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成功觉得，吴富贵的连坑带蒙他也学不来，打死也学不来。他总觉得那样有些像诈骗，在法律上也许构不成诈骗罪，但在道德上却是应该受到谴责的。大哲学家康德说：“道德本来就不教导我们如何使自己幸福，而是使自己如何无愧于幸福。”贾成功觉得这话是为他说的。
跟着费志高和吴富贵出去拉广告，贾成功本来想学点本事，却发现什么都学不来，而且越学越沮丧。看来他不适合这份工作。今后怎么办呢？他有些发愁了。
还有一件让他发愁的事。他跟吴富贵跑了趟莒东，出去两天，《星期八》发生了一件事，他不能在集体宿舍住了。事情是这样的：
星期三晚上，有个叫葛鲁光的要“圆房”。另几个“狗”
拿着葛鲁光给的100块钱出去喝酒。没想到葛鲁光的女朋友叫声很大，结果招来了一个最不该招来的人——保卫科长。
保卫科长有50多岁，喜欢穿西服打领带，头发总是打着发乳，看起来很干练。但他西服上衣袖口的商标没有剪去，红色的领带喜欢打在圆领毛衫的外面，像小学生的红领巾在风中飘呀飘的。他没多少文化，“酗酒”念“胸酒”，“参差不齐”
念“餐叉不齐”；还特别爱吃蒜，早饭都吃，辛辛苦苦工作一天，和那么多的人脸对脸说过那么多的话，嘴里的蒜味都散不去。
他几乎在研究院所有的科室都待过，最后被任命为保卫科长。
这科长一当就是十多年，而且很可能要当到退休。他之所以在那么多科室待过，是因为所有科室的人都烦他，都齐心协力赶他走。别的科长都是正科级行政级别，他这个科长连小小的副科级都不是，只是个称呼。他的下属只有两个人，单位大门口的保安。
这天晚饭后，保卫科长背着手出来散步。路过单位大院东北角的时候，他听见了那种叫声。他仔细听了一会儿，脸红了红，咧嘴笑了笑，甩开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单位大院里走。他悄悄潜伏到房间门口，又仔细听了一会儿，脑门上的汗都出来了。
他用手抹了一把汗，整理了一下表情，“咣咣”地砸门。里面的叫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葛鲁光提着裤子、趿拉着鞋，红着眼珠子开了门，头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那个女孩子低着头坐在床沿上，脸红得像保卫科长胸前的领带，正用手整理着蓬乱的头发。保卫科长在女孩子对面的床沿上坐下来，使劲盯着葛鲁光床上的几团卫生纸和一包安全套，又看看葛鲁光，看看女孩子，严厉地问：“你们，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葛鲁光反问：“你说我们在这儿干什么？”
保卫科长满脸通红，摇晃着脑袋，鼻子里直往外呼气。
葛鲁光递给保卫科长一支济南人爱抽的“大鸡”烟，说：
“来，抽根‘大鸡’吧——不，是‘大鸡’——别气坏了身体，革命事业还需要你。”
保卫科长一手从衣兜里摸出了打火机，一手伸过来接那根“大鸡”烟。葛鲁光却又把递烟的手缩回来了，说：“这烟不能给你了，只有这一根儿了。这个时候我特别想抽烟——你可能也和我一样。再说，抽烟有害健康，你是大科长，我不能害你呀。我这命不值钱，就叫它危害危害我的健康吧。”
保卫科长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来，背着手走了。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四，上午一上班，保卫科长就找到了院领导，把他昨天晚饭后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唾沫星子喷到了院领导面前的文件上和水杯里，坚决要求《星期八》的几个“临时工”搬出大院。因保卫科长是个老同志，得给他面子，更因他嘴里的蒜味让人实在受不了，院领导没等他说完就表示同意了。
院领导打电话把主编老李叫过去训了一顿，要求几个“临时工”十天内搬出大院。几条“狗”得出去租房子住了。
贾成功急着把那副金项链还给白玉兰。星期五这天，他去办公室很早。8点半上班，他8点20就到了。他想趁办公室没人的时候把金项链放在白玉兰的办公桌上。没想到白玉兰到办公室更早。他到办公室的时候，白玉兰手里捧着一杯茶，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很失落的样子，看见他进来，木然地冲他笑了笑。
金项链就在贾成功的口袋里。他想把金项链还给白玉兰。
他去卫生间提来拖把，一遍遍拖地板，脑子里琢磨着怎么说。
他的脸有些发烫。白玉兰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地板拖了三遍，他也没想好怎么开口。他还想再拖一遍，白玉兰说，小贾，地板已经干净了，不用拖了。他想提着水壶去打开水，白玉兰说，小贾，开水已经打了。这时，主编老李、编辑老石等人已经进办公室了，贾成功也安静地坐下来。
贾成功每天都把金项链装在口袋里，每天都想找机会还给白玉兰，可是一见到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他很后悔自己多事，不该学雷锋做好事。他想偷偷地把金项链放在白玉兰办公桌上，又怕弄丢了，总觉得应该亲手交给她。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贾成功决定把金项链亲手交给白玉兰。
这天早晨他第一个来到办公室，找了个信封，把金项链装进去，信封揣在自己口袋里。他涮了拖把，拖地，等白玉兰来。他想好了，就说那天晚上9点多从外面吃饭回来，去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在沙发上看到了金项链，知道肯定是她的。之所以强调晚上9点，是因为那个时候白玉兰已经回家了，暗示她，他并不知道她和那个男人的事情。至于为什么过了这么几天才还给她，就说把金项链锁在自己箱子里了，又跟费志高和吴富贵出差几天，回来发现钥匙找不着了，刚刚把箱子撬开。
过了一会儿，白玉兰进来了，收拾自己的办公桌。贾成功走过去，本想把已想好的话说一遍，却不会说了。他低着头，把信封放在白玉兰办公桌上，什么都没说。白玉兰说：“咦，小贾，这是什么东西？”贾成功没吱声，提着拖把匆匆地去了卫生间，涮了很长时间。
白玉兰平时在办公室里喜欢说说笑笑的，这天却安静得像蜡像一样，捧着报纸一动不动地看。她偶尔抬起头来，目光瞄一眼贾成功。贾成功该喝茶喝茶，该打电话打电话，躲避着她的目光；他眼睛的余光瞥见她在看自己。姜开蔚的眼珠子贼溜溜的，不时从镜框上面盯着白玉兰看，忽然冒出来一句：
“玉兰美女不说话，办公室里就太安静了。玉兰美女今天有些不正常。”
白玉兰放下报纸，说：“没有啊，我在看‘华航名古屋空难’
呢。死了264个人，太惨了。”
姜开蔚说：“报纸都登了好几天了，还在看呐。”
白玉兰笑着说：“夜里没睡好，睡眠质量差，没精神，不愿说话。”
姜开蔚干笑了两声，脸竟然不易察觉地红了红，低下头去看报纸，不再说话。
贾成功正低着头给一家广告客户写信，但姜开蔚和白玉兰的每句话都进入了他的耳朵里。白玉兰说自己“睡眠质量差”。
办公室里十几个人，除了她和姜开蔚，只有他一个局外人明白其中的玄机。
这天，几个“正式工”又分鸡蛋了，一个人一塑料筐，10斤。
下午下班的时候，贾成功正要往外走，白玉兰叫住了他，请他帮自己把鸡蛋送回家去。以前都是内勤小包帮她送鸡蛋，这天小包不在，请假回老家了。办公室里人不多，贾成功又最年轻，让他帮忙倒也理所当然。贾成功有些迟疑，和白玉兰对视了一眼。白玉兰眨巴着眼睛，满眼睛都是话。贾成功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就答应了。白玉兰住在研究院大院旁边的家属院里，很近。
贾成功把鸡蛋送到白玉兰家，放进厨房里，看白玉兰并不想跟他说什么，转身就要走。白玉兰却站在门口拦住他，说要在家里请他吃顿饭。如果换成姜开蔚，能吃上玉兰美女亲手做的饭，并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在美女家里和美女共进晚餐，肯定兴奋得流鼻血。但贾成功却没这个兴致，他说：“现在才五点多，我还一点都不饿呢。”
白玉兰问贾成功一般几点吃晚饭，晚饭都是吃什么。贾成功说一般都是七点左右吃晚饭。白玉兰说：“现在我也不饿。
那就先坐会儿吧，说说话。”
贾成功想不出非走不可的理由，于是就在沙发里坐下来。
白玉兰去了趟厨房，一会儿端出一个果盘来，放在贾成功面前的茶几上。果盘里是像红玛瑙一样鲜艳的大樱桃，还有几个青色的毛桃。白玉兰说，大樱桃是烟台的朋友送的，是有名的栖霞大樱桃；毛桃看起来青涩，其实挺好吃的。她又给贾成功泡了一杯红茶。
贾成功吃了几颗大樱桃和一个毛桃，小口小口地呷着红茶，等白玉兰说点什么。可是白玉兰却什么都不说，吃了几颗大樱桃，进了卫生间。卫生间的门没关，只是虚掩着。
贾成功环视着白玉兰家的客厅：米黄色的地毯上绣着红玫瑰，客厅正中挂着一个墨绿色的大风铃，墙上挂着草编牛角、花篮、舞鞋。一幅油画很醒目：一位面孔庄重宁静、长发飘扬的女神，双手优美地托举着长笛，笛管里袅袅飞出蓝色的火焰，那是女神在夜晚吹出的音乐。
卫生间里传出淋浴的声音。白玉兰在洗澡。贾成功想象着白玉兰的裸体，激动得鼻尖上出了汗。过了一会儿，白玉兰从卫生间出来了。她穿着一件紧身的玫瑰红真丝睡袍，头发披散着。贾成功只看了她一眼，就呆住了。这个时候的白玉兰比任何时候都漂亮，比任何时候都性感迷人。贾成功忽然有些口干，两口就喝下了那大半杯红茶。白玉兰轻声说：“你也去洗洗吧。”
刚才贾成功还在纳闷：白玉兰说要和他说说话，却什么都没说，而是把他晾在客厅里，自己去卫生间洗澡，洗澡的时候还敞着门，她这是什么意思？现在，白玉兰让他也去洗洗，他才明白了怎么回事。幸亏有朱蕊的调教，让他明白了一些男女间的事情，不然这个时候肯定呆得像一只木鸡。自从和朱蕊分手，好几个月了，他还从没碰过女人，那方面的渴望十分强烈。
他犹豫了一下，进了卫生间。
贾成功洗完了澡，穿着内裤从卫生间走出来，听见白玉兰在叫他：“小贾，小贾。”循着声音，他走进了白玉兰的卧室。
一进卧室，迎面是一幅美国着名影星施瓦辛格的巨幅照片。施瓦辛格微笑着，牙齿很白；上身只穿了件黑背心，双臂弯曲着，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很硬很结实，像在挑衅，也像在炫耀。也许很多女人都渴望被他抱在怀中，被他蹂躏。贾成功的目光迅速地从施瓦辛格身上移开。白玉兰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毛巾被，身体的轮廓很分明，脸上的神情很从容，很安详。
贾成功心跳得十分厉害，喘得也十分厉害，身体有些哆嗦。
白玉兰冲他笑笑，拍拍枕头，示意他快上来。他把卧室的门关上，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脱去内裤，掀开了白玉兰身上的毛巾被，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的身体很烫，白玉兰的身体却有些凉。
白玉兰身上、床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水味。闻到那香水味，贾成功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头晕目眩，浑身发软，轻飘飘的。
贾成功开始抚摸白玉兰。
就在这时，他头皮一麻，脑子里“铮”地响了一声，毫无铺垫地想起了两句让他沮丧的话。一是那天晚上白玉兰对那个男人说的“从鲁西南一个小县城来的，在济南啥也没有”；二是老K说的“农村穷小子就是农村穷小子”。于是他就萎了下来。
贾成功的身体下面是一个高贵、时髦、妖冶的城市女人，而他是一个农村穷小子，离开小县城来济南闯天下，一无所有，像一条饿狗一样。前几天跟着费志高和吴富贵出去两趟，发现自己既不能像费志高那样不要脸，也不能像吴富贵那样坑和蒙，这份工作显然不适合自己，还不知道何去何从呢。因葛鲁光得罪了保卫科长，集体宿舍不让住了，得出去租房子，又是一笔开销，这事也让他发愁。
贾成功从白玉兰身上爬起来，垂头丧气地穿上内裤，坐在白玉兰身旁，弓着腰，背对着她。白玉兰用脚抚摸着他的脊背，咯咯地笑。见他仍闷闷不乐，她坐起来，用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
她的神情有几分慈爱，甚至有几分母性，就像抚摸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贾成功再也不敢和白玉兰对视。临出门的时候，白玉兰说求他一件事。贾成功问什么事。白玉兰说，千万不要把金项链的事情说出去，不然她在单位就没法混了。贾成功瓮声瓮气地说了句“知道”，就头也不回地下楼了。他听见白玉兰高声说：
“小贾，谢谢你给我送鸡蛋！”然后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贾成功觉得今天简直丢死人了，他也厌恶透自己了，比厌恶姜开蔚都厌恶自己。在回研究院大院的路上，贾成功一直在踢一块杏仁大的小石子。他把小石子踢到前面，等走过去的时候，再往前踢。石子太小，他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从研究院家属院门口，一直踢到研究院大院门口，足足踢了300多米。贾成功在心里发狠：自己不会永远一无所有的，他要拼命挣钱，总有一天会牛逼起来的，那时候他要从容不迫地把这个高贵的城市女人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