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完全惊呆了,眼前这位连恼怒中都透露出娇媚和迷人的气质,曾经在天津怒斥过他的“逃兵”行径,又鬼使神差地被自己救了性命的女孩子,竟然真的就是当年老贝勒鄂泰千挑万选,却终于被他拒绝了的,差点成为尼玛哈府上的少福晋的伊尔根觉罗·淑娟!望着满脸挑战意味的淑娟,瑞年忽然觉得从来都是理直气壮的自己,一下子没了底气,心虚得不成,仓皇地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嗫嚅着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暗中不由得叫苦连天。
“怎么,不说话啦?是不是心虚啦?是不是做过什么亏心见不得人的事啦?你倒是说呀!”
淑娟说到激愤之处,柳眉倒竖,银牙紧咬,猛然用她那只纤巧的小手拍了身边的茶几,“啪”的一声清脆嘹亮,在瑞年听来,像是扇在自己颊上的耳光一般。唉,现在他真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要怪只能怪六年前自己年轻稚嫩,一门心思地追求独立自主,对父母为他安排的一切都是那么逆反和抵触,当然也包括这门他们给他订下的婚事,那时候,他甚至连摆在眼前的淑娟的照片都不曾看过一眼,却在心里把对方想象成一个比猪八戒强不了多少的粗笨、肥硕、丑陋的女孩,总觉得父母这么着急忙慌地给他订亲就是把他当成一个传宗接代的机器,为的就是尽早给人丁不旺的尼玛哈家族添上一男半女,而根本不顾他的感受和大半生的幸福,所以才有了他随后的抗争,有了他宁愿远赴日本,也不肯把他们绑在那桩门当户对,却是违背了他的意愿的婚姻之上。唉,可惜,当年要是他知道父母给他相中的未来的妻子是这般动人,这般娇媚,又是这般有头脑,有骨气,还不乏文化修养,瑞年十有八九是不会再去选择去日本过那五年多炼狱般的生活了,说来说去,还是这包办婚姻害死人,隔山买牛的时候,你又怎么知道买回来的是一头怎样的牛呢?
“小贝勒,贝勒爷,现在知道被人侮辱的滋味了吧?你怎么就不想想,当初我被你拒绝,被你轻贱的感受呢?你别以为我今天是来向你乞求什么的,哼,告诉你吧,现在就是你想回心转意,八抬大轿来娶我,我还不一定稀罕哪!我就是想让你知道知道,你没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你还差得远哪!”
淑娟说完,霍然起身,看也不看痴痴地愣在原地的瑞年,径自走到门口,拉开房门,跨了出去,身后没有关上的门中掠进一股清冽的寒风,让瑞年火辣辣的脸上猛然感到一阵刺痛般地凛冽。
瑞年灰溜溜地离开了第六游击区司令部,埋着头愣瞌瞌地走在街上,身后是牵了马,紧张的勤务兵李春,小伙子和瑞年一样赶了一夜的路,此时早已是又饥又累,却不敢吭一声,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瑞年,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从大队长跨出司令部大门的那一刹那,李春就知道他的长官一定是在范司令面前挨了骂。
瑞年就这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没一会功夫,就走到了聊城北门,一阵北风掠过,鼓楼飞檐上悬着的那些铁铃铛便“叮叮当当”地响了,在一片无力的冬阳光芒中衬出几分萧索。李春抬眼看看城门,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大队长,咱回高唐啊?”
李春的话让瑞年猛然收了脚,慢慢地抬眼看看不远处的城门,又缓缓地回身看看牵着马的李春,忽然神情一凛,一把抓过李春手里的缰绳和马鞭,调转马头,翻身上马,挥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嘶鸣一声的战马一扬前蹄,窜向前去,马蹄在坚硬的大道上狠狠地刨出了一阵白烟,惊得不知所措的李春慌忙跨上自己的马,忙不迭地调头追了上去。
“大队长,大队长,咱这是上哪儿啊?”
瑞年头也不回,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回去!”便跃马扬鞭一溜烟地向来时的方向冲去。
淑娟回到招待所,哭了半天才勉强地收了眼泪,眼前是白茫茫的泪水,心里是空落落的孤寂。看看窗外无力的冬阳,感受不到一丝的暖意,她瑟缩着裹紧了身上的大衣,目光掠过放在床尾的皮箱,开始盘算那场远在徐州的战事何时能够结束,自己何时能够随着慰问团一道离开这个让她伤心,让她觉得孤独无助的地方。就在这时,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裹着北风掠了进来。
“你?”
惊愕之下,淑娟直勾勾地透过眸中未干的泪花看清了来人,讶异地呆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淑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也请你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远在天津的老母亲,更为了聊城和第六游击区的抗战大业,回香港吧!”
瑞年之前把他和淑娟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想了一遍,尽管他试图让自己相信,在这场阴差阳错的情感变迁中,他根本就是无辜的,他压根也没有想过要伤害淑娟,更没有想到对方会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不过他却是一个心地善良和宽容的男人,对于过往的误会尽管他早已无能为力,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肩上掮负了无法推卸的重担,不管于公于私,不管恩怨是非,他都不能眼看着一个像淑娟这样的柔弱的女孩子为了他留在这片曾经战火纷飞,不知何时又会惨烈无比的土地上,他不忍让这场残酷的战争中再多一个无辜的殉葬的生命,何况她还是一个那样美丽,那样纯真和善良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他在心底很郑重地告诫自己:此时已经不是再顾及颜面和尊严的时候了,为了拯救淑娟,为了不让他六年前的错误带给她终生无法挽回的伤害,也为了完成范筑先将军下达的这项特殊的任务,他必须回到她身边,必须向她当面表示忏悔,也必须不惜一切地动员她离开聊城,离开鲁西,离开被日寇蹂躏着的内地。
淑娟努力地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嘴角却不争气地抽搐着,暴露出喉间的哭音。
“淑娟小姐,我知道,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你可以骂我,打我,要不,”瑞年猛然抽出了腰间的左轮枪,递到淑娟面前,“干脆给我一枪,只要你能解气,只要你能不再因此留在聊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接受,只求你离开这里,这实在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不知道哪天这里就会成为战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
淑娟的眼泪终于再也无法凝聚在眼窝里无动于衷了,瑞年的话让它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稀里哗啦地顺着脸颊摔下来,跳到她的衣襟上,跳到她脚尖前,也跳到了瑞年的心头上。
“你,别哭,别哭啊,我,我真的是……”
通常男人们最见不得的就是女人的眼泪了,就连一向自诩刚强的瑞年也不例外,淑娟一哭,他就彻底乱了方寸,手里攥着的左轮枪伸也不是,缩也不好,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淑娟珠泪涟涟,额头上急得迸满了汗珠。
“哇!”淑娟嚎啕了一声,在瑞年毫无准备之中,已经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一双娇嫩的小拳头已经擂上了他的肩头。
“你,你欺负人,你怎么不想想,在天津的时候,你冲向鬼子的时候,人家心里的感受?难道我就该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你去死吗?你,你欺负人!”
瑞年的肩膀承受着淑娟那双小拳头雨点般的击打,心头却是如巨雷般的震撼。那一刻,他一切都明白了,怀中的这个女孩子先前表露出来的所有的恼怒、记恨,全都不过是一种掩饰情感的表象,此时她的眼泪和哭诉已经把她内心的全部情感都毫不掩饰地宣泄出来,让他在震撼之余,心头泛起一种久违的甜蜜和温馨,不知不觉间,瑞年手中的枪坠落到了地上,两条胳膊慢慢地环绕了淑娟那绵软纤细的腰身,而且越来越用力,紧紧地把她箍在了自己的胸前,他听到他们彼此胸腔中跃动出来的一阵阵激情澎湃的响声,感觉着她温软的胸脯在他的怀中起伏出来的一片渴望。
“淑娟,我永远都不会欺负你,永远都不会,不会!”
当他颤抖的声音在他和她的耳畔响起的时候,瑞年和淑娟全都惊诧地抬了眼,彼此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什么叫做“爱”,淑娟忽然哭得愈发嘹亮了,一双小拳头却早已停止了擂打,泛着少女体香的小臂猛然紧紧地箍住了瑞年的脖颈,把两片被泪水濡湿的红唇狠狠地印上了他的嘴,两排精致的银牙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唇,让瑞年品到了她如桂如兰的气息和那泪中隐隐的苦涩,瑞年的喉头抽搐了一下,一阵奔涌的热流咸咸地泛在喉头,胸中的血激烈地翻滚着,他猛地低下头,蠕动着双唇,热切地去迎接她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