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尧山真的来到了知事公署做“书手”——抄写员。当他褪下军装，穿着一件师爷的长衫，文质彬彬地出现在三小姐面前时，三小姐完全是一副骇然的表情了，尽管她先前已经听燕尧山说过他要来知事公署的打算。没想到他真的来了！三小姐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了燕尧山一会，才由不知所措的慌乱变成了欣喜的神色。她似乎从纷乱的思绪里抓住一点要领了。这要领便是痴迷和陶醉。她醉眼迷离地看着燕尧山，娇憨地说：“你……真的来了？”话一出口，便知道纯属多余。
可燕尧山象是个十分乐意听这话孩子一般，目光脉脉含情，说：“我父亲给我寄了1000大洋来，我花光了。”
璧如略微提高了声音：“1000？”她的眸子飞出的两道光彩，不但有惊讶，而且蕴含着对情人无限的关切。
燕尧山忙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花再多都值！”末了又说：“我父亲要我回去跟他学医，说兵荒马乱的，学份手艺最好。可我回信给他说，我要在知事公署谋事，不会回来了。父亲又给我来信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只有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了！”
三小姐更感激不已。她知道，燕尧山都是因为她，才放弃了学业，才当兵受苦，才花钱破费，才远离父母！可她给予他的，实在太少了！当燕尧山还跟着陈达三住在严府的时候，她虽然也不时偷偷跑回去和他幽会，可是家里人太多，别说两人在一起诉诉肺腑，就是互相多看几眼，也胆战心惊地怕人看见。结果总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而每去一次，在心灵上留下的都是一道失恋似的创伤，和更强烈的思念。现在，三小姐听了燕尧山的话，一边忍住“咚咚”的心跳，一边对燕尧山急促地说：“覃光第出去了，晚上不回来，天黑以后，你到后面园子里等我！”
说着，又神情异样地看了看燕尧山。
燕尧山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看见三小姐面颊赤红，目光灼灼。他什么也没说，只“咕噜”一声，咽了一口口水，点了点头。
那目光同样意乱神迷。
两人分开以后，三小姐回到了她和覃光第的“退食之所”。她走进那个有着巨大黄桷树的园子，抬头看天，猛地觉得天是那么高，那么蓝，空气是那么清澈透明。回头看地，虽然高高的、坚固的围墙把知事公署和外面隔开了，可院里的这棵黄桷树，也显得比过去格外的高大挺拔，枝敏叶茂、郁郁葱葱，给人的印象象是一个返老还童的妇人。看见那座双檐重迭式的八角亭，琉璃瓦熠熠生辉，也多美丽壮观呀！三小姐突然感到这些景物亲切可爱了，而这种感觉过去可从来没有产生过呀！她静静地靠着八角亭的廊柱坐着，仰望蓝天。天空中正有一片淡淡的白云，在缓缓飘移着，三小姐忽然觉得那云象是一条两头尖尖的船，而蓝蓝的天也成了一片辽阔的海洋。看着看着，她就感到自己和燕尧山坐在了船上。一左一右，船轻轻颠簸着，她不时发出了有几分夸张的惊叫声。燕尧山把她搂在了怀里。她的鞋掉了，头发散乱了，旗袍撩了起来，可是她非常幸福。海水在款款波动，小船晃悠悠不止，她的身体开始膨胀，发烧、干渴。她希望海水溢进船舱，柔软地托起她的身体。不，不是托起，她还需要一种强大的力量，一种灼热的火焰，来压迫她，燃烧她！是的，她焦渴的嘴唇、膨胀的胸脯、柔软的腹部，都需要一个有热度、有重量、有韧性的东西压迫。她可以展开身子的足够宽度和温柔，来承受这种压迫。即使是在这种压迫中窒息而亡，她也会觉得无比幸福。
想着想着，三小姐忽地叹息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了失望的神情。可接着又开朗起来。有什么还值得叹息的了呢？她的心上人已经来到身边！他们虽然不能朝夕相处，可毕竟比过去容易相见了。她相信燕尧山会满足她的一切，而她也同样会让燕尧山满意。这样想着，三小姐就在心里轻轻呼唤起来：“尧山，来吧！我会等着你，侍候好你！让我们的爱情天长地久，比翼齐飞吧！”说着，她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这时，她耳边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她猛地睁开眼一看，黄桷树叶纹丝不动，碧空一尘不染。可哪儿来的声音呢？她还想捕捉一下这奇怪的声音，可这“隆隆”声象远去的雷霆，一点没留下痕迹。三小姐苦笑了一下，又一次把响声归咎于听错了。
又胡思乱想了一会，三小姐才想起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去完成。她于是急忙站起来，抻抻旗袍下摆，又拢拢头发，急匆匆地奔娘家去了。
严府里，严锦堂和管家头靠头，凑在一起，正在核计着当年乡下佃户应交的租银。虽说交不起，可有钱钱交结，无钱话交结，账还是应该核算清楚的。这时三小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劈头就喊：“爸！”三小姐声音清脆面孔红润，象是有什么喜事。
严锦堂从账上抬起头，和管家一齐不解地看着她。
三小姐高兴地说开了：“爸，我们又可以和二姐在一起了……”
“什么？”严锦堂颤抖了一下。
三小姐又笑吟吟地重复了一遍：“爸，二姐就要回来了！”
严锦堂一时没回过神，眼皮哆嗦起来，好象进了沙子，接着就定在眼眶里不动了。手中的帐本也不知不觉滑到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三女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管家弯腰拾起账本，拍了拍，恭敬地放到桌上，这才回头对三小姐问：“三姑娘，二姑娘真的要……回来了？”
璧如说：“真的，我二姐就要回来了！二姐已经是大官太太了……”
严锦堂和管家眼里怀疑和惊诧的神色更加重了。
三小姐细细的说了起来：“真的！杨主席杨大人要对‘摇天动’和‘混天星’招安，已经派出了招安特使。特使昨天从C城出发，今天到达流江地界，杨主席还指示地方公署要配合这次招安。因此，覃光第一大早就出城迎接特使去了，然后一起去‘摇天动’那儿招安呢！”
“真的招安了？”半晌，两人才回过神，不知是高兴还是痛恨，喃喃自语般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严锦堂抬起头，对管家翻着白眼，忽然问：“你说他还是不是强盗了？”
管家看了看严锦堂眼里的一层泪光，说：“没招安是强盗，招安就不是强盗了，是官兵了！”
严锦堂又紧接着问：“不一样了？”
管家说：“当然不一样了，老爷！”
严锦堂垂下了头，不再对管家翻白眼了。可是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吧。
管家却兴致勃勃地对三小姐继续打听：“三姑娘，知不知道杨主席杨大人给二姑娘的姑爷委了个什么官？”他已不敢直呼“摇天动”这个浑名了。
三小姐说：“听说杨大人给他委了个什么师长！”
“师长？”管家双眼放出火炬般的光彩，高声叫了起来：“天啦，师长？那可是道台一类的官呢！”说着，又对严锦堂掬了一躬，说：“恭喜老爷，严府出了知事老爷，又出道台大人，这是老爷前世积的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