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跟随着王天赐和他的同伴出了济南城,见到了策动此次韩复榘麾下部队中部分官兵们举事的中共山东省委特派员李有泉。
李有泉详详细细地询问了瑞年的家庭出身,教育程度和从军经历,尽管李有泉一直尽量克制着自己,却还是在瑞年说出了他的贝勒头衔和陆士毕业生这两重身份的时候,惊愕地“哦?”了两声,脸上一瞬间闪过了太多太多的内涵。李有泉凭着他多年来的阅人无数,已经基本上可以肯定瑞年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并且认定面前这个年轻的前国军少校对他和他正在主持的大计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害,不过,对于瑞年的过高的出身成分和复杂的学业背景,李有泉一时间却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像这么复杂背景的人,在李有泉十几年的革命生涯中还是第一次遇到,尽管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动声色,却还是心里一个劲地嘀咕,一点底都没有。
“老李,该说的,我都说了,您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明确的态度,究竟收不收下我这个兵啊?”
看到李有泉脸上隐隐流露出的踟蹰不决,瑞年的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因为自己的经历而有所忌惮,还是根本就是怀疑自己所说的一切,对他完全不信任。
“于少校,”李有泉清了一下嗓子,看得出他的内心很矛盾,“我知道,你和我们一样,对日本鬼子怀着深刻的仇恨,愿意为国家和民族而献身,可是,我们这次行动的特殊性你还不了解,这次参与行动的都是第三集团军的官兵,我们也不是要搞什么兵变,只是把一些渴望抗日打鬼子的官兵们组织起来,开赴抗战第一线,因此,在这支队伍组建之初,我们还是倾向于所有官兵都源自第三集团军,这样也是为了便于部队的建设和控制,所以,”
瑞年已经听出了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心里对李有泉生出了几分抵触。
“李先生,”瑞年对李有泉的称呼变了,彬彬有礼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亲切,“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李有泉点点头,淡淡地笑了笑。
“好,那我也就用不着再拐弯抹角了,于少校,非常抱歉,我们恐怕不能接纳你,不过,我相信,只要心怀一腔抗日热情,你这样的优秀军人总会找到用武之地的。”
瑞年原本还想再争取一下,可是看到李有泉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态,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看看李有泉,勉强地点点头,又转向一旁神情尴尬的王天赐,伸手和他用力地握了一下。
“天赐,后会有期了!”
瑞年说完,在李有泉和王天赐讶异之间,转身就走。
李有泉慌忙疾走两步,挡住了瑞年的去路。
“于少校,你还不能走!”李有泉神情严肃地盯着瑞年,先前那一点温情也早已不见了,“我们很快就要举事了,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所以,请于少校暂时委屈一下,等我们把队伍拉出来马上给你自由。”
李有泉的话让瑞年心头顿时着了火,他冷冷地盯着李有泉,目光中充满了鄙夷。
“李先生的意思是要把我抓起来了?”
李有泉勉强地笑着摇摇头。
“于少校误会了,没那么严重,我们只是想在行动之前给你找个地方暂时住上两天,还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
瑞年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要是不答应哪?”
王天赐领教过瑞年的身手,听他这么说,生怕瑞年翻脸不认人,悄悄地从腰里往外拔枪,却想不到瑞年的手里一时间已经多了两支枪,一左一右地已经举到了李有泉和王天赐眼前。
“都别动!”
瑞年的眼里冒了火。
李有泉和王天赐的脸色刹时变得难看起来,赶上来的同伴也投鼠忌器地举着枪进退维谷。
“于少校,你,你真的误会了,我们也是为了抗日,为了……”
原本怒火中烧的瑞年,却因为对方的一句“我们也是为了抗日”而一下子冷静了很多,他看看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的李有泉,又看看有点可怜巴巴的王天赐,嘿然一声,举着枪的手垂了下来。
“今天要不是看在你们也是抗日军人的份上,我绝不会这么窝囊地任你们摆布!”瑞年说着,将枪插入腰间,“说吧,要把我关到什么地方,关多长时间?”
瑞年的话令李有泉等人惊愕万分,满脸狐疑地望着刚才还杀气腾腾,此刻脸上却显出些许的疲惫和颓然的瑞年,不知道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瑞年被李有泉等人带到黄河边上的一处农户的宅院,关了起来,李有泉临走时特地让王天赐留下来,说是照顾瑞年,可谁都知道那为的是看押他。
瑞年在黄河边上这家农户的东厢房里一关就是整整两天,最初,他的心里还不免窝着火,可时间长了,火也就渐渐消了,他这人原本是直脾气,火气是来得快也去得急,加上这两天王天赐时不时地过来和他聊上一阵,从王天赐的言谈话语中他对李有泉也多少有了点了解,知道这个看上去很沉稳的中年男人原本也是一条硬汉,曾经在北伐军中屡立战功,而今又怀着满腔热血,坚决抗日,而他之所以这样对待自己,也还是怕因为一时的疏漏,坏了他精心策划的大事,瑞年设身处地地想想,便也觉得李有泉的所作所为也算不得多么过分,这事换了谁也都会加着十二分的小心,虽说抗日是举国之重,可违犯军令,尤其是将部队中的官兵擅自拉出去,不论动机如何,都是掉脑袋的事情,这样一想,瑞年便也释然了许多,甚至开始起宽慰一直对自己心怀歉疚的王天赐来。
瑞年被关在黄河边农户家第三天的夜里,按照事先的约定,李有泉他们应该已经把队伍拉出了济南城赶到这里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虽说对李有泉并没有什么好感,瑞年还是不由得替那一百多号弟兄感到紧张。
将近午夜时分,一阵枪声骤然从黄河岸边传来,一下子把一直忐忑不安地徘徊在院子里的王天赐和关在东厢房内的瑞年的心全都揪了起来,他们都知道枪声意味着李有泉和他率领的官兵们的行动已经暴露了,一定是韩复榘的部队正在追击这些他们眼里的“逃兵”或者“叛军”,双方交上了火。从枪声上判断,追兵不会少,瑞年甚至听到了重机枪的扫射声,显然,李有泉他们遇到了大麻烦。
王天赐抄起自己的枪,也忘了李有泉交代给他监管瑞年的任务,拔腿就往院外冲。
“天赐!”瑞年急切地大叫一声,喝止了他,“快,先放我出去!我跟你一起去!”
王天赐犹豫了,望着瑞年,满脸难色。
“你们的行动已经暴露了,关着我还有个屁用!”
平素一向修养甚高的瑞年情急之下也爆出了粗口。
王天赐迟疑了一下,一咬牙一跺脚也发了狠,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奔到东厢房门外,打开了门锁,瑞年一个箭步冲出房门,向王天赐要了自己的刀枪,俩人一道奔出院门,径直朝黄河大堤去了。
李有泉原以为自己策划的这次行动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就连瑞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插曲也被他化解于无形,因此,当他在举事的这天傍晚踌躇满志地出了济南城,在距城五里之外的大道旁和参加起事的第三集团军的官兵们汇合的时候,发现少了两个人,李有泉都没有十分在意,天一黑,就带着队伍直奔黄河岸边,准备在这里会同王天赐之后,略作休整,连夜向聊城进发。
当李有泉带着他的一百多人开到黄河大堤附近的时候,突然,一阵密集的弹雨兜头洒向了毫无准备的队伍,顷刻之间,已经有十来个弟兄倒了下去,久经战阵的李有泉顿时明白了:他们的计划暴露了,他们中了埋伏!李有泉一面指挥部队就地寻找有利地形,还击抵抗,一面紧张地查看着周围的地形,寻找突围的路径,却发现他的人马已经被韩复榘派来的部队团团包围,压缩在黄河大堤下的一片开阔地上,已经很难撤退了。
李有泉硬着头皮率众抵抗,心里却已经慌得不成了。身陷重围,又没有援兵,单凭他们这百十条长短枪,恐怕一时间很难突围出去,如果不能趁夜突围,天一亮暴露在追兵枪口之下的这一百来人就成了人家的活靶子,看来,他和他的弟兄们这回是在劫难逃了。李有泉这样想着,心中不禁沮丧非常。
突然,从黄河大堤上追兵阵地的后面传来了几声枪响,李有泉吃了一惊,搞不清为何在追兵身后会有人打了起来,枪声再一次响起,这次射击过后,面前的追兵阵地上已经开始慌乱,显然第三集团军的部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攻击,李有泉听到了对面阵地上调转了枪口的部分士兵开始向大堤后射击了。李有泉的精神为之一振,欠起身子,紧张地注视着前方。一颗手榴弹在对面追兵的阵地上炸响了,爆炸声过后,一个声音高叫着:
“第三集团军的弟兄们,我们是五十九军的部队,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们难道就忍心向你们面前这些抗日的弟兄们开枪吗?”
追兵阵地上瞬间一片寂静,显然不少士兵被喊话声震撼了,但旋即枪声又响了起来,一下子将那个喊话的声音掩盖下去。
“五十九军?”
李有泉禁不住自语着嘀咕了一句,忽然间恍然大悟,那个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声音就是那位两天前被他拘押在黄河岸边的农户家的五十九军的少校于瑞年,难怪他大呼什么“五十九军的部队”呢,如此看来,从背后袭击追兵的应该是于瑞年和王天赐他们了。李有泉正在思忖之间,对面瑞年的喊声又传来了:
“小王,快,赶紧通知特务营,我们和敌人接上火了,让他们跑步增援!”
接着传来了王天赐非常响亮地应和声。
李有泉顿时喜出望外,随着对面于瑞年他们又射出的一阵弹雨,李有泉跃起身来,振臂高呼:
“弟兄们,五十九军的弟兄们来接应我们了,冲啊!”
李有泉挥舞着手中的驳壳枪,身先士卒地冲向了对面追兵的阵地,一百来个官兵也纷纷跃身而起,呐喊着冲向敌人,霎时间腹背受敌的追兵们乱了阵脚,更重要的是人心惶惶,生怕背后不知何时遭到五十九军特务营的致命一击,一时间无心恋战,在李有泉的部队的冲击下,沿着黄河大堤向东溃退下去,李有泉带人迅速占领了黄河大堤的制高点,回过头来一排手榴弹炸得身后的追兵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王天赐和瑞年端着枪奔到李有泉跟前,李有泉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实际上也容不得他多说什么,此刻,刚才被他们一阵冲锋打得有些晕头转向的第三集团军的部队又重新集结起来,从东、南两面向他们猛烈地射击,李有泉来不及多说什么,就带领众人撤下了黄河大堤,顺着深秋已经干涸了的河滩向西一路飞奔着撤了下去。
李有泉率领着伤亡过半的部队一口气奔出二十多里地,听听身后的枪声已经停止,借着微微泛起的晨曦向东望去,已经看不到追兵的影子了,官兵们这才纷纷停下来,喘着粗气,很多人累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叫苦连天。
喘息未定的李有泉走到王天赐和瑞年跟前,满眼感激,用力握了握王天赐手,又看看瑞年,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不管不顾地抓住了瑞年的手,使劲地握住,眼里竟然有泪光闪烁。
“于少校,多亏你啦,我替弟兄们谢谢你,谢谢!”
被李有泉这么一说,瑞年倒有些窘迫起来,勉强地咧咧嘴,算是笑了笑。
“啊,还说这些干嘛?老李,情况紧急,咱们不能在此久留,还是组织弟兄们抓紧时间撤吧,否则,敌人要是再追上来,就凭咱们这些人,根本就难以抵抗!”
“你说的对!”李有泉信服地点点头,回身招呼正在歇息的官兵们,“弟兄们,咱不能这么歇着,得抓紧时间哪,眼看天就亮了,敌人要是追上来咱们就前功尽弃了,快点起来,快呀!”
瑞年拉住急切地招呼官兵们的李有泉。
“老李,我看,你们还是先撤到长清县境内吧,那里是五十九军的防区,就算第三集团军的部队再追上来,恐怕也不敢冒然进入,你看呢?”
李有泉沉吟了一下,点点头。
“现在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李有泉大声下达着命令,招呼已经纷纷起身的官兵们继续向西撤退。
队伍又向西南走了五六里地的样子,就离开了黄河大堤,转向一条通往长清的小路。瑞年在路口上收住脚步,等着落在后面的李有泉赶上来,看看满面硝烟,神情疲惫的李有泉,几天前那个神采飞扬的老李早已不见了,但瑞年觉得此刻面前的这个看上去有些落拓的李有泉却更让他感觉到亲近了许多。
“老李,前面应该离长清不愿了,咱们就此告别吧!”
瑞年的话让李有泉很是吃惊,他瞪着瑞年,满脸讶异。
“怎么,你不跟我们一块走了?”
瑞年告诉李有泉,自己毕竟是从五十九军逃出来的,这样冒然地和他们一块进入长清,万一与五十九军的人撞上,不单他自己很难说清楚,就是李有泉和他的弟兄们说不定也会因此受到牵连,那可真成了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他不想连累这刚刚脱险的几十个弟兄们。
“那,你下一步的打算?”
李有泉望着瑞年,心里满是不忍,今夜要不是有他,自己和这一百多弟兄恐怕很难摆脱韩复榘的追兵,全军覆没也未可知,李有泉由衷地感激这位曾经被自己怠慢的前国军少校,此时此刻听说瑞年要走,一时间竟生出恋恋不舍的感觉。
瑞年被李有泉这么一问,心里忽然升起无限的惆怅和彷徨,是啊,他下一步将走向何方,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时的他,就像一朵滔滔黄河中的浮萍,只有任凭风吹浪打,亡命天涯,不知所终了。
“要不这样吧,从这儿一直往西,大约二百来里地就是聊城了,我们原计划就是到那儿去投奔山东省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员、第六游击区司令兼聊城县县长范筑先将军的,你不妨先我们一步去聊城,等我们在长清这边彻底摆脱了韩复榘的追兵,很快就会到那边和你汇合,到时候,咱们一块抗日打鬼子!”
李有泉的话发自肺腑,情真意切,让瑞年一时想不出可以拒绝的理由,虽然先前对李有泉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样,但经过这半夜的共同战斗,瑞年觉得李有泉确实是一个勇敢坚强的战士,而且,心中的那份执着的抗日信念也令他感到钦佩,再听了他的这番话,想到自己的前途渺茫,瑞年的心动了。
“那,也好,咱们就聊城再见!”
李有泉很欣慰地望着瑞年,点点头。
“好,一言为定!”
李有泉伸出手去和瑞年紧紧地握了。
“保重!”
李有泉诚恳地叮嘱着瑞年,瑞年觉得几天来笼在心头的阴翳倏然间消散了。
“你也是!”
瑞年用力地握了一下李有泉的手,又向一旁的王天赐点点头,便独自向西疾速前行,一转眼就消失在晨雾笼罩的旷野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