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离开第一大队的时候刻意不惊动第一大队的官兵们,但当张宇光和李春把他送到村口时,却发现王天赐已经早早地集合了队伍,千把号人马齐刷刷地站在村口,一个个身形笔挺,神情寂然。
“报告大队长,第一大队全体集合完毕,请训示!”
王天赐小跑着来到满脸惊愕,满眼感激的瑞年面前,很郑重地向他行了军礼,眼里闪烁着无法掩饰,或许根本就没想掩饰的泪光。瑞年的嗓子一下子又开始咸咸地往上翻涌着热流,抻着脖子咽了口吐沫,咂吧了一下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张宇光看看努力克制着内心激动的瑞年,冲着王天赐摆摆手,王天赐凝望着瑞年,咬了咬嘴唇,返身跑到队列前,扯着脖子大声下达着口令:
“全体都有,立正,敬礼!”
一阵从一千人臂间涌动起的风“呼呼”地掀了起来,一千只手臂齐刷刷地举过了肩头,一千只手平展展地伸向了帽檐,一千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曾经的长官,瑞年仓皇地抹了一把终于夺眶而出的泪,倏然间抬起右臂,向他的弟兄们行了一个他有生以来行得最标准的军礼。
“弟兄们,为你们的父母、家人、兄弟姐妹,为咱中国人,打胜仗啊!”
瑞年飞身上马,端坐在马背上,挥动着拳头,向第一大队的官兵们呐喊了一声。朝阳中,马鞭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清脆地响过,战马的四蹄刨出了一片尘埃,闪电般地飞掠过第一大队一千多官兵的眼前,伴着急促的蹄声,骤然远去。
张宇光缓缓地举起胳膊,向着那个他熟悉的背影默默地告别。
1938年8月的最后一天,原山东省第六游击区第三十二支队第一大队炮兵小队队长于瑞年奉命抵达聊城,向第六游击区司令部报到。
报到的第二天,第六游击区总司令范筑先将军召见了瑞年,以瑞年现在的军衔来说,这次召见绝对算得上破了例。
望着比半年前明显苍老了许多的范筑先将军,瑞年的心有些刺痛。将军颌下那浓密的胡须中已经杂了很多银闪闪的白胡子,面庞也越发地清瘦了,显然丧子之痛让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深受打击,但将军的精神依旧矍铄,目光还是那么犀利,烁烁地让人感到振奋。
范筑先将军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怜惜地拉了他在椅子上坐下。
“我是前两天才听王副司令说起你的事情来,唉,年轻人冲动是难免的,你也不要背上什么包袱,这回调你来司令部就是王副司令的建议,我还真不知道。”
听到王孝维的名字,瑞年的心里砰然一动,看来张宇光的猜测果然有道理,自己的调动如果是王孝维一手促成的,那么这背后必定有宇垣琴音的影子。瑞年有些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宇垣琴音会打起了他的主意,难道是自己对她的怀疑走漏了风声,宇垣琴音有意借此机会将他调离高唐,以免碍她的事?瑞年这样想着,不免有些发愣。
“我和副司令、参谋长商量过了,像你这样的人才当然不能大材小用,就留在司令部作战处做个参谋吧,往后协助王金祥参谋长工作。至于你的军衔嘛,暂时还是挂着少尉吧,怎么说你也是刚刚违犯了军法,也不能这么快就官复原职,那样的话,大家都不好交代,你说是吧?”
瑞年当然明白范筑先将军话里的意思,赶忙点头应承。
“一切听凭总司令吩咐!”
从范筑先那里出来,瑞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拜会了副总司令王孝维,不管怎么说,礼节上他都必须做得周到,不能让别人挑了眼。
“杀个把俘虏不过小事一桩,李有泉那个人就是爱较真,你是大家公子,又是日本陆士的高才生,就别跟他那个土包子一般见识了,往后留在司令部,好好干,不愁没有晋升的机会。”
王孝维一见到瑞年就煞是亲热,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要是换了别人早已感激涕零了,可瑞年心里一直对这位副总司令存着一份偏见,脸上虽然带着礼貌性的微笑,心里却没有放松了提防,谁知道这位副总司令和他那个堂侄媳妇到底是不是一路的呢?
王孝维和瑞年寒暄了一阵,便让人把第六游击区参谋长王金祥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来,把瑞年正式引荐给了他今后的直接上司,并且显出一副极为诚恳的样子,恳请王金祥对瑞年多加关照。
“副总司令太客气了,于参谋是人中龙凤,我早有耳闻,能有这样得力的助手,也是我的福分,是副总司令对我的格外关照,该是我感谢副总司令才对!”
听着王孝维和王金祥之间那一套繁文缛礼的客套,瑞年有些不耐烦了,却还不得不耐着性子陪着笑脸。
辞别了王孝维,瑞年随着参谋长王金祥来到作战处,和几位今后的同僚、长官见了面,打了招呼。
瑞年到作战处报到的当天晚上,一干同僚拉了他来到运河边上的一家酒楼给他接风。几个人进了预订好的雅间坐下,酒菜很快就摆上来了,瑞年和同僚们推杯换盏,彼此间先前的拘谨也很快就消弭在酒杯之中了。正当大家热热闹闹地喝着,吃着,聊着的时候,雅间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隔壁雅间的门一响,几位客人寒暄着、客套着走了进去,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响过之后,瑞年忽然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响起:
“感谢各位对刘某的抬爱,在下先谢啦!”
瑞年的精神为之一振,突然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
“刘瑾贤?”
“各位,不好意思,我到隔壁去看看,好像有个熟人在那边。”
瑞年起身向同僚们打个招呼,也顾不上大家的不满,忙不迭地地奔到雅间门口,一拉门就冲了出去。
隔壁雅间里刚才说话的正是刘瑾贤。
1938年8月,国民党最高军事委员会将原来的“军事委员会密查组”、“复兴社特务处”和“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合并重组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军统”,刘瑾贤也随着复兴社特务处并入了新成立的军统局,并随即被派往第五战区的第三集团军担任了政训处少校副处长。自韩复榘在河南伏法之后,第三集团军由于学忠统率,而山东省政府主席则由沈鸿烈接任。济南沦陷之后,山东辖区大部被日寇占领,沈鸿烈和他的山东省政府在鲁北、鲁西一带漂泊,1938年6月,沈鸿烈带着他的山东流亡政府来到了聊城,后移至张秋,山东省政府南迁后,刘瑾贤被第三集团军总司令于学忠任命为第三集团军和山东省政府之间的联络官,专门负责协调第三集团军和山东省政府所属的保安部队之间的联络,此次他就是为此到第六游击区公干的。
瑞年一跨进隔壁雅间的门,刘瑾贤就惊呆了,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之后,不约而同地大叫着奔到了一处,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热烈地拍打着对方的背脊,全都语无伦次了。
“你这家伙,怎么跑到聊城来啦?”
一番热烈之后,刘瑾贤拉着瑞年在自己身边坐下,也顾不上给在座的满脸惊诧的同桌们介绍,连连追问瑞年离开南京后的情况。
瑞年把自己离开浦口后的经历大致对刘瑾贤讲了一遍,听得对方不住地点头感慨。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
刘瑾贤感喟着,这才想起来把瑞年介绍给在座的人们。
和众人盘桓了一会儿,瑞年这才记起隔壁的一干同僚,心里有些愧疚,忙站起身来向众人告辞。刘瑾贤一直把瑞年送出了雅间,俩人约定,今晚各自散了宴席之后,再好好聊聊。
回到自己所在的雅间,瑞年向同僚们告了罪。听说瑞年在这里遇到了久别的老同学、老朋友,几位同僚也都替瑞年高兴,大家又推杯换盏地喝了一会儿,看看几位军官都已经有了酒意,瑞年再次谢过大家的盛情,接风宴也就散了。
瑞年这边的宴席刚结束,隔壁的刘瑾贤也随着婉拒了政治部一干军官不依不饶的盛情,同瑞年一道走出了酒楼,沿着运河大堤信步边走边聊起来。
瑞年把自己和刘瑾贤分别后发生的一切全都详详细细地对他讲了一遍,最后才告诉他自己和淑娟恋爱的事情,让刘瑾贤好不羡慕,说到淑娟,俩人自然又想到了甘子风和高丽华。
“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到了延安,真让人担心哪!”
看看瑞年紧锁的眉头,刘瑾贤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是啊,兵荒马乱的,他们又没有任何的战争经验,甚至连社会阅历都浅得很,唉,当初啊,你就该劝他们别去,这抗日哪儿不能抗啊,干嘛非得到延安去,那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就他们那些打小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去了也是活受罪。”
瑞年有些不以为然地看着刘瑾贤。
“哎,你别老气横秋的,好像自己饱经沧桑似的,这人都会变的,当初在天津的时候,谁会想到咱俩也跑到鲁西来?”
刘瑾贤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