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从宇垣幸司家搬出去的那天，宇垣幸司和太太一直把他送到街口，很诚恳地叮嘱他经常回来作客，瑞年也说了一些感谢之类的话，然后便和宇垣夫妇鞠躬作别，心里却有些空落落地，眼睛不时地向宇垣家的方向瞟着，终于没有等到早饭时坐在餐桌旁显得心事重重的琴音等来，瑞年忽然间对那个平素让自己感到很亲切的女孩子生出几分莫名的怨艾来，匆匆地上了前来接他的汽车，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从此走出了宇垣一家的生活，那个叫做琴音的女孩子也从此彻底地远离了他心底那份朦朦胧胧的情感。
陆士的生活单调，乏味，甚至有些残酷，让瑞年在宇垣家几个月来好不容易才淡忘的乡愁和孤寂重新袭上心头，却连一个可以像琴音那样默默地用心在交流的朋友也没有了。举目无亲的瑞年在周末放假的时候，多半只能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发呆，或者是跑到附近的小酒馆里，胡乱地要上一点酒菜，脑际中一片空白地消磨掉一个又一个无聊又无奈的星期天。直到1934年的秋天，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琴音的突然再次出现，才改变了一切。
瑞年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二的下午，结束了一天的课程之后，一个当日值星的学员跑来告诉瑞年，有一个女孩子已经在校门外等了他整整一个下午了。
瑞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琴音会突然来陆士找他，更想不到的是琴音竟然给他送来了一封来自天津，来自父亲鄂泰贝勒为他订下的婚事的女方――伊尔根觉罗家的淑娟小姐的信。
鄂泰贝勒之所以给儿子订下和小姐淑娟的婚事，一来是看中了对方和他们尼玛哈家族一样显赫的家世出身，二来则是因为淑娟小姐闻名津门的美貌和品德。据说这位小姐不仅容貌出众，聪颖过人，而且女红超群，知书达理，端庄贤淑，所以，当瑞年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坚决地抵制了这门亲事的时候，鄂泰贝勒和福晋舒穆禄氏都对和这样一位优秀的儿媳妇擦肩而过感到十分的遗憾，也因此对伊尔根觉罗氏生出许多的愧疚，逢年过节的不免要登门造访，以示己方的诚意。对于瑞年的拒婚，伊尔根觉罗家的淑娟小姐并没有太多的怨忌，本来她也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女孩子，又是名门望族之后，心胸远比一般的女孩子宽广，加之对于父母媒人选定的这门亲事本身也是在模棱两可之间，当父母向她透露瑞年的情况时，她也是抱着一种认识一下，交往交往看的想法，如果不是情投意合，她也不会勉强自己顺从父母的安排的，既然对方没有那个意思，淑娟倒也乐得个轻松逍遥，继续她在南开女中部的学业和闺中无忧无虑的生活了。但当这年中秋，无意中听到登门拜访母亲的贝勒府福晋舒穆禄氏向母亲抱怨瑞年的任性，居然为了逃婚选择了去日本上学的时候，其时刚刚考进南开大学，受了更多的爱国思想的熏陶，对日本占据东北，策动成立满洲国愤恨不已的淑娟小姐可真的对那位他不曾谋面，只是见过照片，看上去很是英俊伟岸的小贝勒生出了无名的怨恨，那绝不是为了他对自己的不屑，而是他竟然可以为了逃避婚姻而选择了日本，选择了那个培养出无数侵占中国领土，蹂躏中国百姓的日军军官的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就读，这在其时满心被爱国激情鼓动着的淑娟小姐看来简直是卖国求荣，大逆不道之举。为此，愤怒已极的淑娟小姐立刻提笔给瑞年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对这位原本极有可能成为自己夫婿的小贝勒极尽谴责和唾弃，愤怒已极的淑娟小姐根本没有去细究瑞年此时究竟落脚于何方，就直接把信寄到了瑞年初到日本借住的房东宇垣幸司家里了。
瑞年已经搬出去一年多了，竟然突然间有从天津给他寄来的信，这让宇垣琴音的心一下子有些乱了，一年多以来她不时会在心里隐约地留恋着那位曾经总是默默地和她走在上下学的路上，不说一句话，却永远可以感受到他目光中流露出来的一份柔情，一份关注的中国男孩，有几次经过市谷的时候，她都禁不住想去探望一下那位她家曾经的房客，想再看看那个中国男孩永远光彩照人的那双眼睛，看看他挺拔伟岸的身姿，琴音甚至有时还会有一种要去将自己的面颊倚靠在他那宽厚的胸膛上的冲动，不知道这是不是女孩子的思春，但她却是在心底里一直萌动着某种渴望，只是实在没有那份勇气，每每会在回到自己安谧的小屋里，对着书架上瑞年留下的那些中国古典小说默默地发呆。当天津寄给瑞年的信摆在她面前的时候，琴音终于下定了决心，出乎父母意料地自告奋勇地要去给瑞年送信。
“我明天要去市谷那边看望一个生病的同学，顺便把信带给瑞年君吧。”
琴音尽量让自己不露声色，轻描淡写地编造了一个不光是父母，就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借口。
“我们的琴音长大了，”事后，宇垣幸司对太太感慨着，“是该帮她相亲的时候了。”
看一眼不知是因为飞奔还是激动而满脸通红，局促地站在自己面前的瑞年，琴音旋即低眉顺目地垂了头，却有忍不住想要再仔仔细细地好好端详对方一番的念头，默默地拿出那封给了她充分的借口，也终于让她鼓起了一年多以来一直聚积，却始终无法完全鼓起的勇气的信，双手捧了，擎在瑞年面前。
瑞年接过信，拆来信封，抽出那张写着几行娟秀中不乏刚劲的蝇头小楷的信笺时，瑞年刚才还起伏不定的激动和局促，倏然在一片惊愕，一片尴尬，甚至还夹杂了些许的愤懑中暂时地忘却了。
那位从未谋面，差一点就成了小贝勒福晋的伊尔根觉罗氏家的小姐只有聊聊数行，不足百字的信里充斥着谴责和嘲弄，甚至不乏诅咒和唾弃，字字铿锵，句句震撼，让瑞年读后不仅面红耳赤，心中漾起一片凛然的刺痛，就像某些受虐后产生的生理快感一般，那酣畅淋漓地斥责和挞伐，却让他在被伤害之余，对那个不曾见过面，对那个和他同样怀着一颗对国家和民族赤诚，对侵略者仇恨之心，对那个文采飞扬，写得一笔漂亮刚劲的蝇头小楷的伊尔根觉罗氏家的淑娟小姐，由衷地升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亢奋和钦佩，在最初的惊愕、尴尬和愤懑过后，忽然间涌上心头的是一种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觉，那一刻，瑞年经历了太多太多感情上的急剧的变化，脸色也随之由愤然，转而亢奋，欣喜，甚至是有些陶醉。尽管那位远在天津的淑娟小姐似乎对他存着深深的误解，尽管她根本不知道身处敌国他乡的他依旧怀着一颗报国的心，尽管在字里行间他不难看出她对自己的轻蔑和不屑，但瑞年还是感到了一种令他振奋的欣慰，至少他现在可以肯定，在那些出身上层的满洲贵族中，并不是只有他才如此坚定地痛恨着日本人，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日本人假仁假义地帮助他们“复国”而感恩戴德，曾经把自己的出身，把那个傀儡的“满洲国”视作耻辱的瑞年现在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庆幸，庆幸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庆幸他的民族还有着许许多多有良知的人们，他们永远都不会忘却：他们是中国人。
淑娟小姐的信不仅给瑞年带来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对本民族上层御侮抗日的信心，也出乎意料地把一段或许原本应该只是朦胧在瑞年和琴音俩人心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淡忘的感情掀起了轩然大波。
从宇垣幸司家搬走之后，瑞年真的没有奢望过会再见到宇垣琴音，对琴音的好感瑞年是不会自欺欺人地否认的，但他却不能肯定自己这样对一个女孩子生出一种亲近，一种青睐的感觉是不是就算是开始恋爱了，而当琴音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一年多来已经被他努力地压抑了的那份亲近，那份渴求，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忽然间那样强烈地复活了。如果不是淑娟小姐的那封信分了他的心，说不定瑞年会在他和琴音重逢的时候就对她表露自己的心迹，尽管那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她倾诉，当他的目光和心绪都从淑娟小姐的来信上收敛起来的时候，当他和羞红着脸，颤巍巍地凝视着自己的琴音四目相对的时候，瑞年和琴音都知道，他们真的开始恋爱了。
“瑞年君，你知道吗，你从我们家搬走的前一天夜里我哭了整整一宿，你走的时候我都不敢出来送你，生怕父母会看到我红肿的眼睛。”
当两个年轻人终于捅破了他们之间那层若隐若现的隔膜的时候，琴音像所有恋爱中的女孩子一样，尽情地向自己的爱人倾诉着她胸中的无限爱意。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就这么哭一阵，笑一阵，相互偎依着，温存着，不知不觉间整整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当瑞年把恋恋不舍的琴音送回家，两人在夜色中又不忍分别地缠绵了好久，以至于瑞年回到陆士已经过了规定的返校时间，被区队长一通臭骂，关了一天禁闭。那是瑞年在陆士期间最甜蜜的一次禁闭，以至于禁闭室外站岗的学员都在纳闷：为什么一个被关了禁闭的学员还能如此轻松地哼着缠绵悱恻的小调，睡梦中还笑出声来的。
瑞年陆士预科毕业后，即将下联队去进行实地教育的前一个晚上，在市谷的一家小旅馆里，琴音浓妆艳抹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传统的日本新娘，在瑞年的面前脱去了和服和亵衣，把一个滚烫的身子投入到瑞年的怀抱中。那一夜，他们是一对没有举行婚礼的新人。
“求您了，把琴音嫁给我吧！”
一夜缱绻之后，瑞年和琴音都已经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终身的另一半。琴音很认真地反复地向瑞年传授日本传统的求婚礼仪，而瑞年也很认真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两个人谁都不愿穿上衣服，似乎他们裸露的胴体才更能显示彼此间的坦诚和炽烈，就这么赤身裸体地面对面地跪着，一次次地鞠躬行礼，重复着未来瑞年将要对宇垣幸司和宇垣太太所说的话，尽管看上去很滑稽，可俩人却都是一丝不苟，练习累了，俩人便相拥着翻倒在床上，尽情地宣泄他们彼此间灵与肉的完美结合，然后便又在激情过后开始他们的演习，整整一天一夜，他们几乎都没有合眼，直到幸福地筋疲力尽，几乎虚脱。但瑞年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等待着他和琴音的却是宇垣幸司无情的拒绝。
“为什么？”
瑞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无论是宇垣幸司扳着的面孔还是琴音眼里奔涌的泪水却又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一切都是真的。他面前这个曾经热情和善的房东，这个让他经过无数次的努力，终于让自己暂时搁置了国仇家恨，视作亲人的日本男人，不容置疑地将他对琴音的爱残忍地扼杀了。
“因为你是支那人，我不想我唯一的女儿嫁给一个支那人。”
宇垣幸司的声音不高，但却透露着无比的坚决，让忍无可忍的琴音捂了嘴，呜咽着冲回自己的房间，把一阵撕心裂腹的哀鸣悠悠地洒进每一个人的耳廓，刺痛着瑞年的心。
“琴音，和我回中国吧！”
几天之后，当瑞年好不容易在宇垣家附近等到了神情憔悴，步履蹒跚，仿佛大病初愈一般的琴音。
琴音泪光盈盈地依偎在瑞年怀里，哭了很久，才缓缓地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凝望着瑞年同样热泪连连的双眼。
“瑞年君，你是说私奔？”
尽管瑞年一向不喜欢这个听上去有些扎耳的词，但他还是用力地点点头。
“可是，我不能，不能丢下我的爸爸，妈妈，我不能……”
琴音的满脸泪水中透露着一片仓皇。
“可是，难道你就忍心和我就此分开，留下永远的遗憾，永远的痛吗？”
瑞年摇撼着琴音那瘦削的肩，几乎是在嘶嚎。
“瑞年君，为什么你就不能加入日本籍，做一个日本人呢？那样，你就可以永远留在日本，留在东京，留在我们家里了。”
琴音的神情乃至她周身的血脉都迸出最后的一片希冀，就像一个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的亢奋。
那一刻，瑞年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对着琴音怒吼，抑或是哀鸣，反正当时他歇斯底里的样子一定是把琴音吓坏了，以至于当他颤抖着抬起那忽然间变得沉重非常的手臂和琴音做最后的告别时，恍惚间他从她的脸上的无限哀怨之下读出了一丝恐惧。
就这样，瑞年的初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又撕心裂肺地走了。
瑞年当然不会把自己心底深埋的那段令他曾经品尝过甜蜜，却留下了更多的伤痛和苦涩的爱情对他的同僚和下属们说。酒喝完了，菜也吃光了，津津有味地谈论过各自的女人之后，熄灯号就响起来了，瑞年谢过众人的美意，大家就各自散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