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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黄花时节碧云天(1)

那天晚上,慕容槿风没有再来找她。锦瑟虽微微有些意外,却也求之不得。

从后半夜她便开始往城里走,可是右腿已经痛到毫无知觉,行路万分艰难,一直到翌日早晨,她才终于回到城中,已经又是一身狼狈。

她身上没什么银两,唯有搜出了身上仅余的一些饰物,加上身上的那身近卫服一起拿去当,没想到却只能当到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根本不够她回青越。

锦瑟站在当柜外出神,那掌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停留在她头上仅余的一支素玉钗上,方道:“姑娘,若真是缺钱,便将你头上那支钗摘下来,小老儿可考虑再给你五两银子。”

锦瑟怔了怔,抬手抚上自己头上的玉钗。那是姐姐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生辰礼物,她从来舍不得离身,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转身走出了当铺。

用一两银子买了一大包仲离特有的馍饼当干粮,又使二两银子买了一头驴,将最后二两银子兑成铜板,锦瑟就这样上路了。

驴子自然比不得马,却因锦瑟如今腿脚受了伤,成了再好不过的代步工具。唯一让人忧虑的是这头驴走得太慢,吃得又多,每日锦瑟喂给它的馍饼比自己吃的整整多出两倍。找这样算下去,再走不过十日,她准备的干粮就会吃完,而这头驴子不过驮着她走了十分之一不到的路程。就算再将剩下的盘缠都用来买粮食,也是不够回到那依山的。

锦瑟觉得很愁,每每犯愁得厉害时,便总是吃不下东西,那头驴子便会伺机再从她手里抢了吃的去,吃得多了,脚程仍不见加快半分,于是锦瑟愈发的犯愁。

直到有一天早晨,她自晚上露宿的地方醒来,身边竟连驴子的踪影也没有了,方圆五里之内亦不见人烟。没有驴子走不了,没了干粮更走不了,于是锦瑟愈发没了力气,仍旧躺在原处,只想着听天由命。

没想到却因祸得福,第二天她就遇上了一队过路的商旅,大约是她脸上脏身上旧的模样实在太让人可怜,那队商旅就带上了她,到了夜间投栈也算上锦瑟一份。

自此,锦瑟才终于得以靠别人的救助,不再风餐露宿。

这天晚上她痛痛快快洗了澡,商队中的女眷又借了她两身衣衫,整个人才终于又整洁起来。没想到沐浴换衫出来,商队中年纪稍长的女眷看她的眼神便都不一样了。

“哎哟,我只当我们拣了个野丫头,却未料竟是个十足的大美人呢!”

“可不是,瞧这模样俊得,真是要将公子的几位夫人都比下去了!”

她们口中的公子是此商队的领头人,姓商,名南承,约莫三十的年纪,生得亦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却没有什么公子哥做派,单看他亲自领商队从仲离前往青越送货物,便瞧得出是个能吃苦的人物。

几个婆子将锦瑟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又有人道:“模样是生得俏,只可惜啊,实在太瘦了些,可见这一路上必定吃了许多苦,回头定要好好养养身子。”

“养身子这事哪还用你我操心?依我看啊,就冲这姑娘这模样,很快你我都要尊称她一声主子了!”

几个婆子顿时都心领神会的笑起来,锦瑟心头却微微一紧:“各位婶子这话是何意思?”

其中一人上前拉了锦瑟的手道:“我们家公子啊,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你这个模样,被他瞧见了,能不喜欢吗?到那时,你吃香的喝辣的的不说,我们不得叫你一声主子吗?”

锦瑟蓦地变了脸色,缩回自己的手:“还请众位主子莫要瞎说。”

几个婆子见状,只道她是害羞,又嘻嘻哈哈说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锦瑟没想到当天晚上,商南承忽而就让人找了她。

锦瑟腿脚仍是不好,一瘸一拐的走去见他时,他正坐在客栈花园之中赏月,抬眸见到锦瑟,淡淡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

锦瑟依言坐了下来。

其实救起锦瑟的时候,他只是看了一眼点了个头,两个人根本十足陌生,他却半分陌生的神态也没有,看着锦瑟,淡淡道:“敢问姑娘贵姓?”

锦瑟顿了顿,道:“姓梅。”

商南承抬眸,沉静的目光自锦瑟脸上扫过,忽而淡淡勾起了嘴角:“尚某并无恶意,为何姑娘却要报上假姓?”

此人眼光实在锐利,锦瑟沉吟片刻,又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我姓金。”

商南承淡淡点了点头,又道:“不知金姑娘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锦瑟蓦地想起下午时分那几个婆子说过的话,心头不由得又防备了几分:“我家在青越,家中父母俱在,还有三位兄长。”

商南承仍旧点了点头,似乎对锦瑟的话照单全收:“那金姑娘可曾许了人家?”

锦瑟心头的防备蓦地就蔓延到四肢百骸:“自然是许了。我此次去仲离,原本就是为了寻找我未婚夫婿,没想到半道却被贼人抢去了财物,无法继续前行,亦无法返家。幸亏遇上了公子一行人,否则如今,小女子只怕已经葬身野外了。”

商南承忽而点头轻笑起来,那笑看在锦瑟眼中实在是有些意味深长,她心头不由得又生出另一层防备,却又听商南承道:“我看姑娘的模样,亦是大户人家出身,住在下房只怕委屈了姑娘。我已命人另拨一间上房,已准备妥当,姑娘可以入住了。”

锦瑟刚要拒绝,商南承却已经站起身来,朝锦瑟拱了拱手便往回走去。

锦瑟既唤不住他,又追不上他,着实无奈。

不消片刻,便有商南承的侍女来请锦瑟入上房,锦瑟心中实在有疑虑,百般推辞却无果,终究还是入到了那上房之中。

却原来果真是入上房易,出上房难。第二日她再想出门时,门口已经被护卫守住了。

“姑娘,昨夜这客栈之中发生盗窃,公子吩咐,在此案未曾查明之前,我们暂时留在此客栈之中。为了姑娘安危,还请姑娘不要出房门。”门口守着的护卫义正言辞,倒似说的是真事一般。

锦瑟除了觉得自己命途多舛,实在无力再做他想,返身回到屋中,只想着一切静观其变。

没想到这一静便静了三日,锦瑟的心微微有些慌乱起来。

其实在之前,她一直是冷静的,慌乱,是因为刚刚想到了事情存在别的可能性。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商南承有什么企图,可是这一连三日的按兵不动却告诉她,商南承很有可能是在等待什么人。

将她困住,然后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一下子思及此处,锦瑟脑中便如同炸响了一个霹雳,再也静不下来。

无论要来的那个人是谁,她都不会想见。

还好,大约是商南承觉得她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用不着多花什么力气,所以每日只是派两个人看住她,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手段。

锦瑟开始竭力练自己的腿脚,努力让自己的腿走起路来,看似与常人无异,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便也足够。

这实在是艰难万分,然而她却强要为之!

第四天,那个每日进来给她送饭的小丫鬟被她打昏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怕伤到那丫头,又怕门口的人听到动静,紧张上头,也不知自己下手的轻重。

眼见着那丫头倒在地上,锦瑟几乎立刻吓得面色发白,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这才松了口气。

发式是她一早已经梳好的,如今只需换了那丫头的衣衫,再强忍腿上的疼痛,低头走出房门便可。

门口的守卫一连站了多日,并无异动,因此也难免松懈。锦瑟提着食盒,低头走出房门时,二人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连模样也未看清,便任由锦瑟出去了。

锦瑟犹自镇定,艰难的用正常人走路的姿态,待终于脱离那两人的视线时,她蓦地扔了食盒,加快脚步,躲进了花园中一处假山内。

她刚刚躲进去,不过片刻的时间,忽然便听到客栈门口传来了一阵长长的马匹嘶鸣,随后,是一阵纷杂凌乱的脚步。

“你们都退出去,留在客栈外!”

花园中蓦地响起男子冷凝的声音时,躲于假山内的锦瑟蓦地捂住了自己的口,悄无声息的蹲了下来。

她已竭力避开,为什么他却还是寻了来?

外间迅速响起数十人退出的声音,片刻之后,那些人似乎都退到了客栈外,只余了一人的脚步声,缓缓往锦瑟先前所住的那间屋子走去。

锦瑟捂住自己的口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听见他吩咐守在门口的那两个护卫下去,随后,他敲了敲门,低唤她的名:“锦瑟?”

锦瑟缩在假山内,一动不动,任由眼泪悄无声息的落下。

大约是因为没听到回答,又过了片刻,他推开了房门。

随之而来的便是死一般的寂静。锦瑟几乎可以想象到此刻他会是怎样的神情,却不敢多想,唯有死死抱住自己。

“锦瑟!”

他倏地高唤了一声,那声音似惧似痛,击得锦瑟的心猛地一痛,忙的咬住了自己的手。

片刻之后,又有脚步声从四方涌来,似乎都聚集了那间房门前。

商南承的声音微微带了丝惶然:“王爷,是属下办事不力。她腿脚上有伤,应该不会走得太远,属下这就派人去寻。”

房前围着的众人很快又四下散去,锦瑟却没有听见他离去的脚步,想着他定然还站在那房门口的模样,心头禁不住微微有些惶恐。

苏黎,苏黎,这又是何苦?

客栈花园之中很快就安静如初,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了。可是锦瑟却知道他还在。

若找不回她,他大概会一直在吧?

锦瑟坐在那里,许久,终似想明白了一些事,又顿了顿,缓缓起身来。

假山处传来的响动很快惊醒了檐下站着的苏黎,他定定的望着那座假山,满目荒凉之余,终于生出了些许期望。

锦瑟拖着剧痛的右腿,艰难的从假山中钻了出来。

那一幕,几乎生生掠夺了他的呼吸。

锦瑟缓缓站直了身子,不再前行,只是看着他,轻轻地勾起一个笑。

一瞬间,苏黎目光之中似转过千百种情绪,却最终都隐匿于那漆黑的眸色。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拥进怀中,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将她箍住。

仿佛已经是隔绝了千百年的一拥,锦瑟却察觉不到痛,良久,伸出手来抚了抚他的背,低唤了一声:“苏黎。”

苏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抱住她,死死抱住,就像是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放手。

夜沉如水,月色迷离。

大夫将最后一支银针从锦瑟腿上取下时,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姑娘切记,这腿万不可再胡乱折腾,如今便安心休养,直至全部好起来。否则,即便是大罗神仙,只怕也无力回天。”

苏黎眉头紧拧,只是看着锦瑟,锦瑟却轻松地朝那大夫笑了笑:“知道了,有劳先生。”

待送走大夫,又有侍女熬好了药送来,苏黎打发了侍女,亲自端了药碗,拿银勺一点点的喂给锦瑟。

“苦不苦?”

锦瑟摇了摇头,见他实在太过小心翼翼,便索性端过碗来,仰脖三两口便喝光了。

苏黎眼神微微一黯,还是接过空碗放在一旁,扶着锦瑟躺了下来。

便只是这片刻的沉默都让人觉得难受。锦瑟躺下后,忙道:“那商南承也不说自己是你的人,一声不吭的就将我软禁了,我哪里知道他想做什么,自然是要想着逃了。下回你可得好好教一教他们,凡事别这样神神秘秘,怪吓人的。”

苏黎望着她,片刻之后,微微笑了起来。

三年。

从他们在洛林郡分别,已经有三年未见,大约是历尽沧桑变迁,他终于也已沉稳许多。

锦瑟微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

苏黎低头看着她,随后伸出手来握住了她,又顿了许久,才道:“仲离形势险恶,待你腿上的伤好起来,我送你到金丽国,找个清静的小镇安顿下来。”

锦瑟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其实,我只是想回那依山,那里就很清静,没有人会打扰我——”

苏黎握着她的力气蓦地就加重了几分,似乎不想她继续说下去。

锦瑟怔了怔,抬眸看向他:“我——”

刚刚说出一个字,门口忽然就传来了敲门声,随即想起商南承的声音:“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

苏黎看了锦瑟一眼,又握了握她的手:“你先休息,我去去就回。”

这一去却就到了半夜,锦瑟没能等到他回来,一直到天明也没有睡好。

待到翌日,晨光满室时,苏黎才重新踏进她房门,见她已经醒来,嘴角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饿了没?想吃什么?”

锦瑟抿唇笑了笑:“不饿。我想到外头坐坐。”

苏黎看了看她的腿,又看了看她的神情,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上前躬身将她抱起,来到了外间的小花园中。

在花园中的石凳上坐下来时,锦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右腿,苏黎见状,缓缓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将她的腿放进自己怀中:“可是刚才被我碰疼了?”

锦瑟摇了摇头:“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是你太过紧张而已。”

苏黎抬头看向她,顿了片刻,忽然再度将她拥进了自己怀中:“我竟将你弄丢了两年,如今……如何才能不紧张?”

锦瑟心中一疼,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来,面容却已经沉静:“不是你弄丢我,大概是老天爷怜惜你,不忍让你再与我有什么纠葛——”

“胡说什么?”苏黎缓缓扶起了她的身子,又望了她片刻,忽然起身道,“我去让她们准备早膳来。”

说完,他站起身便要离去,锦瑟坐在原处没动,望着他将要离去的背影,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不要避了。我们谈一谈,好好谈一谈。”

苏黎身子微微一僵,几乎无力转身。

锦瑟再度垂眸,微微一笑道:“你与静好大婚的那天晚上,我也在,我都看见了。”

苏黎蓦地回转身来,大步走回,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黑如墨玉的眼眸之中,隐隐有裂痕。

又是一沉长久的沉默,他才终于再度开口:“你可是,在怨我?”

锦瑟凝目看向他,再度摇了摇头:“这世间许多事,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控制,我不怨你。”

“那你当日既寻到了我,为何却不现身?”他捏紧了她的肩胛。

锦瑟吃痛,微微凝了眉,却依旧平静开口道:“因为我们都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的那些宏伟志向与抱负,谁能帮到你,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有的时候我的确会痴傻,但是到今日,我却知道你往后的路会走得很辛苦。而唯一能让这条路变得轻松一点的,只有静好。我真的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苏黎,我从前的日子已经过得太苦了,我不想继续这样苦下去。是我没有勇气,没有勇气陪你走往后的路——”

“胡说!胡说!胡说!”不待锦瑟说完,苏黎已经一把将她的头按进了自己怀中,封住了她接下来的声音,“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来骗我,我不会相信的!”

锦瑟将脸紧贴在他怀中,眼泪忍不住充盈,终究还是没能继续往下说。

“那你可愿意继续等我?”苏黎紧紧拥着她,“往后的路,你不必陪着我走,你可以继续过自己平静的生活,你只需等我。锦瑟,我曾答应过你的,决不食言。”

锦瑟强忍着不哭,在他怀中摇了摇头。

苏黎却又一把将她摇着的头固定在自己掌下,不许她继续摇:“答应我,锦瑟,答应我。”

锦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却只知道不可以。

他既选择了那条路,那他的世界,便决计不会再有她的容身之处。

聪慧睿智,擅于审时度势的静好,决计是容不下她安睡于卧榻之侧的。

锦瑟是怕,也累,这样被人算计的日子,她过够了。

“我要见驸马爷!”

锦瑟正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外间却蓦地传来一声怒吼,随即是一阵嘈杂,片刻之后,发出那一声怒吼的人到底还是冲破重重阻碍来到了两人面前。

苏黎这才缓缓松开锦瑟,转头冷眸看向那人。

“属下参见驸马爷!属下快马从公主府赶来,是为了通传于驸马爷,公主日前于御花园中跌跤,御医诊断有小产的迹象,还请驸马爷速归!”

那人话说完,跟随在他身后而来还想拦住他的侍卫们倏地都僵住了,面面相觑过后,不知所措的看向苏黎。

谁都知道静好公主与驸马爷成亲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而此时此刻,忽然就传来静好公主要小产的消息,这已然是涉及到公主清誉的问题,是以几人几乎被自己所听到的事实吓到。

苏黎面容冷凝沉静,淡淡扫了面前的几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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