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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黄面人(1)

在一些神秘的案件中,我的朋友福尔摩斯用他那非凡的才能让我们对一些离奇的戏剧性故事着迷。最后,我们自己也身不由地己投入到那些故事中去了。在我发表以这些案件为原型而创作的短篇小说时,我常常会自然而然地把他的成就作一些详细描写,而他的失败可能用的笔墨少一些。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出于顾全福尔摩斯的名声——实际上,每逢案件的发展让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的精力与多才多能的确让人不得不钦佩——而且大凡福尔摩斯遭到失败的地方,别人也很难取得成功,这样,故事就永远没有结局了。然而,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即便他犯了错误,但是到最后仍然可以查出真相。我曾留意过五六种这类情况的案子,其中有两件最明显,有代表性并且引人入胜,其中一件是马斯格雷夫礼典案,另一件就是我下面准备讲述的故事。

福尔摩斯基本不会为了锻炼身体而去进行一些体育活动。大多数情况下,能够妥善运用自己体力的人并不多。毫无疑问,与同体重的人相比,福尔摩斯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一位拳击家。但是,他将盲目锻炼身体视为浪费精力,因此,除了与他职业有关的项目外,他基本不会关注其他的活动。福尔摩斯的精力总是很充沛,很少看到他疲倦的样子。显然,他这种养生之道,确实令人费解。他的饮食通常很简单,起居也非常简朴,基本就是节衣缩食了。除了偶尔会注射一些可卡因外,福尔摩斯确实没有其他的恶习了。每当他不需要查案,而报纸新闻又很无聊的时候,福尔摩斯就会注射一些麻醉剂,以打发单调的生活。

早春的一天,福尔摩斯难得清闲,居然挪出时间陪我到公园散步。这个时候,榆树已经生出嫩绿的幼芽了,栗树的梢头也开始冒出五瓣形的新叶。我们在公园中安静而悠闲地走了两个小时,对我们这样彼此熟悉的朋友来说,这种方式很惬意。当我们返回贝克街的时候,已经快到五点了。

我们的女仆一边开门一边说道:“先生,您不在的时候,有一位绅士来找过您。”

福尔摩斯抱怨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真不该散步那么长时间!”福尔摩斯说道,“那位绅士已经离开了吗?”

“是的,先生。”女仆回答说。

“你没有请他到家里坐坐吗?”

“当然,我请了,他也进来坐了一会儿。”

“他等了多长时间?”

“大概半小时,先生。他看起来很不安,也有点焦躁。他一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还跺跺脚。当时,我等在门外,但是我仍然能听到他的动静。最后,他走到过道里大声问道:‘他是不是不准备回来了?’这就是他的原话。我请他再耐心等一下,他好像没有耐心等,而是走到门外去了,他说他在屋子里都要闷死了。说完他就离开了,我怎么挽留都没用。”

“很好,你做得很对。”我们一边走到屋子里,福尔摩斯一边说道,“这真让人生气,华生。我现在急需一件案子。从那个人焦急的反应来看,那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案子。喂!你看,这桌上的烟斗不是你的,肯定是那个人丢下的。这个烟斗真不错,是很好的欧石楠呢!斗柄很长,看来是用那种烟草商称做琥珀的材料制成的。我还真不知道在伦敦城里到底有几支真正的琥珀烟嘴,有些人总认为只有里面包着苍蝇的那种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琥珀。他居然把这样珍贵、他又很珍爱的烟斗忘在这里了,我想他的情绪一定非常不稳定。”

“你凭什么判断这是他珍爱的烟斗呢?”我问道。

“啊,依我看来,这个烟斗的原价大概不会超过七先令六便士,但是你看,这里有两次修补的痕迹,一次是在木柄上,另一次在琥珀嘴上。很明显能看到,每次修补用的都是银箍,这个应该比烟斗的原价高许多。我想,这个人宁愿去修理烟斗,也不愿意花钱再去买一只新的,如果他不珍爱这个烟斗,那就很难解释了。”

“有什么特别的吗?”我问道。这时,福尔摩斯正拿着烟斗认真地看着,他凝视着烟斗,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在思考。

福尔摩斯拿起烟斗,用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就像教授在讲授动物骨骼课。

“烟斗对一个人来说常常是很重要的,”福尔摩斯说,“除了手表和鞋带以外,烟斗应该是最能代表一个人个性的物件了。可是,这只烟斗的迹象不明显,也不重要。烟斗的主人应该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习惯用左手,牙齿很好,有点粗心大意,不过经济上还算富裕。”

福尔摩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些话,我看到他正斜视着我,也许是想知道我是否理解他的推理。

“你根据他这只七先令的烟斗,就判断他是一个有钱的人吗?”我反问。

“这是格罗夫纳板烟,一英两八便士。”福尔摩斯边说边把烟斗里的烟丝磕出一点到手心里。“用这一半的价钱,他完全能够抽上等的烟,难道这还不能说明他是个经济富裕的人吗?”

“就算真的这样,其他几点你又是如何判断的呢?”

“他一定有在油灯或是煤气喷灯上点烟斗的习惯,因为烟斗的一边已经烧焦了,要是用火柴很难弄成这样。用火柴点烟根本不会把烟斗的边儿烧焦,但如果你在油灯上把烟点着,一点就会烧焦烟斗。而烧焦的仅是烟斗的右侧,因此,我推测他应该是一个习惯用左手的人。现在你可以把你的烟斗在灯上点燃,你很容易就会发现,因为你惯用右手,自然是左边更靠近火焰。也许你不这么点烟,但这毕竟不是常常如此。所以我只能初步判断他是习惯用左手。琥珀嘴已经被咬穿了,说明他一定是个身强力壮的人,而牙齿也很整齐。要是我没弄错的话,我已经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了。接下来,我们能够研究一些比这个烟斗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没多大工夫,屋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个年轻人穿着一套很讲究也很素净的深灰色衣服,手中拿着一顶褐色的宽檐呢帽。他的年龄看起来在三十岁左右,实际上可能还要大一些。

他有些窘迫不安地说:“请原谅,我进来前忘记敲门了。是的,我应该先敲门的。不过事实上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请原谅我的失礼。”那个人把手放到额头上,然后一扭身倒在椅子上,看上去他的心情很糟糕。

“我能够判断出你已经有一两个晚上没睡觉了。”福尔摩斯很亲切地说,“这的确比工作伤神许多,甚至比玩乐还伤神。请问,我能够提供什么帮助吗?”

“先生,我需要向你请教一些事情。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现在,我的全部生活好像都混乱了。”

“你是否希望我成为您的咨询侦探?”

“不只是这样。你是一位很有见识,又经历丰富的人,我急切需要你的赐教。我想要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恳求你能告诉我。”

他的话一点没有连贯性,他喘着粗气,声调听起来很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感觉他连说话都觉得是很痛苦的事情,他好像一直在用意志控制着自己的感情。

“这真的是一件特别难办的事。”他说,“我想,没有谁愿意和外人倾诉自己的家务事吧,尤其是找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来讨论自己妻子的行为,这应该是更让人觉得尴尬的事。我觉得这样做确实很可怕,但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就来找你了。”

“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开口说。

就见那个男人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他大声说道,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如果你想隐瞒姓名身份,我奉劝你以后最好不要把名字写到帽里儿上,或者当你到别人家拜访的时候,请不要把写着名字的帽里儿冲外。我很愿意告诉你,在这间屋子里,我和我的朋友听到过各种各样神秘莫测、稀奇古怪的事儿,并且,我们也有幸能够让很多惶惑不安的人重新得到了安宁。我认为,我们也能够为你分担一些烦恼。时间看来很紧迫,请你不要再在解释上浪费时间了,还是快点儿把事情的大概情况告诉我吧。”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

我们的来客重新把手放到了额头上,他看起来十分痛苦。从他的姿态和神情上我大概看出,他应该是一个不苟言笑、性格内敛的人,而且还是有些骄傲的,所以他常常宁愿掩盖自己的伤痛,也不愿表现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猛然用握紧的拳头做了个坚定的手势,好像已经决定不再保守秘密,他开始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情况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已婚男人,结婚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当中,我和我的妻子就像所有的正常夫妻一样,恩爱异常,生活过得很幸福,无论是在思想和言论上,还是在行动上,我们总能达成一致。但是,从上星期一开始,我们中间忽然出现了障碍。我发现,在她生活和思想的某些方面,有些东西是我完全不知道的,她让我觉得更像个陌生人。我们渐渐疏远了,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尽管如此,有一件事我还是想要告诉你,这样,你才能理解后面的事情。我敢肯定,艾菲是爱我的。而且你完全不需要怀疑这点。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现在对我的爱更加浓烈了。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也能感觉到。对一个男人来说,察觉出一个女人的爱是很容易的。不过,在我们夫妻之间存在的这个秘密让我很苦恼。在弄清这个秘密之前,我们的关系很难像原来那样了。”

福尔摩斯有点不耐烦地说:“芒罗先生,请你赶快把事实告诉我。”

“我先告诉你我所知道的艾菲的历史吧。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虽然只有二十五岁,但是已经是未亡人了,那时她的身份是赫伯龙夫人。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美国,住在亚特兰大城,在那里,她嫁给了赫伯龙。赫伯龙是个律师,生意也不错。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后来,那地方流行黄热病,她的丈夫和孩子就在那场疫病中死去了,我亲眼看到了赫伯龙的死亡证。这件事让她对美国产生了厌恶,于是,她回国和她未出嫁的姑母生活在一起,她们住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平纳尔。当然,她的丈夫给她留下了巨额的遗产,大概有四千五百镑。她的丈夫在世时用这笔资产进行的投资很成功,平均年利是七厘。当我见到她时,她到平纳尔只有六个月,我们一见钟情,几星期后便结婚了。

“我是个啤酒花商人,每年的收入有七八百镑。我和我的妻子在诺伯里租了一座小别墅,每年支付八十镑的租金,我们的生活确实过得不错。我们这个小地方尽管离城很近,但是却有一种乡村的感觉。在我家不远处,是一家小旅馆和两所房屋,在我们门前田地的那一边是一座单独的小别墅。除了这些,就只有到车站去的半路上才会看见房子。因为工作的关系,每到一定的季节我需要进城去办事,但是,在夏季的时候,我就不用进城了,这时我就能和我的妻子在自己乡下的住宅里快乐地生活。但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然,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夫妇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也该说明一下。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的妻子将所有的财产都转到了我的名下。本来我是不希望她这么做的,因为我考虑到如果自己的事业出现意外,那资金周转就很困难了。可是,她坚持那样做,我最后也就同意了。啊,大约是在六个星期以前,她来找我。

“她对我说:‘杰克,当你接受我转让到你名下的那笔钱时,你说过,我可以任何时间提取。’

“‘是的,那本来就是你的钱嘛。’

“‘好,那你现在就给我一百镑吧。’

“听到这话,我感到有点吃惊,原本我只是以为她不过是想买一件新衣服或是其他一些类似的东西。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问道。

“‘哈!你不要忘记你以前说过你只是我的银行保管,那么你应该清楚,银行保管从来都不会乱问别人问题的。’她开玩笑地说。

“‘如果你确实需要这些钱,拿走它当然没问题。’

“‘是的,我现在确实需要它。’

“‘那么,你就不愿意向我透露这笔钱的去向吗?’

“‘杰克,我希望你能等我几天,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但是现在不行。’

“我只好照办了。假如说我们夫妇之间存在什么秘密的话,那么,这就是破天荒的第一遭。我给她开了一张支票,然后我就把这事儿忘了。也许这件事和后来发生的事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觉得我还是都告诉你比较好。

“好的,我刚才说过,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所小别墅,在我们的住所和小别墅之间还有一块田野。但是,如果你要到小别墅去,就必须要沿着大道走到对面,然后再绕到一条小路上。就在那所小别墅附近,有一片很繁茂的苏格兰枞树,平时我常到那里散步。在树林中散步真是一件让人觉得很惬意的事情。八个月来,这所小别墅一直空着,真是太可惜了。那是一座非常漂亮的两层楼,有一道很古典的游廊,周围开满了金银花。我常常到那儿去看几眼,有时候我还想,要是能住在这里那该是多么高兴的事情啊。

“上星期一的傍晚,当我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我看到一辆空篷车转到了小路上,我还看到游廊旁的草地上有一堆地毯和其他一些东西。显然,这所小别墅终于有人住了。我走过去,看着就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我停下来不断地打量着,很好奇是谁将要和我们成为邻居。可是,就在我打量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上面的一扇窗户里有一个人正在注视着我。

“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张面孔是什么样子,可是,我仍然觉得背上直冒冷汗。我站得稍微有点远,所以看不清那张脸。不过,这张面孔让我感到有点不自然,确切地说是有点儿不像人脸。这就是我当时的印象。我很着急地向前走,希望能看清那张正注视我的人的相貌。但是,当我走近以后,那张面孔一下子就消失了,那个人好像忽然被拉到了室内的暗处。我足足站了五分钟,认真思考这件事,我想要把我看到的景象好好想一想。我很难辨别出这究竟是一张男人的脸,还是女人的脸,它真的离我太远了。但是,那张面孔的颜色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颜色就像是青灰色的白垩土一样,而且还有些呆板僵硬,不自然得让人心惊。我心里很不安,于是,我决定再去拜访一下这所小别墅的新住户。当我走近敲了门以后,就有人出来开门了,那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态瘦削的女人,长得很难看,看着让人害怕。

“‘你有什么事?’她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问。

“‘你好,我是住在你对面的邻居。’我回头指了指我的房子,‘我看到你们是刚搬过来的,因此,想问问你们需不需要帮忙……’

“‘喂!我们如果需要你帮忙的话,自然就会找你的。’说完,她就把门关上。我被这样粗暴地拒绝了,感到非常气愤,转身就回家了。整个晚上,我一直试图在想别的事情以转移注意力,但在我的头脑中却一直萦绕着窗口那个怪人和那个粗鲁的女人的形象。我决定不和妻子提这件事了,我觉得她是个胆小又很容易激动的女人,所以,这样不愉快的经历还是不告诉她为好。但是,在临睡之前,我还是告诉她那所小别墅已经有了新的住户了,我的妻子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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