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缱绻,淑娟终于从一个女孩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福晋,起床了!”
雪后初霁的太阳隔着窗纸把温暖的光芒洒在淑娟脸上的时候,她听到瑞年在耳畔甜甜地呼唤。她并不急着睁开眼睛,而是悄悄回味着昨夜那令她终身难忘的第一次,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酸酸的透着幸福,每一寸肌肤都懒懒地散发着暧昧,她忽然伸出手,把伏在面前的瑞年的脑袋紧紧地按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在他的耳边呢喃着:
“从今天开始,我,永远是你的了。”
嗅着淑娟诱人的体息,听着她那一片软语温存,瑞年心旌摇荡,要不是门外传来勤务兵的问候,他怕是又会不顾伤疼,和自己的爱人再尽情地疯狂上一回。
吃早饭的时候,近藤敏夫歉然地对瑞年表示,他要是巡视城防,上午就不能陪伴瑞年和淑娟了。
“瑞年君,如果愿意的话,我让人陪你和你未来的王妃出城去看看张秋附近的‘景阳冈’,记得当初在陆士的时候,你给我讲过《水浒》的故事,说那是武松打虎地方,不过现在的‘景阳冈’已经是皇军在那里打老虎啦!”
近藤敏夫的话像一记重锤一般敲击在瑞年的心头,差点把他震昏过去。
就在瑞年和淑娟随同部队从端庄向范县转移的同时,攻占了聊城的日军,一路南下,乘胜占领了曾经是国民党山东省政府的临时所在地张秋。驻留在张秋的山东省保安司令部和一个保安旅的部队一触即溃,向鲁西北的利津方向突围,与先期转移的国民党山东省政府汇合去了,如今的张秋再也没有了瑞年期盼着的国军部队了。张秋丢了,国民政府的山东省主席沈鸿烈不知所踪,原本满怀希望地盼着能回归国军部队,因此不惜离开已经被共产党人完全掌握的第六游击区第三十一支队和第三十二支队第一大队的瑞年和淑娟,突然之间失去了一切希望,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般了。
一筹莫展的瑞年和淑娟整个上午都闷在房里,冥思苦想却是无计可施。吃过午饭,巡视城防的近藤敏夫回来了,一进门就忙不迭地问瑞年和淑娟为何没去“景阳冈”。
瑞年推说连日赶路,有些累了,上午一直在休息。近藤敏夫点点头,而后歉然地对淑娟表示,他有话有和瑞年私下谈谈,便拉着瑞年出了门,来到他的房间。
“说吧,有什么事要对我说的?”
进了门,近藤敏夫请瑞年坐了,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瑞年的心里不免有些嘀咕,脸上却努力做出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瑞年君,我知道,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近藤敏夫一开口就让瑞年感到不寒而栗,尽管极力地在克制和掩饰,心里却暗暗后悔没有把枪带在身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瑞年的手心里已经攥出了汗来。
近藤敏夫很认真地盯着瑞年看了好半天,忽然很得意地笑了,那样子让瑞年觉得就像一只戏弄着老鼠的猫。
“哈哈,瑞年君,你永远都是那个诚实、单纯的陆士士官生,看看我的一句玩笑就让你紧张成这样。”
瑞年心里暗恨自己沉不住气,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近藤敏夫的脸,揣度着对方的神情,不知道自己的这位老同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看看吧。”
近藤敏夫说着,从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来,摆在了瑞年的面前。
瑞年满脸狐疑地拿起桌上的信,迟疑了一下,又看看满脸狡黠的近藤敏夫,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福还是祸。
信是陆士同窗李海潮伯爵写给近藤敏夫的,在信中,李海潮告诉近藤敏夫,他在山东境内见到了瑞年,俩人还有过短暂的交流,只是其时军务在身,未及详谈,不过瑞年现在支那军中服役,但或许是出于老同学之间的情谊,他们并未有任何敌对。看完了李海潮的信,瑞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尽管那个韩国伯爵似乎是为了顾及他自己的颜面,丝毫也没有把他曾经被瑞年俘虏并释放的经历透露给近藤敏夫,但他却将瑞年在国军中服役的事情写得明明白白。看看落款的日期,这封信正是李海潮当初被俘获释后不久写的。这样看来,昨天在阳谷县城外与近藤敏夫相逢之时,对方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瑞年不由得对眼前这位含而不露,城府颇深的老同学生出一分恐惧来。
“怎么样,瑞年君,还需要继续隐瞒下去吗?”
近藤敏夫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恼怒,甚至还显出一片平和的亲近来。
瑞年知道再要隐瞒是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样想着,他的心里倒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也好,大不了最后就拼个鱼死网破,当年在陆士的时候,眼前这位日本侯爵曾经被他的中国摔跤术摔得狼狈不堪,瑞年相信即使再来一次单挑,近藤敏夫也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没错,我是在国军中服役,就像你在日军中一样,战争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近藤敏夫满意地点点头。
“的确如此,战争不会对任何人有所偏袒,不过,”近藤敏夫话题一转,目光烁烁地盯住了瑞年,“我很奇怪,作为一个满洲贵族,你为什么不遵照令尊大人的意愿,到满洲国军中效力,而选择了推翻满清政府的国民党部队,这好像于情于理都令人难以理解。”
瑞年忽然冷冷地笑了。眼前这个满脑袋忠君爱国的日本侯爵让他觉得有些滑稽,或许是因为日本民族相对单纯,除去人数极少的几个少数民族之外,都是“大和”一族,因此他们很难理解有着五千年文明的中国人的情怀。在这个多民族组成的华夏民族中,无论是汉族,还是满族,抑或是其他的少数民族,对于国家的认同,对于民族的理念归根结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那就是华夏。当外侮降临之时,他们早已抛弃了原先单纯的种族概念,早已将某一个单独的民族的利益完全融入了中华民众的全体,因此,无论任何种族,无论任何阶层,都会同仇敌忾,将他们的矛头一致指向共同的敌人。
“近藤敏夫侯爵,”瑞年的眼里凝聚着无比的庄严,“我想告诉你的是,在绝大多数满族人心目中,满洲国都是一个不折不扣,令人不齿的怪胎,尽管我是一个满族人,但我更是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认为难道我可以在自己的祖国遭受侵略之时袖手旁观吗?”
近藤敏夫并没有因为瑞年的这番话感到震惊和恼怒,相反,他却满脸赞同地点了点头。
“瑞年君,你的话我完全理解,我也知道,满洲国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个什么样子,满洲皇帝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不过,作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作为一个和天皇陛下有着血缘关系的贵族,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在这场中日之间的战争中,中国已经战败了,要不了多久,你们的重庆恐怕就会步南京的后尘,你们的领袖蒋委员长的下场恐怕还不如满洲国的溥仪陛下。所以,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还是想告诉你,不必太过执着,你已经表现出了对国家足够的忠诚,又何必一定要等到玉石俱焚的那一天才悔悟呢?中国终归有一天会像当年的朝鲜一样,完全被大日本帝国所统治,为什么不学学李海潮君呢?他们那些韩国的华族们如今不是依旧身份显赫,受人尊敬,并且还因此或多或少地造福着他们的同胞吗?”
近藤敏夫的这一番劝导让瑞年对这个当年在陆士的时候永远趾高气扬的日本侯爵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想不到不知何时他竟然也学会了说教,甚至还能如此牵强附会地弄出这一大套似是而非的理论来,让瑞年觉得又可气又好笑。
“侯爵阁下,您不觉得您的这一番说教有些迂腐和牵强吗?难道你一定认为我于瑞年是一个可以轻易改变自己的信念和良知的人吗?我想以我们四年多的同窗经历来说,您应该明白,您是在白费口舌!”
近藤敏夫的脸上掠过一片失望,甚至还隐隐地杂了一丝恼羞成怒。
“瑞年君,我一向很敬重你的为人,也知道你从来都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我今天之所以劝导你,并非一定要改变你的信念,只是作为老同学,作为曾经的朋友,我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了一个孱弱不堪的政府,为了一个已经失去了活力的民族,违逆上苍的意志,不顾时代的潮流,白白地葬送了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成为一个令人惋惜的殉葬品。”
瑞年忽然很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高亢和激昂。
“阁下,谢谢您的一番美意,不过,我这个人您应该知道,我就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呢,根本就是见了棺材也不会掉泪的人,您还是别再费心了!”
话不投机,近藤敏夫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服他的这位曾经令他不屑过,后来又不免惺惺相惜,视作一个极好的对手和朋友的老同学了。近藤敏夫的眼里充满了深深的遗憾。
“既然这样,瑞年君,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在东京分手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希望我们再见面的时候,还是朋友,这句话至今依然有效,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恐怕也只能兵戎相见了。”
瑞年冷冷地看了近藤敏夫一眼,点了点头。
“我想那或许是迟早的事情。”
近藤敏夫的神情中颇有些伤感的意味,看了瑞年一眼,轻叹一声,摇摇头,慢慢地站起身来。
“是啊,不过,我还是希望从今往后,我们不再见的好。”
瑞年摇摇头。
“谁知道呢,或许老天不愿意就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们大家呢。”
近藤敏夫没有再说什么,微微地向瑞年鞠了一躬,显然是要送客了。
瑞年站起身来正要告辞,忽然想起了什么,直勾勾地盯住了近藤敏夫。
“侯爵阁下,我想问一句,‘南京之战’的时候,你是在第六师团服役吗?”
近藤敏夫的身子明显地战栗了一下,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那处在南京城外留下的枪伤,却没有去看他昔日的同学,眼前浮现出那场他平生第一次经历的残酷的战争,又好像看到了四起的硝烟,熊熊的烈火和如河的血流,左颊上痊愈已久的伤口竟然又开始隐隐作痛。
“回答我!”
瑞年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语气中透露着顽强和不屈。
“城破之前,”近藤敏夫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我是说南京城破之前,我就受了伤,被送进了师团野战医院,所以,城破后的一切,我都没有亲身经历过。”
近藤敏夫说完,不待瑞年回应,再次鞠躬送客,似乎生怕晚了一步,瑞年会要了他的性命。
瑞年紧咬着的牙关发出“咯吱吱”的厉响,他知道,倘如近藤敏夫不是在南京城破之前受了伤,恐怕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已经展开了一番殊死的肉搏。
离开阳谷县的时候,瑞年没有去和近藤敏夫告别,近藤敏夫也没有来送他和淑娟,心照不宣的两位昔日的同学都知道,他们之间从此已经是恩断义绝了,留下的只有势不两立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