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寨门行至吴寡妇的小酒馆,大约要行八百多步。
往日里吴钩子会很来劲的走在这段路上,记忆中的那时一般是黄昏,夕阳把他特地挑在猎矛上的锦鸡翎毛染成了金色,他背着弓流着汗,一路被寨里的伙伴拥着走进吴寡妇的小酒馆中,他唤了一声吴婶子,把鸡丢给被吴家酒馆收留的傻子拾掇,再把翎毛递给那时还唤他钩子哥哥的小柳子,接着便是炖鸡的香,吴家婶子烫的酒,还有小柳子的笑。
那时的一切都很好。
但现在……他也走在这段路上,弓腰塌背的走,而身后那十几骑凶徒慢慢打马跟随,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领路的狗。
寨上四周门户紧闭,当凶徒们打开寨门,并大声吼着对寨上人许诺不妄杀只寻人时,寨中人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也消失了。街道上出奇地安静,只有在城头死在瘦高男人刀下几户人间中传来一两声哭,没两声便闷了下去,似是被人捂了嘴巴。
天地间只剩十几骑的马蹄声,接着这些马蹄声也停了,众人下了马,在小酒馆紧闭的门前站定,使长刀的瘦高男人紧紧随着着那个干枯瘦小的蛊师,来到了门前。
“便是这家?”蛊师的声音尖细干涩,像个老太太。
吴钩子点了点头。
蛊师扭头冲着身后的队伍看去,把有些疑惑的目光落到站在队伍正中一个扎了北方草原牧人发辫的佝偻小老头身上。老人撇了一眼那两扇紧闭小门,犹豫着点了点头。
“应该不会错。”老人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门没有栓,只是虚掩着,瘦高男人一推便吱吱呀呀地荡开了。众人向里望去,一间旧而干净的小店,阳光透过几天前新糊的纸窗撒在店堂座椅上,浸没了那个坐在长凳上的人。
一个小妇人,着长裙翘腿坐于长凳,脸上有妆,眼角泛红,左手端酒碗,怀里有牌位。
她是很美的,小巧的身段,精致秀气的面容,眉眼间微带稚气的模样被岁月留下了一些痕迹,却散发出更加让人着迷的成熟气味来,她转头冲门口的众人笑了笑,抿上胭脂的嘴被上午阳光衬的有些艳。
门口不止一人在咽口水。
“当家的不在了。”小妇人放下碗,伸手在怀间的牌位上抚了抚“几位爷不进来坐坐?”
她的声音糯软,还夹着成熟妇人那种特有的沙,当下便有几个站在门口的凶汉把持不住,眼看就要抬脚迈过门槛。
“咄!!!”
是长刀顿在地上的声音,瘦高男人扭头一眼便将那几个不老实的凶汉逼回,而后回身低头看着身前的蛊师。
蛊师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手掌,一道如活物般灰色烟气缓缓从手心探出,盘旋,伸向向妇人,像一条正欲捕猎的毒蛇。
可灰烟在越过门槛后的一瞬间便扭曲翻腾,像一条毒蛇被扼住了七寸,烟气散去,不留一丝痕迹。
门口的众人手都伸向各自的兵器,可蛊师只是摆了摆手制止,他饶有兴趣地打量坐在屋内的小妇人,好像顽童在打量一个新奇的玩具。
他再次伸出手掌,这次升起的不再是烟雾,而是一片符号般的东西,那是蛊师行咒用的蛊文。
他的手脚,身体,面颊上所有蛊文都如水般在他的皮肤之上流淌起来,而后从他的手心涌出,升腾,飘逸在他的四周,像一朵黑色的云,也像一张张开的网。
蛊师脸色有些白,可他那张刻板如面具般的脸上却泛起一丝笑意,他在欣赏。
这是他的生命,这是他的得意。
他的名字叫做木柯,一个在巫人里很平庸的名字,平庸如他在蛊术上的天赋。
但是他狠,狠到可以从众多蛊师中脱颖而出,来参加这个对蛊师来说既凶险却又有莫大机缘的大祭。
平日里那些天赋不佳的蛊师们往往为了唱咒流畅而在身上纹上蛊文,纹上后一旦唱咒便神魂剧痛,如锥刺脑,反复练习后才可圆融契合。所以一般蛊师不过纹上三五个,心智坚毅者也不过纹上数十个而已,可只有他自九岁被选入蛊殿,十岁唱咒时因为被同窗嘲笑愚笨而自己按着《蛊文三百》在手心刻下第一枚蛊文后,一直到前段时日决定参加大祭人选的蛊师大比,他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用漫长时间和巨大痛苦把自己纹成了一本书,一本活着的《蛊文三百》。
他不近女色,也不爱钱,唯一便喜欢与人用蛊术赌斗。多年来唯一的大花费是青年时一次赌斗中被一名出身名门豢蛊师精心饲育多年的裂石犼一尾扫断两根肋骨之后,他花了当时所有积蓄从斗寨中赎买了一名瘦高的少年,打了一口刀,再种下了自己多年炼出的命蛊。随后带着这个成为他蛊奴的少年上了当年巫国攻伐瀛洲的战场,待到他们归来时,已经从少年变成青年的蛊奴背上多了一把极长的
窄刀,而后在归来的第一次赌斗会上,瘦高青年用这把长刀劈开了裂石犼的脑袋。
这就是木柯,又稳又狠的木柯,他伸手前推,无数蛊文集结成一张毁灭的网,缓缓挤进了这间小小的酒馆中。
于是一切都开始毁灭,小店的墙壁门窗,桌椅板凳,酒坛木柜都开始无声开裂,破碎,化为粉尘,唯有妇人端坐的那张桌椅还完好无损。
妇人端起酒碗呷了一口,翻眼看着头顶如游鱼般的蛊文,叹气。
”这可是小本生意……。”
在四周游荡的蛊文猛地向妇人处收拢,好似在妇人的四周生出一层黑色外壳。
然后众人听见了碎裂的声音。
先是自某一个蛊文开始,然后是一片,最后是全部
所有蛊文都开始无声的破碎,随后淡去,消逝,显出仍在端坐的小妇人来。
小妇人仍在笑。
木柯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感慨道:“不愧是鬼木血脉。”
巫教中传巫神极为讲究万物生克,巫神赐予巫人巫蛊神术,却不曾忘记他的原则,留下克制巫蛊神术的四条血脉。
荒山、死水、野火、鬼木,四大荒脉。巫术不侵,蛊术不近。
讽刺的是,这四道血脉从未出现在巫族人身上出现过,只有极少的概率会在杂民中忽然觉醒。虽说几率极低,但一旦出现在因为血脉中巫神大咒被巫人欺压多年的杂民身上,往往便是个不小的麻烦,巫国发现后必然会派兵过去,厚禄与利刃齐上,收买或消灭,延续了多年。
每一个巫蛊师都在入道初便从书中得知了这些血脉的可怕之处。同时,没一个巫蛊师不知道拥有这种血脉之人的宝贵。
不说他们的血骨皮肉皆可炼丸制器,若是运气极佳可以收买或胁迫一个荒脉者奉自己为主,再去巫神殿与其定了死契或种了命蛊,往往便会实力大增,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大祭如此凶险,如果能收得一个荒脉蛊奴,那么无疑从大祭中活下来继续侍奉巫神的几率会大上许多。
所以当木柯从随行的那位老犯人口中得知到荒脉者行踪之后,全然不顾真假便直奔长木寨而来。只是现在虽寻着了人,却似乎奈何她不得。
一时场面有些沉默。
可木柯忽然抬头望向妇人,惨白的脸上莫名露出了笑容。
“鬼木一脉,蚀巫食蛊为己用。”木柯盯着妇人说道:“蚕食了我那么多蛊力,为何不攻?”
妇人笑容微微僵了些
紧盯着妇人一举一动的木柯继续说道“我听闻你们这些南荒杂血贱民们有人偷学巫蛊秘法些许皮毛,在人身死之后将身上骨骼按粗浅巫阵布位法埋了,再取头顶骨练成法器。必要时刻,还算能顶一些用。”
妇人不语,只是放牌位上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
“夫人不妨看看这个。”木柯挥手让手下牵来一匹背上盖着斗篷的马,他掀开斗篷一角,露出一张秀气的小脸来。
小柳子那张秀气苍白的小脸,额上多了一道诡异的符咒。
“大祭赐下的祭蛊还有一丸余的。”蛊师声音轻柔“进门闻着这小姑娘特别,便随手赌了一把。”
“夫人最好从阵中出来,不然……”蛊师用手指刮了刮小柳子的脸“小姑娘这么秀气,而我身后的那些个祭囚……”
“憋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