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自己的背部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的时候,瑞年不由得深为自己的大意而悔恨,记起了他那位号称满洲第一摔跤手,曾经因跤艺出众而获得了御赐“巴图鲁”称号的舅舅岑经告诫过自己:“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紧盯住对手的眼睛,因为对手的眼睛可以告诉你他何时会发动对你的攻击!”他原本应该意识到的,因为当近藤敏夫扑向他之前,他的眼睛里跃动着嗜血的灼灼的光。悔恨和反省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当瑞年被近藤敏夫摔倒在地的一刹那,幼年开始舅舅教授给他的摔跤技艺便本能地反射出来。当近藤敏夫眼里露出胜利者的兴奋之际,瑞年的右腿已经狠狠地蹬在了他的小腹之上,那是一招标准的“兔子蹬鹰”,近藤敏夫短小精悍的身体刹那间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飘摇着飞了起来。随着一阵木器断裂的脆响之后,刚才还在为近藤敏夫叫好的学员们惊愕地发现他们的学生队长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原本好端端地摆放在宿舍中央,此时却已支离破碎的桌子残骸之上,惊恐万状地瞪着那双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寒气逼人的眼睛,呆如木鸡地仰视着几步之外豪气干云地重新站立起来的瑞年。宿舍内的空气在凝滞了几秒钟之后,忽然热烈地爆发了,那是来自学员们的更加响亮的喝彩。
“瑞年君,你的身手令我钦佩!”
这是瑞年因为殴打学生队队长被禁闭三天后回到宿舍,见到近藤敏夫后对方说的第一句话,说话的时候,近藤敏夫的身体笔直着挺立着,脖子紧张地向下曲着,几乎把他那颗不大的脑袋和身体折成了九十度角。
那一刻,瑞年知道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最终只有通过武力才能解决。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陆士第四十九期的贵族圈子接纳了这个来自中国的学员。
“他是满洲国的贝勒。”瑞年第一次和近藤敏夫、李海潮等几个学员趁了公休日外出时,在靖国神社前的屋台上吃“好烧”【7】和“八爪鱼丸”时,李海潮对那个当厨的欧巴桑这样介绍他。
“是中国!”瑞年很严肃,很认真地纠正李海潮。
“嘿嘿,差不多吧!”李海潮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继续转向欧巴桑炫耀着他的同学的身世,“贝勒你知道吗?就和我们日本的‘王’差不多,很高贵的!”
瑞年知道,日本的皇室分为亲王和王两个等级,如果一定要生搬硬套到满清的爵位中,那么“王”应该是清朝的郡王一级才对,鬼知道这个李海潮为什么会无中生有地给他的封爵升了一级。
“贝勒当然应该是‘王’了!”李海潮却对瑞年的质疑信誓旦旦,“你看,在日本,公爵之上就是‘王’,那在你们大清时期,公爵之上是什么?贝子,贝勒,对吧?既然贝勒比公爵还高,那不是‘王’是什么?”
李海潮的言之凿凿倒让瑞年一时无言以对了,随便他吧,反正瑞年自己从来都没惦记着沾上什么祖荫,什么王啊,公啊的,关他屁事!不过,李海潮的话屋台的欧巴桑倒是完完全全地听进去了,从那儿以后,每回瑞年经过靖国神社的时候,欧巴桑就会像今天一样大老远地殷勤地招呼他,让他很不自在。
瑞年跑到外濠【8】的时候,蒙蒙的细雨住了,不过对于浑身上下已经完全湿透了的瑞年来说,显然已经无所谓了。他停住脚步,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的雨水,微微有些发喘,抬眼看一眼依旧笼罩在一片雾霭朦胧中的皇居【9】,不知道那里面住着的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瘦小男人是不是又被他那开疆拓土的勃勃野心搅扰得彻夜未眠。瞥一眼宫门前的荷枪实弹的卫兵,瑞年的喉头忽然紧紧的,有些发咸,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生理反应,每每在他情绪亢奋的时候,便会如此。
自从六月陆士毕业到现在,每天早晨瑞年都会从在市谷的寓所出发,跑步到皇居,而后再折返回去。陆士的四年生活养成了他晨起锻炼的习惯,虽说到现在瑞年还没有决定是否在当年的十一月份进入日本陆军大学校【10】深造,但强健的体魄却是无论他今后选择任何出路都是必要之极的保障,这一点,受过现代教育的小贝勒是再清楚不过了。因此,一个月来,他一直风雨无阻地坚持晨跑,不像李海潮,毕业后立刻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回到寓所时,房东一家已经起来了,进门的时候,跪在玄关擦地的房东太太看到瑞年跨进门来,赶忙起身,极其夸张地冲着瑞年鞠躬问候,害得瑞年忙不迭地还礼,俩人互致问候的声音惊动了房东,那个每天晚上喝了酒就会大声唱歌唱到瑞年头疼的男人也走出来向他客套地问好,又让瑞年好一通行礼,等回到房间的时候,脖子竟然都有些酸了。有时候瑞年真的想不通,这些貌似礼貌周全到无以复加的日本人骨子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呢?“九一八事变”时,瑞年还在天津,听到过也见到过太多太多的日军残杀中国人的事情。来到日本以后,虽然日本的媒体和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在为所谓的“日满亲善”、“东亚共荣”唱着赞歌,可间或还是可以从一些报刊上发现日军的血腥,尤其是在他进入陆士学习之后,身边那些未来的日本军官们的行径更是让他每每不寒而栗。就拿那个早已自认为是瑞年挚友的近藤敏夫来说吧,他可以在平素对你尊敬有加,关怀备至,也可以在酒桌上和你开怀畅饮,坦诚相待,但一旦到了学习和操练之时,便恍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在他眼里再也看不到友情,甚至难觅人性的踪迹,他狂野地要将一切对手置之死地,而且是那种斩尽杀绝,一举击溃,绝不给你留下任何喘息机会的方式,而像他这样的学员在陆士几乎比比皆是。瑞年相信,在日本军中,这样的人也绝不在少数,至少在他预科和本科下联队见习期间所经见的这样的日本军人太多太多了。瑞年知道,一旦这些几乎只要拿起枪挎上军刀就失去了人的本性,就成为战争机器的日本军人奔赴战场,他们和对手的厮杀将是怎样的惨烈。
“所以我认为你应该进入陆军大学校继续深造,只有把日军的战略战术完全吃透,我们才能有把握在战场上战胜他们,才能最终光复东北,光复一切被日寇强占的国土!”
瑞年陆士本科毕业前夕,破例被推荐进入陆大深造,在他迟疑不决之际,他的前辈学长,东京“三民主义真勇社”【11】的社长王家善【12】这样劝导他说。
王家善的话自然不无道理。其时,日本陆军大学校是一所不仅在亚洲,就是在世界范围内也数一流的军事院校。瑞年也明白能够得到这样的深造机会实在难得,但是一想到自己之所以被陆大破格录取的背后的深层因素,瑞年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要知道,当时的陆大只招收陆士本科毕业后,在军中服役了两年的现役日军军官,瑞年之所以被录取,完全是因为日本为推行所谓的“日满亲善”而竭力拉拢满洲贵胄所致。加之五年的日本生活,其间四年多的陆士经历,让生性刚烈的瑞年忍耐力已经达到了极点。他不知道即使怀着“师夷长技以制夷”,“强国强军为己任”这般远大的目标和宏伟的志向,忍辱负重地留在日本,进入陆大,自己究竟还能坚持多久。因为在这个国度里,混迹于一帮僵化无比的战争机器中,他无时无刻都忍受着一种强烈的屈辱。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过衣服,瑞年一边喝茶、吃早餐,一边展开当天的报纸。报上都是些有关驻华日军的军事动态的报道,显然时局已经变得越来越紧张了,令瑞年更为不安的是,今天的报纸上还大幅度增加了对驻华北日军的报道,无论是文字还是图片中无不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战云密布的感觉。
【1】陆士――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简称“陆士”,为日本帝国陆军兵科将校养成之军校,日本明治维新期间开办,前身是1868年8月开办的京都军校,于1874年正式成立。
【2】银时计――银质的怀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可以获得天皇御赐的银时计作为奖赏和纪念。
【3】屋台――类似中国的大排档。
【4】欧巴桑――日本对中老年妇女的称谓。
【5】日韩合并――《日韩合并条约》是于1910年8月22日,由韩国(1897年,朝鲜王朝改国号为“大韩帝国”)总理李完用与日本代表寺内正毅所签订的条约,将朝鲜半岛的主权永久让与日本,并且于1910年8月29日生效。
【6】华族――华族是日本于明治维新至二战结束之间(1869-1947)存在的贵族阶层。日韩合并后,朝鲜的王室成员和贵胄也被列入华族。“华族”于1947年5月3日,随着战后日本国宪法生效而正式被废除。
【7】好烧――据说是从中国的煎饼演化而来的一种日本小吃。
【8】外濠――日本皇宫的护城河,现已辟为公园。
【9】皇居――日本天皇居住的皇宫的称谓。
【10】陆大――”日本陆军大学校”的简称,日本军方培养参谋军官的教育机构,1883年创立,培养参谋军官及日军将、大佐级高阶军官及军事研究为其主要任务。
【11】三民主义真勇社――1936年9月18日,王家善在日本东京成立了“三民主义真勇社”,积极在陆军士官学校和商船学校的中国留学生中吸收社员,此后,又成立了“留日陆海军同学会”和“留日陆士同窗会”等,作为真勇社的外围组织积极开展活动,旋因被日本陆军省发现而先后解散。
【12】王家善――(1903-1979)黑龙江巴彦人。1937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曾任伪满步兵师第四旅旅长、第七军管区司令部参谋长,国民党政府第五十二军师长。1948年在营口率部起义,后任解放军辽东省军区师长、第四野战军师长。1950年参加抗美援朝,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师长。回国后,历任热河省军区副司令员、辽宁省第一至四届政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