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强说：“我看意思差不多，征购了也是征够了，不够就完不成任务。”
我说：“咋拥护支持啊？”
“写清楚了，包产到户，在此签名，我干。”永强说。
我摇了摇头。
永强说：“晃了脑袋就是不赞成啊！”
“我当然不赞成。”
永强说：“广才哥是复员军人、共产党员，他下水了，我也蹚水，况且我已经不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了，犯不了错误。”
永强这样说，这句话事出有因。因为有了政策，中共中央下达了新文件，叫《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决定》，全部摘掉地富分子的帽子，地、富分子及其子女改定成分为社员。天佐大叔被摘掉了富农帽子，永强也没有“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种称谓了。
我说：“包产到户早被批判了。这是国家大事，贾广才贴大字报，问题严重，应该开除党籍，加以严惩。”
永强说：“二哥，你是老眼光，赶不上大好形势。‘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自由民主，畅所欲言，出主意建设新农村，倡导响应，有什么不妥？”
我反驳：“你没有看到本质，‘分田到户’四个字，是翻天复辟，妄图推翻社会主义，与台湾的蒋匪帮反攻大陆遥呼相应。”
永强似乎明白了，恍然大悟：“哦，这样上纲上线，贾广才吃不消，兜着走了。”
大大小小，是是非非，这样议论，不是结论。我和永强闲谈，还不如放一声屁有味儿。
“三自一包”在“文革”中确实被批判过。“三自”就是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一包”就是包产到户。
贾广才不仅仅是提倡包产到户，也是胆大包天。试问，报纸上没有引导，怎么竟然写了这样的大字报！
从觉悟上说，我需要挽救贾广才，他当过人民解放军，还入了党，我的觉悟虽然不高，也该拉他一把，乡里乡亲的，千万别让他掉进万丈深渊啊！
怎么挽救，我琢磨琢磨。
回到家里，我向秀丽告诉了大字报的内容。
秀丽说：“广才写的大字报，是心里话。我也愿意包产到户，家有内外，自家的地更关心。”
“这是违反政策呀？上级没有号召，谁敢呀！”
“毛主席搞革命，他是反潮流。”
我说：“反潮流不提倡了，贾广才是共产党员，不知道有什么规矩。我是门外汉，看看热闹。”
秀丽说：“听大队的，不听贾广才的。”
第二天，对贾广才的大字报沸沸扬扬，我爱较真，对永强说：“走，到广才家问个明白。”
永强说：“中。你和我虽然入不了党，也能积极进步啊！”
我和永强到了贾广才院子，听到了贾广才和王美英的吵嘴。贾广才说：
“我管不了你，你也管不了我！”王美英说：“你如果不知改悔，我要离婚！”
贾广才说：“离就离，你别吓唬我！”
我咳嗽了一声，屋内双方戛然而止。
我进屋说：“唇枪舌战，吵啥呢？”
王美英说：“二哥和永强来了，有啥事？”
永强说：“是大字报的事，请教请教。”
王美英说：“你们别见外。因为广才贴了大字报，影响很坏。”
我对贾广才说：“坏在哪儿？”
贾广才说：“从来没有坏处。我有我的想法，孩子生下来，妈妈挺高兴，报个户口为啥不行？我要向县委申诉。”
永强问：“你申诉什么呀？”
贾广才说：“组织上给了我一个处分，党内严重警告。”
我看过《党章》上的誓词，里面有“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贾广才和王美英都是共产党员，我和永强是党外人士，分不清什么是严重警告和留党察看的区别。这是人家的秘密，我知道深浅。就说：“我不刺探情报，是普通的社员，你们的秘密瞒着吧。”
贾广才说：“这不是秘密，不怕泄露。美英，会议记录让二哥看看。”
“能让一般群众看么？”王美英问。
我很自觉，说：“我是外人，知道记录不是小说，我看了也白看，省着眼睛不得近视，也不是远视。”
永强说：“我看过视力表，表上的是一个‘山’，有上、下、左、右，看清了才有度数。”
贾广才说：“怎么说到近视远视呢？不戴眼镜。记录是说社会形势，各抒己见，党群密切。党员干部是党的事业的骨干，是否心里装着群众，坚持为群众服务，是党群关系是否和谐的关键。可以公开，民主人士还可以列席呢，怕什么？”
王美英说：“好吧。”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笔记本，我们终于看到了会议记录。不须隐瞒，内容如下：
党员座谈会记录吴天明：别抽烟了，乌烟瘴气。今天紧急开会，讨论贾广才同志的贴大字报问题，希望广才端正态度。让广才先说说，大伙儿指点指点。
贾广才：我不检查，只是汇报。我贴了大字报，意义很明确，解放思想，分田到户，目的是各显其能，让老百姓松绑，放开手脚，充分发挥被压抑的积极性，分田也是包产。从自留地上看，贵福二叔家的自留地，每亩的玉米达到800斤，相邻的生产队集体土地，玉米只有550斤。不妨试验试验，包产到户玉米如果平均能达到600斤，不是提高了产量吗？我的倡导，错在哪里？
吴天明：广才，你是共产党员，应该抛弃私心杂念，从大局考虑。
贾广才：大局是什么？
吴天明：大局就是社会主义。我们的翻身，从个人发展到互助组，从互助组到合作社，从合作社到人民公社。一大二公是集体主义，“一大”就是追求大规模，不当小脚女人；“二公”就是实现更进一步的公有制，统一核算，统一分配，这是社会主义的原则。小淑，你表个态。
吴小淑：我们高举毛泽东思想，也还有三面红旗。三面红旗也是“三个法宝”。一面红旗是总路线，“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一面红旗是大跃进，普遍建起了炼钢铁的土高炉，甚至连侵华日军和国民党军队留下的碉堡炮楼也改成了炼钢炉；一面红旗是人民公社，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广才的倡导，不讲原则，违反纪律，难道是砍倒三面红旗么？
贾守保：建明五哥和小淑推心置腹，说得对。广才啊，你还年轻，不成熟，思想解放，要掌握分寸。
吴互助：是啊，掌握分寸很重要。好比吹气球，嘴里总吹不加限制，“嘭”
地一声，气球就瘪了。
孙老茂：对人民公社，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这是原则啊。
贾广才：嗯？你引用了林彪的话，气球又吹瘪了。
吴互助：林彪没有说错呀？我们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不执行吗？
吴天明：大家不要笑，要有严肃的氛围。广才，几位同志表态了，你是不是提高了认识？
贾广才：我的认识提高了，认识到你们的脚步畏缩不前。邓小平同志在三中全会的闭幕词中，提出“解放思想，开动脑筋，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首先是解放思想。”思想怎样解放，要有实际行动，我的倡导就是解放思想的体现，因此，我不接受大家的批评。
贾子龙：解放以后就要解放，解放以前，没有解放。上级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不讲价钱。
吴天明：子龙的观点很明确，还是让广才提高认识，端正态度。
贾广才：我的认识不是提高，而是提升；我的态度端不端，正不正，在于有没有勇气。
王美英：广才，你怎么这样呢？我们虽然是夫妻，到了关键时刻，我跟党走，不跟你走。
贾广才：我的观点是：我跟党走，不跟你们几个人走。
吴小淑：你与二嫂子相反了，与其他同志的观点也相反了，起码态度要谦虚谨慎。
贾广才：毛主席说过，真理有时会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永远是为多数人的意志和利益服务的，脱离了这些就不是人类社会的真理。
吴天明：广才同志，你是胡搅蛮缠，谁也不承认真理掌握在你的手里。
你的手里是歪理，大逆不道。你的倡导，没有一个人签名，说明你很孤立。
贾广才：我认为，表面上是孤立，广大群众拥护，胆小落后，怕树叶砸到自己头上。
吴天明：广才啊，你随心所欲，太不像话了。大队党支部是一级组织，党员个人服从党的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组织服从上级组织。违犯了党的组织纪律，应当受到党的纪律追究。
贾广才：那就处分我吧。
吴天明：我提议，对贾广才同志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同意的请举手。
（全部党员同意，贾广才未举手）吴天明：广才啊，一致通过了，你为什么不举手？
贾广才：我保留意见。
吴天明：可以保留意见，是党员的权利。这次安排也是公社党委的部署，按组织原则报批吧。
我想，这些内容算不算党内秘密，与我无关，与其他百姓也无关。犹如自然现象，风风雨雨，日升月落。
不过，我看了记录，站在了王美英的立场，反对贾广才的观点，对贾广才说：“我有坚定立场，要听党的话，毫不动摇，对你的倡导，决不签名。”
王美英说：“二哥说得对，要是非分明。广才，你应该反省反省。”
贾广才摇头：“这叫压制民主，我仍然申诉。”
永强却说：“我看了记录，觉得广才哥的见解，让人大开眼界，我同意包产到户，去签个名。”
我毫不客气，对永强说：“你也去陪绑啊！”
“陪绑”谁都明白，指的是把不够死刑或暂缓执行死刑的犯人跟立即处决的犯人一起绑赴刑场，以便用恐怖的场面逼使其就范或说出口供。
贾广才对我说：“二哥，我没在刑场呢。很多群众支持我的观点，但是不签名，主要是没气魄，胆子小，怕惹麻烦。”
事实俱在，贾广才竟然写大字报，妄想包产到户，干扰社会形势，不怪给他一个处分党内严重警告。人心似铁，官法如炉，鸡蛋碰在石头，壳碎了，白黄分明，溅了一地蛋清和蛋黄。鸡蛋放在母鸡下，才能孵出小鸡呢。
17.官话与土话
贾广才的观念有问题，警告也是制裁。我若是党支部书记，应该表态开除贾广才的党籍。贾广才没有被开除，落了个严重警告，处分太轻了。我担心，贾广才不到黄河心不死，希望东山再起啊！
我想到了我的处境。那个日本友人森木太郎，给了我1万日元，并不给任何人，有根源、有来源、有渊源。平白无故收入了390元钱，乡亲们不能无动于衷，除了眼热或者嫉妒，免不了还要问“为什么？”
官话和土话大有区别。
官话说：“吴永文的祖父曾经当过伪保长，在抗日战争期间，催粮收款，为虎作伥。”
土话说：“吴永文的祖父是两面保长，见人是人，见鬼是鬼，对敌人来了敷衍应付，暗中保护武工队，身在曹营心在汉。”
官话说：“吴永文应该戴‘汉奸后代’的帽子，是可以教育的子女。”
土话说：“不管什么后代，靠的是挣工分吃饭。”
官话说：“森木太郎是日本反省检讨协会的会长，含义明确，体现了中日友好。”
土话说：“日本鬼子本性难移，知恩图报，感谢伪保长为侵略者服务，对后代给予报偿。”
不管怎么说，只有我知道其中的秘密。母亲临死时对我说过，那个鬼子左眼下有一颗大痦子，这个森木太郎左眼下恰好也有一颗大痦子，别人不知道，阴司阎王爷大概知道，彼此彼此。我也承认，此人奸污了母亲。详其本源，他就是我的父亲啊！
我想到了一个借口，告诉乡亲们，编造说：“鬼子为啥来拜访呢？因为是我的祖父当过保长，因为抗拒三光政策，被刺刀扎伤了肚子。因为森木太郎回国，受了教育改造，成立了反省检讨协会，弥补和加强了森木达彦中日关系。到郑家庄来祭拜，顺便到了咱庄，给了1万日元，给予补偿请罪。”
越说越乱，越解释越麻烦。我是“野种”也罢，“外种”也罢，反正我不是公众人物，不至于让媒体沸腾，充其量是闹得全村闲言碎语。前思后想，起码省略了我妈妈被强奸的遭遇。
社会残酷了，人生复杂了。我走在十字路口，被陷入漩涡。常言说，仰头老婆低头汉，我胸口似乎有东西堵着，变得很木讷，不张扬，走路低着头，似乎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这天，生产队分派社员耪玉米，我们这一伙儿有贾子龙、孙老茂、贾贵福、永强和狗剩儿，玉米播种一撮几个粒，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长出来几棵禾苗，留有余地，以便除草清苗。清苗就是用锄头砍掉其余，保留一棵。劳力的能力大小，有前有后，做不到齐头并进，我还琢磨那390块钱，惹了一身骚。手脚不利索，落在了后头。
一垄耪到地头儿，习惯上仍是“吃地头儿烟”，意思是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乡亲们大都会抽烟，有的卷烟，有的用烟袋。
脱下鞋坐在垄头，随便唠嗑儿。
贾贵福问永强：“你大婶又到你家去了，还是说魏家庄提亲的事儿。你千万别当驴子，打着后缩，牵不动。”
永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听永强念叨过，插话进入，对贾贵福问：“是不是换亲？”“不是换亲，”贾贵福说，“魏家的魏守富有对象了，结婚了，虽然媳妇有残疾，也不错。那个桂花是你大婶的叔伯侄女，我见过。模样长得俊，心灵手巧。”
贾子龙也说：“如今政策变了，没有后顾之忧了。”
“想不到帽子说摘就摘，”我说，“没有后悔药，永强该听你二嫂子的话，好歹有个伴儿。”
孙老茂说：“卤水点豆腐，政策一变，就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了。
永强，亡羊补牢吧。”
永强有些怅惘，后悔不迭，苦笑着说：“我太紧跟形势了，恐怕魏桂花不愿意。说起来，我和她早就认识，我们是三二班的同学呢。”
狗剩儿的家庭是地主成分，虽然成绩优异，只能是小学毕业，他也凑上来，迎合永强的观点，尽管政策变了，仍有余悸，拉开了自己家庭的距离，说：“我应该进步，学过《半夜鸡叫》，地富分子太自私。”
孙老茂是大老粗，问：“鸡在半夜叫？是不是黄鼠狼来拉鸡？”
我也学过这篇课文，说：“大叔，我给你当个老师，你愿意不愿意？”
孙老茂说：“愿意，愿意，老十是兄弟，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说，老九不能走。”
驴头不对马嘴，我对孙老茂说：“闲话少说，先入正传。”
“啥事正传？”
我介绍了《半夜鸡叫》的主要情节：扛工的伙计们从地里回来，都累得晃晃荡荡，有的唉声叹气地说：“困死我了！”有的骂起来：“那公鸡真怪！
每天晚上才睡着，它就叫了。鸡一叫，周扒皮就非喊咱们上山不可。到山上干了半天，天还不亮。”有的说：“人家有钱，鸡也向着他。”高玉宝闹肚子，起来去解手。有个家伙手里拿根长木棍，轻手轻脚地走到鸡窝边。他伸起脖子，用手捂住了鼻子。喔喔喔！那人学起公鸡啼鸣了。高玉宝借火光一看，原来是东家周扒皮！过了两三天，伙计们把棍子全准备好了。吃完晚饭，把灯熄了，叫高玉宝在门口偷着看。等了好一会儿，周扒皮蹑手蹑脚地出来了，刚到鸡窝门口，玉宝喊了声：“有贼！”伙计们拿着棍子都跑出来，把周扒皮按倒就打。周扒皮说：“别打呀，是我。”伙计们说：“打的就是你！
看你再来不来偷鸡！”
孙老茂摇头：“纯粹是胡编乱造，海外奇谈。”
狗剩儿很惊讶，眨着眼睛劝解：“大叔，课文以阶级斗争为纲，你千万别瞎说啊！”
我也糊涂了，格言中有“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话，连外国人高尔基也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课本是教育学生，传播知识，怎么是胡编乱造，海外奇谈呢？
孙老茂说：“白天是干活的最好时间，黑夜无法干农活，半夜来耪地，岂不是把禾苗都铲掉了？是早是晚，那时没有钟表，晚上看时辰，天上还有三星一线呢，公鸡打鸣，是到了清晨，它的眼睛能够看到东西，才有本能反应，怎么公鸡有神经病随便叫，扛活的怎么不分黑白，当傻子？”
贾贵福说：“学生们念书念傻了，能做到难得糊涂就行了。”
如此说来，两人的体会一致，不说假话。永强兄弟很反感，大老粗竟然反对课本的内容，便说：“你们受了旧社会的影响，流毒无穷。”
我对老茂和贾贵福都说，意思是你们把毛主席的教导都忘了，《毛主席语录》中曾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你们就是实例，应该批判。
贾子龙是生产队长，也叹了口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狗剩儿的父亲吴永航不是周扒皮，而是人称‘吴善人’，不剥削穷人，也不欺负穷人。”
这种辩论，在于民间，难以公证。说“共产党不认真”是污蔑，说“吴永航是周扒皮”也不符合历史状态，我沉默不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