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没有想到战争的局势发展得如此之快,刚刚组建起来的“打飞机”别动队还只演练了两天,就要被派往战场,真刀真枪地跟日本鬼子干了。临战前紧张的气氛让瑞年既兴奋,又不安,想到即将要面对那些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日本军人,瑞年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毕竟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他不可能让自己做到杀人不眨眼,冷血铁心,尽管他努力地告诫自己,他是一个军人,一个中国军人,当自己的国家被敌国侵略,当自己的人民被敌人涂炭的时候,他唯一的责任就是奋勇杀敌,将侵略者消灭在战场之上;他也无数次地想到那些在东北,在华北被日本鬼子杀戮和凌辱的同胞,眼前浮现着他们凄惨的身影,耳畔是他们痛苦的呻吟,这一切都不断地激发着他的斗志,但当大战真的来临的时候,瑞年忽然发现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坚强和铁血。他是一个爱国的中国人不假,但日本毕竟是他生活了五年多的国度,尽管那块第一次踏上就感到难以名状的屈辱和重压的土地,除去留下了他的童贞和初恋之外,再没有留给他更深的记忆,可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五年多的时间不算短,五年里,即使没有亲情的积淀也会让人多少滋生出一份依赖,一份眷恋,或许结交一些像近藤敏夫和李海潮那样的陆士同学。虽然他们还不能称之为他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可毕竟他们曾经朝夕相处,曾经一起从弱冠少年成长为职业军人,或许明天开战之时,他面对的敌人中不会有他们的身影,可谁又能保证,在这两国交战,玉石俱焚的情形之下,有一天他和他那些同窗四年的同学们不会兵戎相见,势同仇人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尽管那块长在手背上的肉先天生出了恶疮,尽管它还试图去腐烂掉原本健全美好的手心,但当真的要挥刀剜去那流着脓血的恶疮时,还是会痛的。
7月28日夜间,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第三十八师独立二十六旅旅长李致远在天津通过电话向全旅参战部队下达了作战命令,命令所属部队立刻进入各自的阵地,部队将于29日凌晨1时向驻天津的日军发起主动进攻。
特务营的任务是配合主攻部队攻占东局子机场,并伺机摧毁日军在机场内的战机,执行“打飞机”任务的别动队队员每人配发了一只装满汽油的的军用水壶和一盒火柴,作为破坏敌机之用。
部队到达东局子机场附近的时候已近午夜,瑞年和官兵们隐蔽在距离机场不到一里路的月牙河畔的河堤下。瑞年看看表,现在距离战斗打响还有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他从腰间抽出那支王家善送给他的南部十四年式手枪(现在他也习惯叫它“王八盒子”了),借着微微的星光,仔细地端详着。蓝汪汪地泛着金属光泽的枪身静静的,仿佛在为它不久之后的一鸣惊人养精蓄锐;退出弹夹,弹夹中锃亮的子弹在夜色中熠熠地闪着光,让瑞年忽然又有一丝伤感,不知道这些子弹下丧生的敌人中会不会有他的故人和朋友,另外一支别在腰间的史密斯式左轮枪也在出发前精心地擦拭过了,一样的一尘不染,一样的熠熠生辉,掂在掌中,也是一样的沉重,压在心头却是另一番的滋味,两支枪,似乎代表着瑞年的两种心境,一左一右的在他的两手中,在他的心底博弈。
当国军第二十九军第三十八师独立二十六旅的官兵们于1937年7月28日凌晨1点打响进攻天津东局子机场第一枪的时候,正搂着他心爱的尺八酣然大睡的池田少佐惊醒了。机场外围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密集的枪声让这位很少听到实弹射击的空军少佐惊愕万分,顾不得他那已经受损的尺八,池田一边飞快穿着军服,一边厉声向冲进来报警的哨兵询问情况,可惜已经被突如其来爆发的激战吓得惊慌失措的哨兵除了不断地重复着“支那军队,支那军队!”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气得池田少佐一脚把他踹出门去,摘下墙上挂着的手枪,一头向营房外撞去。
二十六旅的官兵们突破了机场外围日军的防线,在战斗打响后不到十五分钟已经攻入了东局子机场,瑞年率领的“打飞机”别动队也随后跟进,冲入了机场。
此刻日军机场守备队的鬼子已经从最初受到攻击的措手不及中清醒过来,在指挥官的指挥下依托机场内的工事以及营房、机库等有利地形向国军部队展开反击,一时间枪炮声响成一片,厮杀声肉搏声震人心魄。
二十六旅的官兵也杀红了眼,淤积了太久太久的愤懑和仇恨燃烧着他们的心,迎着日军密集的炮火,前赴后继地扑向敌人,那是瑞年第一次见到中国军人如此的视死如归,如此无所畏惧,他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他忘却了一切,挥动着手中的双枪,带着他的“打飞机”别动队直扑机场停机坪上那一排排的日军战机。
此时,指挥塔上日本陆军和空军官兵中军衔最高的池田少佐成了临时指挥官。尽管空军出身的他并不擅长陆战,但一个日本军官与生俱来的对战争的狂热却让他不顾一切地渴望抓住每一个能展示武士道精神的机会来尽情地展示自己。当他狂呼大叫着冲出军营,奔上指挥塔的那一刻,池田少佐就抱着一份必死的决心了,他一边招呼指挥塔内的导航员们指挥着露宿在飞机下,还没来得及穿戴好飞行服和飞行头盔的飞行员们立刻驾机升空,在保护飞机的同时,设法攻击进攻机场的国军部队,一边大声地对指挥塔外平台上驻守的机枪手掷弹筒手们下达着拼死抵抗的命令,在他看来,机场守备队的士兵,尤其是指挥塔上的机枪手和掷弹筒手们只要能坚持五到十分钟,他指挥的战机就可以升空,而一旦战机升空,那中日交战军队的态势立刻便会扭转,反败为胜就在此一举了。
“射击,射击!”
疯狂的池田站在窗口,全然不顾自己的脸和脖子已被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破,依旧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疯狂的重机枪和掷弹筒一时间将进攻停机坪的国军部队压制了下去,池田愈发地癫狂地嚎叫着,手舞足蹈地雀跃着,指挥着他的士兵们愈发疯狂地射击。
二十六旅的82迫击炮终于发威了,一枚炮弹呼啸着在指挥塔上炸开,一道火光闪过,指挥塔在一声巨响中火光一片,被削掉了一半。
炮声过后,刚才还被敌人火力压制着的士兵们嗷嗷地叫着,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擎着寒光闪闪的大刀片,扑向了停机坪,十几个刚刚登上飞机和正准备登机的日军飞行员顿时被砍瓜切菜一般地消灭在飞机驾驶舱内和舷梯上,但大批的日军飞行员却因为指挥塔上的敌人为他们争取时间,已经纷纷驾机升空了。
瑞年率领着“打飞机”别动队的官兵们用步枪和轻机枪向升空的敌机射击,可惜收效甚微,只能眼看着几十架敌机呼啸着远去了。
“嘿,他奶奶的,便宜了这些王八羔子!”
营长嘿然一声,满眼的遗憾。
瑞年也懊悔不已,赶忙命令别动队队员把随身携带的汽油泼在尚未来得及逃走了十几架飞机的驾驶舱和发动机上。
“点火!”
瑞年下达了命令,可半天竟然不见一点火光,几十个士兵手里的火柴紧张地擦着,却无一点燃,瑞年和营长都急红了眼。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点火?”
营长跳着脚地大声质问着,董山峰哭着脸把手里的火柴举到营长面前,营长和凑上来的瑞年这才发现,原来火柴已经被汗水浸湿受潮了,而其他的“打飞机”别动队的队员随身携带的火柴也全都和董山峰的一样,湿透了。
“嘿!”
瑞年懊恼地跺了一下脚,拔出枪来,对着面前的一架飞机发泄似的一通猛打,直打得弹壳飞溅,火星乱蹦,飞机上弹孔累累,却没有一丝火苗燃起。瑞年泄了气,停止了射击。
“营长,看来还得去找火种才行。”
瑞年对同样一筹莫展的营长说。
营长点点头,正要吩咐传令兵派人去找火种,忽然那天曾经跟随瑞年前往机场侦察的两个士兵中的一个手里擎着一只火柴盒挤到营长跟前。
“营长,我的火柴还能划着!”
众人立刻兴奋地一下子把那个士兵围住了。
营长将信将疑地接过士兵手里的火柴,翻看着。
“你试过,真的能划着?”
那个士兵点点头。
“能,我刚才划着了,没想到来了阵风,又给吹灭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立刻重新燃起了希望。
“还愣着干嘛,赶紧的,放火!”
营长对身边的别动队员们大声命令着,士兵们正要行动,忽然远远的从指挥塔方向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站在董山峰身旁的那个拿出火柴的别动队员应声倒下,把董山峰吓了一跳,在场的所有人也都下意识地卧倒。被敌人冷枪打中的士兵此时就倒在离瑞年不远的地方,殷红的血从他的脑后汩汩地涌了出来,显然,他死了,瑞年的心被深深的刺痛了,那一刻,他愧悔到无地自容,为了他曾经愚蠢的彷徨,为了他曾经愚蠢的伤感,为了他曾经愚蠢的妇人之仁,现在,当这个一秒钟之前还活生生的战士倒在他眼前的时候,当他亲眼看到他后脑上那黑洞洞的弹孔中流淌出来的鲜血,甚至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血的温度,鼻腔里是浓浓的血气,瑞年的嗓子眼忽然热热地泛出一股咸腥的味道,嘴巴张了张,一口热辣辣的鲜血喷在了面前坚硬的停机坪上,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和那个曾经生活了五个年头的国度,和那些五年中朝夕相处的人们恩断义绝,再没有任何纠葛,有的只是彼此的仇恨。
瑞年把右手的“王八盒子”和左手的史密斯左轮都攥得紧紧的,寻着枪声望去,只见已经被炸掉了大半的指挥塔上熊熊的火光中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忽隐忽现,忽然,那个影子又抬起手臂,指向停机坪,一道火舌喷出,枪声又响了,一颗子弹打在了离瑞年不远的飞机起落架上,一声脆响,溅起了一阵火花。
“还有活着的?”
瑞年咬牙切齿地恨着,不等营长发话,一下子跃身而起,躬了腰,一溜烟似的直奔指挥塔而去。
“于营副!”
董山峰和营长都被瑞年这出人意料的举动惊呆了,不由得齐声惊呼起来。
瑞年奔到塔底的时候,收住了脚步,隐身在塔基下,抬眼向塔顶望去,借助塔顶的火光隐约看见一个日本军官手里握着手枪,似乎很艰难地倚靠在指挥塔塔顶的废墟上,不时颤巍巍地举起手枪向停机坪射击,显然对方已经负了伤,瑞年不由得有些钦佩起这个敌人的顽强了。看看正在燃烧着的通往塔顶的扶梯,瑞年心一横,一个箭步窜过去,顾不得扶梯栏杆上的火苗和烟尘,悄悄地向上攀登,当他快要接近塔顶的时候,已经看清了塔上的敌。瑞年这下更加惊愕了,那个身负重伤,依旧顽强的以一己之力抵抗几百国军的日本军官竟然就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池田少佐,瑞年情不自禁地大喝一声“池田!”随着话音已经窜上了塔顶。
满身焦灼,满脸是血的池田少佐此时还在顽强地向塔下的国军射击,猛然听到耳畔有人在叫他,池田着实吃了一惊,他惊愕瞪着眼前这个国军上尉军官,怎么也想不明白他面前的敌人怎么会说一口如此标准和流利的日语?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瑞年忽然朗声大笑起来,面前的这个日本空军少佐真的是有眼无珠。
“怎么,池田少佐,你很健忘啊,你的尺八怎么样了?修好了吗?”瑞年忽然感觉到一种猫抓住老鼠时将对方置于利爪之下,尽情玩弄的快感,“呵呵,不好意思啊,我忘了给你带砥石粉来了。”
池田少佐忽然之间明白了一切,眼前这个国军上尉正是几天前那个答应帮他搞到砥石粉的机场守备队的中尉,那一刻,池田少佐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天哪,他竟然引狼入室,不仅和一个化妆侦察的敌人相谈甚欢,甚至还把他带到自己的指挥塔上,让他把这个关乎机场安危的制高点上的火力配备和分布情况看了个仔仔细细,一清二楚,池田少佐的肠子都悔青了。
“你!”
池田少佐的声音已经走了调,完全像一只垂死的兽类一般,刺得瑞年的耳膜火辣辣的痛。
“放下你的枪,说不定我会帮你修好你的尺八!”
瑞年的脸上依旧带着揶揄的微笑,但他却能感受到自己心底笼罩着的那种从未有过的冷酷,两支枪的枪口在不知不觉间都指向了对面这个困兽犹斗的敌人。
“尺八,尺八!”
池田少佐迷茫地自语着,忽然,迷离的双眸中猛然泛起一道强悍的光,嚎叫一声,猛然举起了手中的枪。
“砰,砰!”
瑞年手里的枪却在这时响了,两股血柱从池田少佐的胸前迸了出来,扑剌剌地溅了瑞年一脸一身,池田少佐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挣扎着想要站稳,却终于颓然地一头栽倒在瑞年脚下,嘴里呢喃出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该死的尺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