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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萍想不到说了半天,还是毫无效果,不禁大为沮丧。欲待再设词相劝,无奈自己所能想到的话,方才都已说尽了,再说也不过像数学的还原,重新背诵一次,恐怕更惹她入耳生烦。当时因心中的绝望,面上便十分惨淡,只对着淑敏发怔。淑敏却还自低头浅笑。过了半晌,白萍忽然颤声叫道:“张小姐,您无论如何不能辞职。”淑敏双眉微颦道:“哦,请问林先生,你有什么权力能强迫我不辞?”白萍听了这话,猛然想起她和公司曾经立过合同,在道理和法律上说,她受手续上的拘束,自然不能随便脱离,此际正可提出这个手续,向她交涉,当然可以使她屈服。但转而一想,自己对她恭维还来不及,怎能板起脸用合同压制她?固然公司方面在法律上能操胜算,只是那样一来即使把她制服了,仍回公司服务,然而我却要变成她的仇人,岂不与我的希望完全相背?想着忙摇头道:“我哪敢强迫,不过盼望小姐念着公司前途,瞧着我的区区情面,再继续下去。因为我希望太切了,话说得急迫些,请您。”淑敏冁然一笑,插口道:“你有强逼我的把握啊。我当初不是和公司立过合同,那件东西很有效力,你们很可以用个严厉手段,叫法律来挽留我,不是百发百中么?”白萍诚惶诚恐地道:“您不要提那个,我绝不敢作那样没趣的事。固然我是来竭力挽留小姐,不过,倘然……小姐真不可怜我们,决意和公司脱离,就是公司因此关门,受了绝大的损失,我也不会拿那合同向您交涉。”淑敏听着摇头,似乎表示不信。白萍道:“倘若小姐真是辞意已决,实在毫无转圆的余地,那么,我回到公司立刻就派人把合同给小姐送来,好叫您放心。”淑敏眼珠儿一转,笑道:“谢谢你,那样我更安心了。”

白萍见她话儿越说越冷,简直到了山穷水尽。为今之计,也只抛却公事,自图其私,就转了话道:“小姐,我很不明白您是为什么这样坚决辞职?昨天晚上,咱们在公园里,您不是还很高兴地谈说公司的事?”淑敏懒洋洋地手拢着鬓发道:“问我为什么,哼,这个我不能说。”白萍道:“我们公司若是尽美尽善,绝不会惹您消极。您既然消极,当然是公司有叫您不满意的地方,请您务必说明,我们也好自己知道错处。”淑敏格地笑了声道:“林先生,你开口闭口总是公司,方才劝我,也是代表公司,这会儿问我,也是赖着公司,我和公司有什么问题?公司也没得罪我。”白萍听了末后的一语,猛然悟会,立刻精神震荡,侧身向着淑敏道:“哦,我这才有些明白,必是我得罪您了。”

淑敏看看白萍,面上笑容徐敛,露出娇嗔之色,把腰一扭背过身去。白萍更明白问出眉目来了,不知怎的,只觉心中一动,好似在黑暗中得到一线光明,凭空又生了希望,忙站起立到淑敏面前,躬着腰儿低声恳恳地道:“我,一定是我得罪了小姐,我情愿认罪,请您随便责罚。您说,我还是怎样得罪了您?”淑敏冷笑道:“凭您林先生怎会得罪我,没有的事。”白萍摇头道:“不然,一定是我不好。”淑敏道:“您有不好,自己还不知觉么?何必问我?”白萍搔着头发道:“我实在想不起来。要知道不好,还不致惹您生气呢。”淑敏道:“您好马虎的记性,那么昨天。”白萍听说“昨天”两字,不觉把昨夜公园中的情景,又涌现在眼前,却只想不起做了什么错事。

淑敏好似瞧着他局促可怜,便自叹道:“林先生,你昨天在公园里好叫人灰心。我且问你,你明白远近么?”白萍愕然不知所答。淑敏接着道:“论平常呢,我和祁姐都是你的学生,也算一样的朋友,可是昨天夜里,我和你是什么情形了?怎么祁姐撞了来,你倒故意帮着她耍笑我?”白萍诧异道:“我,我何曾耍笑你来?”淑敏道:“还用你亲自耍笑我么?那时只要你顺着我说一句话,祁姐就可以没了疑心,哪知你偏自装痴作呆,诚心给我难堪。只你那样神气,简直表示。”说着面上-红道:“她更有得奚落了。我很明白,你们男子都是这样,凡遇女人的事,没有的也要作出有的神气来,好自己得意。这你可得意了,我却没脸见人,除了辞职有什么法子呢?”白萍听着,才明白她原来为此,想不到昨夜只顾小小快意,今日就惹出偌大风波,心中说不出的后悔。但又不敢承认,只得告罪道:“我那时以为您和祁小姐是要好姊妹,偶然调笑,我不便掺言,谁想倒为这事生了气。现在我自己认罪,请您随意责罚,您既然说出这个原故,错误完全在我身上,绝不能因我一人误了公司的大事。最好请您对公司打销辞意,对我严加处分吧。”淑敏忽然笑道:“您太言重了,我凭什么处分您呢?不过,林先生你昨天是很叫我灰心,我对公司的兴致几乎全在您身上啊。昨天那一会工夫,我才看出您太不顾护我。”

白萍听到这里,心中一阵动荡,暗想她果然对自己有情,语意中已然流露出来。自己方才竟是十分错误,对她打着官话,无怪格格不入。看起来她既露出口风,自己该大着胆子,动之以情,或者不难使她回心转意,当下忙道:“小姐,我知罪了。您要原谅我是无心之过,话都说明,算揭开隔膜,您务必还照常到公司去。您要坚意不肯,那我也再没有前进的兴趣,只有陪您一同辞职了。”淑敏噗哧一声笑道:“您这话很不在理上。您这公司,当初并不为我办的,而且开办时也没有我,您有什么辞职的必要?”白萍道:“人的心境是会改变的,我说几句最诚实的话,譬如您昨天辞职,我也不致有这过分的表示,只为咱们昨夜的一层关系,在小姐你,固然是试验剧本,不成问题,可是在我,我这一种痴心就已不自主地附着在您。您一脱离。我哪还有生趣呢?”淑敏突地低了头,站起来走到妆台旁,对镜掠鬓。白萍从镜中斜窥,她的面上已红潮上颊,晕若朝霞,忽然微带笑容,对着镜子笑道:“你自己知道错了?”白萍忙接口道:“我知道,我是罪大恶极。”淑敏理着眉儿道:“晚了,看人的好坏,常可以从一点小事上看出来,就像您昨天那种情形,很叫人可怕,幸而是游戏,要真。”说着忽然住口不语。装着拉开抽屉。寻什么东西,脸儿也和镜子分离。

白萍听她言中句句表示对自己有心,这种口吻好似情人发生龃龉,并不是完全冷酷,恼怒中还蕴着情款,当时心中一转,便立起走到淑敏身边,低声道:“小姐,我先对你正式谢罪,然后再说几句唐突的话。我很明白,小姐原本很看得重我,不过因为我昨天一时糊涂,就灰了心,不过我那。”淑敏回头眨了个白眼道:“你怎知道我看重你?”白萍笑道:“我不能说,说出来你也不承认,还得骂我发呆。不过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反正您自己也很明白。”淑敏红着脸,好似要发起嗔来,但是怒容未现,反而忍不住破颜一笑,立刻又敛容问道:“我明白什么?”白萍道:“我的痴心眼儿。很感激小姐,能选我作您的配角,并且叫我陪您试验影片。”淑敏听他这答非所问的话,并不理会,反而接着问道:“哦,你也知道昨天是试验,那么昨天我对祁姐表白的时候,你怎不说这话?”白萍听她的话,又说还了原,忽然得了主意,忙笑道:“昨天是我的口舌懒惰,所以误事。今天可以再试验一下,请祁小姐过来看着,我再蝎力表白一回,藉以赎罪。”淑敏“呸”了一声道:“别胡扯了,谁有这么大工夫?”白萍笑道:“您不高兴,我自己把昨天试验过的再重表演一下也好。”淑敏正不知道他是何意思,忽见白萍双膝一屈,跪在自己面前,仰首乞怜道:“小姐,我在这里求你,恕过了我吧。便是我怎样不好,你只想咱们昨天的情形,你瞧见我现在,昨天的事不就在眼前么?”

淑敏想不到白萍有此一举。本来她没有很深的气恼,不过因恨白萍昨天的行事,所以耍他。这时见他这卑屈的样儿,心早软了。又想起昨天互相偎抱的甜蜜况味,身上一阵发软,不由向旁一歪,坐到了椅上,才伸手去扶白萍道:“起来吧,叫人瞧见是什么样子!”白萍道:“非得答应我不再辞职,我才起来。”淑敏不自觉地冲口答应道:“起来吧,我不辞了。”说着又微笑道:“你该知道,我这是对你的一种惩罚。”白萍才明白闹了半天,原来又演了一幕趣剧。又见淑敏业已化刚为柔,显露出她的娇媚之态,便乘机要挟道:“我不起来,万一我起来,你再变卦呢。”淑敏道:“我已说出是和你作耍了,怎能变卦?”白萍抬头道:“我不放心。”淑敏道:“你倒作起难来,不放心该怎样?”白萍道:“你要给我个放心的证据。”淑敏道:“难道我还给你写一张悔过书?”白萍道:“不是这个,另有办法。”淑敏道:“我不懂,什么办法?”白萍道:“我也是和你学的。”淑敏道:“什么,你和我学的?”白萍仰着头儿笑道:“你想,昨天你怎样立的规矩?”淑敏猛然想起,昨天和他调逗,曾有过吻手为记的事,想不到竟作法自毙,他居然援例要求起来,就含笑摇头,表示不允。

白萍更是狡狯,倒露出悠闲的态度,臂腕交叉,凝然不动,好似旧剧里戏妻的秋胡,表示已经跪出高兴来,你若不应,我绝不起的样儿。正在这时,忽听得祁玲在院中莺声呖呖地对着仆妇说话。淑敏心中一跳,眼见白萍直挺地跪在面前,祁玲万一闯进来看见,又是一番大大的笑柄。就急得直拉白萍道:“你快起来,祁姐来了。”白萍似乎毫无顾忌,只赖在那里。淑敏没法,只得把玉手伸到白萍面前,很急促地道:“小爷,你算得了上风,随你吧,快着!”说着红着脸儿,把眼一闭,只等待白萍的唇儿和自己手掌接触。哪知竟毫无所觉,便又睁开眼,向白萍道:“这是怎么?人家依你了,你又。”白萍扬着脸笑笑,看着她的手道:“我要求的不是这个,今天的事与昨天不同,这一吻怎能重样?”淑敏咬牙儿道:“你这人,你想怎样?”说着见白萍的嘴儿微凸,做出预备接吻的式样,眼光却只盯住自己的口辅之间。心中突然明白,他这是得步进步,虽然芳心有些默允,但还稍觉不甘。正要假怍娇嗔,猛又听得院中祁玲的笑语走声和革履响动,已渐行渐近,淑敏仓卒之间,更顾不得许多,忙低下腰儿,伸手架住白萍的胳膊向上一提,两个人的脸儿恰正挨到一处,白萍也不愿真被祁玲看见,又见淑敏已是默来俯就,便把脸儿一偏,嘴儿紧紧揾住淑敏的樱口,然后徐徐立起。淑敏也随着他缓缓直起腰来。直到白萍完全立直,淑敏才向后躲开,狠狠地瞪了白萍一眼,就自立起。

淑敏走到窗前,向外边观看,见祁玲已换了一身雪白的纱衫,正立在天棚下荷花缸前,看着女仆洗猫儿,口里不住说笑,知道她并未看见房内情形,才放下心,便走回向白萍娇嗔着道:“你这人,真可恨。我才可怜你,答应不辞了,你倒得了意,投机挟制,乘人于危,这是什么人。”说着就把下面的话咽住道:“我不好意思骂你,恨起来还是辞职。”白萍听着,忽然装作又要屈膝,说道:“我一个人的小姐,你千万别再提这两个字,我被辞职把胆都吓破了,你再说我就。”淑敏见他又要原方照服,连忙接住他,又气又笑道:“我一个人的林先生,你这看家法宝太厉害,我算怕了你。”白萍也不禁笑了。

淑敏却只望着他,眼光中如嗔似喜,通意含情。白萍喘了口气道:“哎哟,我可不易,今天简直是我的小劫。谢天谢地,张小姐大发慈悲,这可把劫数脱过去了。”淑敏眨着眼道:“什么又是你的劫数?”白萍伸手向衣袋里掏摸,似乎要掏手帕,却掏不着,就用手去抹额上的汗。淑敏瞧见,就把自己的小丝帕丢给他,白萍接过说了声“谢谢”,才又接着答道:“你不知道,方才我接着你那封辞职信,几乎像看见天塌地陷,差一些把真魂都走了。”淑敏笑道:“瞧你说得都离了格儿,我辞职你就值得。”白萍凄然叹气,望着淑敏,胸部连连起伏不已,淑敏也看他一眼,慢慢低了头。两人此际,真是含情无限,相喻不言中,半晌白萍才开口道:“所以,我应该在日记本上注这么一笔:今天六月二十九日,遭了小劫一数。”淑敏忽地抬头,像想起了事,愕然问道:“今天是二十九么?不对吧,二十八。”白萍道:“一点不错,我绝不会记错。”淑敏立起道:“差些误了事,我还觉着是二十八呢。幸而你提起。”白萍道:“什么事这样要紧?”淑敏道:“要紧倒没要紧,告诉你实话吧,今天是我故意呕你,所以给你写那样一封信去,叫你着急其实我是有事要到天津去几天,回来时还到公司做事,平白地为什么辞职呢?”白萍道:“你上天津有什么事?”淑敏随口答应道:“有个旧同学结婚。”说着从妆台抽屉取出一个红色帖子,看了看,又接着道:“请我去观礼,是三十号的日子,就是明天,我还以为是后天呢。”说完把那帖子递给白萍道:“你瞧,这不是骗你吧。”我请假几天总成了。”

白萍原不想看那请帖,但因淑敏把请帖递到白萍手边,无意中便松了手,白萍只得接着,瞧瞧封皮,见上边只写了“张淑敏小姐”五字。正在这时,忽然帘栊一启,祁玲像鬼影一般地掩入,蹑着脚儿,走到淑敏身后,冷孤丁地说道:“你们的交涉办完了么?”淑敏吓得回头,见是祁玲,不由发恨道:“你总是这样,讨厌都不自觉。”祁玲道:“哦,我讨厌咧。本来。”说着缓口气道。“讨厌么?讨厌,我走。”淑敏道:“我说你是吓唬人讨厌,什么又走不走。”白萍此际也摆弄着那请帖向祁玲道:“祁小姐请坐吧。”祁玲道:“不坐不坐,人家讨厌我。”白萍笑道:“祁小姐您真好说笑。”祁玲才坐下道:“林先生,怎样?你把她挽留住了么?”白萍道:“原来用不着挽留,张小姐本不是要辞职,只于要请假到天津去,和我开个小玩笑。”祁玲笑着向白萍挤了挤眼,好似表明知道他这是掩饰之语,又似已晓得他方才费了不少周折。白萍怕她再说出什么不防头的话,再惹淑敏不快,忙也向她以目示意,恳求不要再刻薄了。祁玲笑了笑,自语道:“不定多么好看呢,可惜我没看见。”淑敏问道:“你说什么?”祁玲正色道:“我问你,要到天津是为昨天来的那个请帖么?”淑敏才要说话,忽听帘外有人连叫“妹妹”,淑敏听出是式欧的声音,忙道:“哥哥,你进来。”式欧掀帘走入,淑敏指着白萍道:“我给你介绍个朋友。”祁玲插口道:“不必了,方才在前院我已介绍过。”淑敏道:“多谢你代劳。”便又向式欧道:“我正有事烦你,你来了正好。回头天夕凉爽些的时候,你出去替我买些东西成不成?”式欧道:“买什么?”淑被道:“送朋友结婚的扎物,一定今天买来,我明早就上天津。”式欧道:“你给谁送礼?上。”话犹未了,淑敏抢着道:“你也该送一份,这个人也是你的朋友啊。”说着又哦了一声道:“难道式莲没接着帖子?”式欧道:“没有啊,倒是谁要结婚,快告诉我,别闷人。”淑敏回头一看,见白萍正把那请帖在手里微微摇着,就取过递给式欧,道:“你自己瞧,恐怕你要送礼,比我还得加厚。”式欧接过帖子,打开一看,立刻大惊叫道:“呀,是她呀,她和人结婚了。”说着把足一顿,接着唉了一声道:“真想不到,她怎会又嫁人?她不是原来有丈夫么?”淑敏道:“所以我也纳闷,你还记得,她在咱家的情形,病里还萍呀萍地叫,现在这个姓边的又是从哪里来的,真叫人糊涂。”

白萍听淑敏末尾的两句话,猛然心中一跳,忍不住的便移步绕到式欧身后,想要看看那请帖中的人名,因为方才只瞧见封皮,未及开视。哪知式欧已自手儿下垂,连连地顿足,微微地叹气那请帖被他腿儿遮住,不能看见。祁玲看着笑道:“式欧,她不是你的恩人么?恩人有了喜事,你怎不替她喜欢,反倒难过?”式欧不由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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