信息优势，现在好了，这点优势也在一步步被吞噬，公司摇摇欲坠，而各项费用却一项不少，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呢？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感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感到特失败。往常公司好的时候，车水马龙，高朋满座，一个上午就接待十几批客人，嘴皮子都磨起了茧，说话特别多，比老师们说得都多，我们也时常引以为豪。而现在，业务骤然间少了，公司就像一座孤岛，少人问津了，真可谓门前冷落车马稀啊！也许有人会说没人找你不是更轻松吗？是的，我宁可不要这样的轻松，我们需要的是关怀，哪怕是有人来问一声也好，这个时候的公司犹如一个没人管的孩子，更需要别人的呵护，可是那些在酒场上铁得不能再铁的狐朋狗友都哪里去了？他们信誓旦旦，亲哥亲弟地喊着，却对我的处境视而不见，甚至绕道躲着我。也许是我对别人要求太高了，人家不过就是逢场作戏，与我在酒场上吃几顿饭而已，还能要别人对我怎样，罢了罢了，我的问题只能我自己解决，那个救我的人必定是我自己。我现在只不过是掉在家庭的陷阱里爬不上来罢了，困兽犹斗，还没有到缴械的时候吧？
我漫无目标地在大街上闲荡着。我知道一切的问题都在公司这里，只有把公司盘活了，所有的事情才会迎刃而解。如果我挣不来钱，就是狗熊一个，这样不但救不了自己，连老娘也没法照顾下去，更别谈自己的未来了。
我十分困惑。一个人困惑的时候，就想着别人来宽他的心，可我却没有这样的福气，也许我所有的福气都在童年时代耗尽了。我就想，何不抽点时间回大同老家走一趟，老家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去了，什么情况也不知道，顺便看一下岳父岳母，他们在家也挺孤单的，可转而一想，我这毕竟不是衣锦还乡、得胜还朝，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当我皱着眉头，没有丝毫的笑容出现在老家的时候，别人一定会猜测我遇到什么事情了，我可不想成为别人猜测的靶子。我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老家，即使出现也应该是在自己志得意满的时候。想到这里，那个想回家的念头也就淡了，这可真是有家不能归啊！这个时候，哪里才是我待的地方？
百无聊赖，我又回到了家中，家里依然是暮气沉沉，孩子们都上学了，只有老娘一个人在家坚守。老娘的腿不好，天冷就更不能出来了，一个十几平方的储藏室就是老娘的天地，不能与外人交往，不是不能而是无法，可以想象老娘的世界是多么单调，那比坐牢好不了多少，我试探着与她交谈，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我的存在，她只是抬起眼皮来看了我一眼，就再也没了回音。我好失落啊，难道老娘的眼中，她的儿子已经不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老娘的怀疑不无道理，她的儿子没有为她提供什么，我感到惭愧，她虽说手中没有多少钱，可到现在为止，她并没有花我们一分钱，如果她没有那两万块，或者没有那点儿抚恤金，我们还能养老吗？那些庄里乡亲什么收入都没有的，养老又是怎么养的？我真不敢去想。老娘只不过是与我们同吃同住而已，并没有享受特殊的照顾，这一点，她令我很是感动，我很知足。可我们又是怎么做的？我知道，老娘到了这个年龄，行动肯定会有一定的不便，可我们得理解。她也不愿意把鱼刺扔得到处都是，或者是汤汤水水的洒落一地，老娘或许想法不错，但由于力不从心，往往事与愿违，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不愿看到的一幕，满地菜汤或者是鱼刺，这个时候，只能是假装没有看见而已。想一下，万一老娘因为弯腰去拾掇这些东西而再次摔倒，那将是怎样的得不偿失？
大宝小宝回来了，往常，两个女儿就像带着哨儿的鸽子，一回家就把混乱和生气一同带了进来。但这次却不同，上次的一巴掌把小宝打恼了，到现在我们父女还处在一种近乎窒息的冷战之中。我那宝贝小女儿说：“让我爸打吧，打死才好呢，我是他的私有财产，他有权打，但是今生今世别指望我能原谅他。”我感到冷飕飕的，这简直不像是一个孩子的回答。我把闺女养大了，知道跟我记仇了，再说你记的是哪门子仇啊，我与你妈关系不好，还轮不到你们都上阵吧？何况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我的女儿却不这样认为，她说我侵犯了她的人权。我说小宝：“什么是人权，老子就是人权，我现在腰疼得厉害，帮我把膏药贴上。”小宝说：“去去去，一边等着去，我这正忙着呢。”这就是我的宝贝女儿，人家不理你呢，当初可不是这样啊，现在好了，居然跟他的老爸杠上了，而且口口声声要与她老爸扛上百年，说我不是本事很大吗，咱看谁能扛过谁。我的宝贝闺女，用不了一百年，我的身体透支到这个程度，恐怕二十年都坚持不下去，到那个时候，你就是哭，也摸不着老爸的坟头了。
我感到一阵悲哀，我那可恶的巴掌不经意间就把女儿得罪了。她们一个个都将要自立成年，而我却有点日薄西山、日暮途穷之嫌。再怎么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也应是处于人生的辉煌峰顶，可他们却不把我当回事儿，要晾我的干菜，我的悲哀或许就在这里，我无用了吗？还不至于去仰别人的鼻息！我说：“大宝，你到你奶奶那里跟她说句话。”大宝说：“爸，我这也忙着呢，马上就要考试，作业都做不过来呢。”我说：“你们都这么忙还回来干什么？”小宝说：“爸，你咋就这么糊涂，这是家啊，到冲刺的时候了，不回家到哪里补充营养去？”
又是吃，在小宝的字典里到处都是吃的字眼，却从来没见她去关心过别人。小宝这些年，学习没搞上去，吃的学问倒是研究得透彻。不管是哪里的客人带来什么礼品，只要让她看见了，就得先打开看看，能吃的先吃了再说。这一点上她就不如大宝懂得别人的辛苦。现在好了，闺女大了，脾气也大了，老子的话可以当耳旁风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老娘还有我照顾着，尽管照顾得不好，可要到了我年老的时候，我就不一定有老娘的运气了，她们即使有心会有时间吗？
我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我以前在机关工作的时候何曾考虑过这样的事情，现在情况变了，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风光一时的文天财了。我必须得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不然的话，我会连我的老娘也不如。
我感到十分悲哀。想想人这一生，还真有“意思”，一切似乎是冥冥中都早已注定。一点不错，我不仅是咎由自取，更是罪有应得。我的老婆贾红就曾说过这样的话。她说这话的时候，正是我在新凤公司春风得意把酒问盏的时候。我的老婆不是怕我喝多了，而是生怕我的那些酒肉朋友把她的钱都掏光了。
贾红还在公司，她打电话说要晚一点回来。这些天贾红大部分时间都靠在医院里，可到了月底，她就再也待不下去了。公司的业务需要处理，她打电话让她姐来值班，谁知电话那头她姐却很不情愿，说她地里的玉米都长毛了，没时间。贾红说：“你没时间，我就有时间？这时候要是咱娘死了你也没时间吗？”她本想说这事是你造成的，应该由你负责，可话到嘴边就说不出口了。她没想到的是她姐在人前表现得人五人六，到了关键时刻，她那“大狗”就装不起来了，哪怕你说句知人辛苦的话也行啊，可要让她姐说这句话却比登天还难。老人摔倒的那会儿，她在眼前尚且不管，现在老人住院了，她就更没有积极性了，说到底还是老人没有她的庄稼重要。如果你问她一个问题，要老娘还是要庄稼，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要老娘，可一回到现实中，老娘就没有她的庄稼重要了，这或许就是‘一拃不跟四指近’的道理，看来这闺女也是因人而异啊！要不人家怎么就说“一母生百般，也有皮狐也有獾呢”。
贾红想想也是，算了，都这样了，还怨来怨去的有用吗，照顾老人是最终目的。她又给我打电话，我说我马上过去。关键时刻还是老闺女女婿做主，再不高兴，也不能表现出来，二话不说就冲上去了，不然的话，老太太掉到地下就没人管了。这个月，公司的经营状况很不好，工资都拖欠了，工人们要工资，她得与大家解释，否则就会出问题，毕竟人家也凭工资吃饭，不发工资等于端了人家的饭碗，人家一家老小要吃饭呢，跟着咱干是信任咱，咱说什么也不能断了人家的未来。
可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五内俱焚。无论贾红怎么解释，闹事的人就是不听，最后她们竟把贾红扣了起来，说什么如果拿不了工资去就不放人。他们给我打电话，说：“文经理，我们不让贾总回去也是万般无奈，一家人要吃饭啊，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我说：“大家别干傻事啊，没有工资咱想办法发工资，万万不可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那边说：“文经理，我们也不想这样，你若想报警就报吧，反正我们也是没有饭吃，把我们逮进去一切也就解决了。”我一听火了：“报什么警啊，你们等着，我无论如何一定想办法给大家把工资发了。”
尽管事情的性质变了，但我不想把大家怎么样，不给大家发工资的是我们，是我们对不起大家，无论怎么说，道歉的应该是我们。就是不干了，也要把工资发了，哪怕是倾家荡产，那是自己的职工啊！他们之所以扣住贾红，肯定是她说了什么不负责任的话，不然，他们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的。这帮职工我心中有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铤而走险，谁家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来闹事呢，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我想双方都有责任。只是这工资的钱从哪里来呢？贾红总不能与他们在公司里过夜吧。
我思来想去，就是没想出到哪里可以借钱。我有钱的朋友毕竟太少了，所有有钱的也几乎借遍了，我真不想再麻烦大家了。谁家没有个事呢，人家的钱就专等着咱们去借？实在是张不开口啊，若是能张开口那也不是我了。旁边的那位大姐看我实在可怜，就说：“兄弟，你要有事就先去办，大娘这边我替你照看一会儿。”我感激涕零，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帮我的大忙，千恩万谢。我一溜烟地跑回了家，翻箱倒柜，不停地打电话，试图找到残余的“银子”。可家中哪里还有什么“银子”可找？此地无银啊！就在我左右为难想不出任何办法的时候，我的老娘跛着双腿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说：“娘啊，你怎么还没睡呢？”
老娘说：“睡不着呢，你刚才跟谁打电话呢，贾红欠人家的钱了？”
我说：“娘，你就别管这些事了，公司还不就是这样，不是人家欠你的，就是你欠人家的。”
“人欠咱的可以，咱千万别欠人家的。”老娘抖着双手从腰间掏出一个包着的小手绢来。
“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解地望着老娘。
“拿去吧，这些是我那点抚恤和折腾粮食的钱，兴许有点用处。”
“这怎么行，娘，这是你的养老钱，不能用。”我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贾红已经用了老娘两万块了，难道我们要指望一个老太太来救公司吗？
“快去吧，天很晚了。”老娘蹒跚着脚步说。
我看了看老娘，眼里涌出一行泪水。这就是我的老娘，关键时刻才看出她的情怀。贾红啊贾红，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