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璧玉果然在这天也回到了流江县城。她比过去还长胖了一些，穿了一件华丽的紫色宁绸镶边旗袍，头上插着亮闪闪的首饰，手腕和指头上分别戴着银镯和金戒。无论从相貌和体态上看，二小姐都比在家做姑娘时，显得丰腴，高贵得多。尤其是她的一对眼神，透着娴静、柔和、安祥的光采。从这种端庄平和的气度和浸着奶油般光润的面孔上，可以看出她对自己日子的舒心和满意。当她从一顶小轿中走出来时，早候在泮池前面的三小姐璧如，几乎有些不敢相认了。半天，她才向前跑去，叫道：“二姐——”
璧玉稍愣了一下，也张开双臂向三小姐扑了过去。她一边跑，头上的首饰便不断颤悠悠地抖动。
“璧如——”她同样情不自禁地喊着。
姐妹俩在泮池旁边抱在一起了。这时谁也没说话，可却象劳累似的喘着粗气，清澈的池水里，倒映着她们的身影。过了许久，三小姐才忽然象一个撒娇的婴儿，“嘤嘤”地啜泣起来，说：“二姐，真没想到我们这世还能见面呀！”
璧玉吸了一下鼻子，眼圈也红了。她一边象母亲似的抚摸着璧如的面颊，一边也鼻头酸酸地说：“是呀，璧如，我当初也没想到姐妹还能重逢呀！”又说：“璧如，你比以前瘦多了！”
璧如又抬头看了看二小姐，说：“我瘦了，你却比以前胖了，真象一个贵妇了！”
璧玉显得称心地笑了笑，说：“这就是命！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当初要是按自己的想法去办了，也没有今天了！”
璧如听了这话，有些不解地问：“二姐，当初想了些什么呀？”
璧玉说：“别的没想，就是想为贞洁而死，死了好立烈女牌坊，为家里挣光！”
璧如又好奇地问：“怎么又没死呢？”
璧玉笑了笑，神情有几分羞赦的样子，过了一会才怅然地说：“是呀，怎么没死呢？”
璧如说：“我问你呢！”
璧玉这才回过神，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象是有意回避一样，执了三小姐的手说：“璧如，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反正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还是回房去说点别的吧！”
璧如听了，知道二姐不愿把心事告诉她，于是也不再问，果然就拉了璧玉的手，一起往后面走去了。
可三小姐这句想刨根究底的话，毕竟勾起二小姐满腹心事，她一面随璧如往后面走，一面在心里不由自主地问开了：“是呀，我怎么没死呢？当初真正准备一死了之的呀，可怎么会这样阴差阳错呀？”
是的，当初她已经做好了死的一切打算。当管家来悄悄告诉她“摇天动”准备撤退的消息后，她就为即将到来的那一刻高兴起来。在她心里，丝毫没有为死亡阴影的到来，而恐怖、悲伤和惋惜。相反，她把这种死亡看得无比神圣和崇高。为了死后的遗体更整洁、庄重，她趁着外面一片忙乱的时机，还打开发髻，重新梳理了一遍，并在脸上施了淡淡一层薄粉，以掩盖自己苍白和疲惫的面容。除了这些以外，她还破天荒地向看守她的小强盗要了一份吃的，以补充奔赴死亡的勇气和力量。在做完这一切以后，她便把手伸进怀里，紧紧握住那把无比锋利的剪刀，等候着那个庄严时刻的到来。
她把死选择在了轿子内。等装着她的轿子一抬出城外，她就用锋利的剪刀割断咽喉。她想，只要自己不喊不叫，抬轿的土匪也不会发觉。等他们回到山寨，她早已成了一具僵尸。那时，“摇天动”肯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还要杀人呢！“就让他杀吧！”她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似乎真的看见了“摇天动”气急败坏的样子。
可是，上帝并没有按三小姐想象的那样赐福给她。“摇天动”撤离流江城时，不知是因为忙乱中来不及备轿，还是嫌轿子抬着碍事，没让三小姐坐轿，而强行把她抱到了一匹马背上，簇拥着她出了城。当她的身子随着马背的颠簸而完全处于强盗们馋涎欲滴的目光中时，二小姐便知道死神不是向她靠近而是愈离愈远了。但她仍然不死心，她的右手还揣在怀里握着那把剪刀。她要等待机会，实现死的壮举。她不相信人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随着队伍越往前走，天也越来越黑。二小姐就想，等天黑尽以后，强盗们的目光无法再落到她身上时，她便掏出剪刀，猛地向心脏刺去，或者等马走到悬崖峭壁上时，纵身往万丈深渊里一跳。这样虽说要比割断咽喉痛苦一些，却也壮烈得多。但还没容她想好，土匪们就点起了火把。无数支火把将道路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那景象丝毫不象一支逃离的土匪队伍，倒象是一支打了胜仗，立下不朽战功凯旋而归的勇士。走到山路上时，土匪们怕马匹颠簸，不等“摇天动”吩咐，便有一个小喽罗过来，牵了二小姐的马绳。接着又有几个小匪徒，似乎有意讨好“摇天动”，又主动过来围在二小姐马匹两边，说是为了不让二小姐走山路害怕。二小姐见最后的死亡方案又一次面临失败和流产时，就禁不住在心里不平地呼唤起来：“天啦，为什么不让我死呀？为什么呀？勾魂的小鬼，你就把我的名字一笔勾了吧，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呀……”不管她怎样喊，上帝和阎王都好象熟睡过去了。马匹驮着她，强盗们护着她，在下半夜时，她来到了“摇天动”的老窝里，守护寨子的强盗立即把她带进了“摇天动”住的房间里。
刚走进那间狭窄的屋子，“摇天动”就跟了进来，屋子里马上弥漫开一股男人的汗酸味。可二小姐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知道自己已应了一句古话：“生死有命！”于是什么也不想，就呆呆地坐在床上。但她仍然象昨晚一样，做好了防身的准备。她的手还揣在怀里，紧紧握着那把剪刀。她想，只要“摇天动”过来碰她身子，她就和他同归于尽。可是“摇天动”只在隔她几步远的地方坐着，目光端详着她，那神情象是怕把她碰碎似的，并没有要去动她一下的意思。看着看着，二小姐眼皮终于支撑不住地打起架来。
她也不知是怎样熟睡过去的。大半夜马背的颠簸，加上头天晚上的彻夜未眠，使她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她没有做梦，更不用说死神的呼唤了。一觉醒来，已是遍野阳光灿烂。她首先听到一阵沉沉的呼噜声传来，睁眼一看，见“摇天动”脱光了衣服，只穿一条裤衩，四仰八叉地睡在自己身旁，那满身的汗毛就象一只黑熊。她急忙“啊”地一声跳下床，这才发觉自己也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短褂和一条单裤。她的脸腾地涨得通红，一种又羞又恨的感觉使她哆嗦起来。她急忙去寻找自己的外衣，发现旗袍和外面的长裤都压在“摇天动”的枕头底下。她急忙去拉，“摇天动”打了一个呵欠，警觉地一挺身，坐了起来。这才看清了惊慌失措的二小姐，他仿佛回忆似的眨了眨眼，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才一边披衣，一边欠意地说：“醒了？”
二小姐没吱声，只顾往身上穿着衣服。穿好了，才誓不两立地盯着“摇天动”问：“我的剪刀呢？”
“摇天动”说：“你要剪刀干什么？”
二小姐说：“你管我干什么？你把剪刀还我！”
“摇天动”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清晨的山岭显得格外响亮。二小姐觉得屋子都被他的笑声摇动了。笑完，“摇天动”才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寻死，想立贞节牌坊！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死要面子活受罪！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呢？即使你死了，就能立上贞节牌坊吗？你已经跟我上了山，又跟我睡了觉，谁还会相信你是贞节女人？你想想，死得值吗？”
二小姐听了这话，突然“哇”地一声，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时，“摇天动”走到身边，举起手，那模样想去抚摸她，可又马上改变了主意，把手放了下来，说：“你放心，我昨晚没动你一下，只是给你把衣服脱了，让你睡一个安稳觉。你现在还是一个处女。你真想死，我马上就给你一把鬼头大刀，那要比剪刀利索得多！只是一想起你死了也只是一个屈死的鬼，我就替你难过……”
“摇天动”话还没完，二小姐猛地抬起头，冲他涕泪涟涟地叫道：“你杀了我吧！”
“摇天动”摇了摇头，说：“我也不会杀你！世界上漂亮的女人，都被有钱有势的占了，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艳丽无比的美人儿，怎么舍得杀呢？我‘摇天动’虽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可是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我还是一个人，一个人，你明白吗？”
二小姐又愤怒地叫了起来：“你永远也别想得到我，强盗！”
“摇天动”又笑了起来，说：“得不到没关系，我只要天天看你几眼，心里也觉得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