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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寻根团(5)

走出楚州酒店,王六一突然有了曲终人散的感觉,这几日的风光,一下子如过眼云烟,若南柯一梦,拉着行李箱走在细雨如织的楚州街头,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经历过。打工这么多年,每次回到故乡,都有这样的感觉,一丝丝的温暖,一丝丝的失落,一丝丝的苦涩,一丝丝的愧疚,如同这雨脚一样交织在心头。就像此刻站在楚州街头,王六一突然觉得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回古琴镇?回这些年来魂牵梦萦的烟村?烟村除了父母的坟茔还有什么?父母在的时候,烟村是他的家,每次回家,远远地能看到从屋顶升起的炊烟,心里都有莫明地感动。而这次回家呢?烟村还有他王六一的家么?一辆中巴从身边经过,售票员在喊:古琴镇,去古琴镇吗师傅,上车就走。王六一便上了车,车上空荡荡的只他一个客。王六一感觉有些冷,春天的楚州,尚有些料峭的春寒。他将身子抱在一起,靠窗坐着。这一刻,他是归人。

这条路,王六一是熟悉的。当年他在楚州的建筑工地打工,经常骑自行车往返于这条公路。只不过当时这条路铺着青黑的沥青,下雨滑不溜秋,出太阳,自行车走在上面,发出嗞嗞的响声。那时他是多么喜欢骑着自行车,走在从烟村到楚州的路上,那时的楚州,在他的心目中,就是另一种文明,是他的向往。这条路,又让王六一感觉到陌生,在他的记忆中,这条路是那么的宽阔、整洁,怎么现在感觉变得又破又窄了?是记忆出了差错,还是感觉出了差错?中巴离开楚州就驶上了长江大堤,这里是长江最著名的九曲回肠,公路随着江流的婉转而曲折,江堤外的风景,也是王六一陌生的。在他的记忆中,江边的防护林全是高大的柳树,春天,江堤边最早发出春的消息,七九八九,河边看柳。其他树木还在沉睡时,干堤边已是柳色遥看近却无了;一场春雨过后,女人们会从柳林里采到鲜美的蘑菇,那味道只存在于王六一遥远的梦中;夏天涨水,柳树泡在水中,渔人沿江摆开了罾,孩子们经过就喊,扳大罾,扳小罾,扳个鲤鱼十八斤。遇上要起风下雨,江中会出现一群群的江豚,在水里一下子钻进去,一下子又钻出来。村里人说,这是江猪拜风,是要下雨了。柳树的生命力是顽强的,一个夏天,淹在水中两个月,水退下去,树身上到处长满了须根,水没到哪里,须根就长到哪里;秋天,站在江边上,你能看到杜甫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冬天,一夜寒风,第二天清晨,父母就会早早起来,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说昨晚刮风了,去柳树林里捡树枝去。果然,树林里许多刮断的枯枝,成了这个冬天家家灶中的硬材……现在,江堤两岸全是速生的意大利杨。

拐下江堤就是古琴镇。江堤边上立了一尊雕塑,一人抚琴,一人倾听,上书四个红字:高山流水。据说,这里是当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一曲琴心知已的发生地,古琴镇也因此而得名。可惜的是,这雕塑实在太过粗糙随意,全然没有传达出高山流水的意境。车到这里,也就到了终点。王六一就在小镇信步,小镇全然没有了记忆中的样子,他甚至找不到从古琴镇通往烟村的路口。去问路,被问的人打量着他,说:打工回来的?王六一说:嗯哪。那人说:好多年没有回来了吧。王六一说:好多年了。那人给指了路,说现在从古琴到烟村不通中巴了,要打摩的。王六一便叫了一辆摩托,从古琴镇到烟村的路,倒比王六一记忆中的要好了许多,过去那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变成了水泥路,十里的路程,一会儿功夫就到了。烟村是有一条小街的,二十余户商铺面对面排了。王六一在小街下了摩托,闻到一股古怪的气味,张目四处寻找气味的来源,也没有寻到,便去了一家小商店买上坟的纸钱和鞭炮。

小店的老板赵伯,王六一是认识的,于是喊赵伯伯好。赵伯盯着王六一看了好半天,没有认出来。王六一说:伯伯不认得我了?我是六一,王德高的崽。赵伯这才认出来,惊道:六一呀,高了,胖了,我都不认得了。这些年在外面发大财了吧。王六一说:惭愧得紧,发什么财,打工混口饭吃罢了。赵伯说:好多年没有回来过了吧。王六一说:好多年了。赵伯就扯开喉咙喊他屋里的。赵伯母在里屋打麻将,听见赵伯扯了嗓子喊,不高兴地回道:死老头子,尖了嗓子汪么事汪。赵伯说:你出来看呀,来稀客了呢。赵伯母在里面回:稀客,有多稀?赵伯说:德高的崽六一回来了。赵伯母说:德高的崽?当记者的那个?我打完这牌,听牌了,大和呢。王六一高声说:伯母您打牌,别管我。又对赵伯说:开春了,怎么不见田里有人干活,倒是家家都在打麻将呢?赵伯说:不打麻将干吗去呢,这地也种不出东西了,人都喝有毒的水,活一天就快活一天吧。王六一不明白赵伯这话是什么意思,正要问他,里面赵伯母在高声喊和了清一色带自摸。一阵麻将声后,随着赵伯母,鱼贯出来三个老头老太太。都是王六一认得的,一一打了招呼。都惊叹,说王六一长得白胖了,这城里的水就是养人,又说六一的爹娘没福气,儿子出息了,两个老家伙却见不到,也享不到福。又七嘴八舌地问王六一挣了多少钱?有一千万了吧。又问,听说你当作家,写一个字就要赚一块钱?那一天得写多少钱啊。赵伯伯就说,作家算什么,人家六一是记者,记者是见官大一级的。王六一说: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权力。还有的说,我当年就说六一要出息的,你看他那耳朵,那么大,大耳朵,往前罩,不骑马,就坐轿……说话间,赵伯把王六一要的香烛、鞭炮、火纸都包好了,王六一和老人们一一告别。

原本以为这些年在外打工,一没当官二没有发财,家乡都没人记得他了,没想到,在家乡人的传说中,他成为了见官大一级的人物,成了写一个字就能赚一块钱的千万富翁。虽说这些赞美与夸耀那么的言过其实不着边际,王六一还是觉得很受用,想到父母要是还在,能看到他的今天该有多好,想,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样一想时,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他得先回家看看,然后去父母的坟头给父母磕头。

走到离家不远的路口就没路了,苦艾齐膝,野草疯长。六一一手提行李,一手拎了鞭炮纸钱,只好拿脚先把苦艾趟开慢慢往前走,连日的阴雨,艾草上缀满了水珠,才走三五米远,裤管已湿透,鞋里也进了水。空气中弥漫着苦艾的芬芳,王六一干脆不管不顾,就这样趟进了齐腰深的苦艾中,又有十几米,转过一间欲倒的房屋,那是邻居吴小伟的家,吴家门口荒草凄凄,大门敞开,屋里空空荡荡,蛛网结尘,一看就是多年无人居住了。几年前回家,听说他们一家三口去了温州打工,想来还在那里罢。转过吴家屋角,就见着自己的家了。家还是那个家,只是已经破败,屋顶中间蹋了下去,几根巨大的竹突破了屋顶穿堂而出,荒草苦艾一直蔓延到了台阶上,铺过水泥的台阶被窜出来的竹根顶得七拱八翘。王六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放下行李和纸钱,堂屋门是早就铁链锁上了的,当年离开家的时候,把钥匙交给了堂兄王中秋保管。锁已然生锈,想来有钥匙也无用了。王六一把门推开,侧着身就从门缝挤了进去,不想却罩了一头的蛛网,拿手扒拉了半天,总感觉脸上还有。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王六一站在堂屋,呆了半晌,又去数了数屋里的竹,大大小小,共有十一根。又去看了自己住过的东厢房,床还在,上面积满厚厚的尘土,一口黑漆的脚箱,是他当年用过的书桌兼衣柜了。王六一小心揭开箱子,里面居然还有一些书,找出来看时,是他读过的初中课本,扔回箱子里,又退出来,去看父母住过的西厢房,屋里的摆设,一如当年安葬完父亲后离家时的模样,只是积满了尘土和雨水,木头散发着霉腐的味道。又去看了厨房,看了猪屋。从外面转到大门口时,突然看见屋台下的田埂上站了一个瘦黑的人影,王六一骇了一跳。那人就扯开了嗓子喊:是六一啵。王六一辨出是堂嫂李冬梅的声音,就答是的哩。李冬梅就快步地走了过来,边走边说,我刚才在街上听说你回来了,一想你肯定是回屋里来看了,就赶了过来。说话间,就到了门前。

王六一说:我哥还在学校么?

李冬梅说:学什么校,学校都没有了,你哥早就没教书啦。

王六一说:学校没有了?

李冬梅说:现在村里都没几个伢子读书了,乡里的中小学都撤了,学生都集中在镇里上学。有门路的老师就转到镇里教书,他又没门没路,见了当官的也不会服个软说句好听的话,拿了万把块钱的补贴就回家吃老米饭了。

王六一说:我哥会种地么?

李冬梅说:种什么地,整天闹事,弄得村里镇里当官的个个恨不得拿刀剁了他。

王六一说:我哥还是那样啊,从前他总是给我寄材料,打电话,让我给他曝光村里镇里的事,我劝他好多回了,后来再没找我,以为他改了的。

李冬梅说:改?狗改了吃屎他也改不了这脾气,自打学校撤了后,变得像打了鸡血一样,专门和当官的对着干。村里选村委会主任,他也去凑热闹参加竞选,结果人家陈二毛选上了,他就去告状,说陈二毛是花钱买的票。这不是明摆的事吗,人家有钱,你穷教书先生一个,争得过人家。后来上面搞新农村建设,给我们村里修水渠偷工减料,他也去告,人家村里镇里的领导都从中分了好处的,你这去告,不是摆明得罪人吗?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他吗?说是不让他当老师了,对政府不满,所以到处告状,说他是告状专业户。可他自己说他是什么,什么词来的,我想想……李冬梅说,对了,说他是意见领袖?!

王六一没想到堂兄王中秋以意见领袖自诩,愣了一下,笑道:我哥胸怀大志。

李冬梅说:大什么志,告状能当饭吃?他是一年要闹一档子事的,去年带头查村里的账,硬是把当了十几年的老书记查下去了,今年又带头反对化工厂开工,去镇里告,去市里告,人家理都懒得理他。说实话,这化工厂开到村子里的确是个害人的事,只要一开工,周边几里都闻得到怪味,周围水田都不能种水稻了,沾了水痒得要死,现在都改旱田了。原来吃水是到沟里挑上来就能喝,现在家家都打了井,要吃地下水。可是你想人家化工厂的老板那么多钱投到厂子里了,你一个枯老百姓,说不让人家开工人家就不开工了?

王六一说:我哥这是堂吉诃德。

李冬梅说:堂什么德?是个什么来的?

王六一说:……英雄。

李冬梅说:他这哪里是英雄,分明是傻子。我是操心他这样下去迟早要吃亏。江北去年也是一家化工厂要建到村里,村里的人都反对,结果化工厂请了几十个打手,到村里见人就打,打伤了几十人,后来再没人敢反对了。

一席话,说得王六一脊背发凉。

李冬梅说:六一你一会去我家吃饭啊,我去找你哥去,这两天,他带了人堵在化工厂门口,把进出化工厂的路给挖了,我担心他出事。你回来了正好,我去叫他,说你回来了,他准会回来吃饭的。中午你们兄弟俩好好喝几盅,你也帮我劝劝你哥,他再不改,这日子,我真是没办法和他过下去了。

王六一说:放心吧,我会劝劝我哥的,我给爹娘上完坟就去你那里。

李冬梅说:还认得他们的坟山啵。

王六一说,应该认得的吧。

李冬梅说:那我去找你哥了。

李冬梅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穿过竹林,站在后山,王六一傻了眼,他离家时,后山只是葬了十几座坟的,现在居然葬了密密麻麻的一片,一时间,真的认不出父母的坟在哪里了。于是又在心底里把自己的不孝骂了一遍,开始凭着记忆仔细辨认,父母的坟是合葬的,本想这容易认,合葬的坟比独葬的要大,殊不知多年未给坟培土,早塌下去了。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呆,觉得从每一座坟山里都飘出了一个鬼魂,缥缥缈缈地在眼前晃动,边晃动边发出尖刻的讥笑,说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连父母的坟山都找不到了,还有什么脸活这世上。王六一定了定神,知道这不过是幻觉,饶是如此,依然骇出了一身冷汗,好在终于凭记忆找到了父母的坟头,开始着手清理坟山上的苦艾,弄得一身都是泥巴和艾汁。清理的时候,王六一就想到父母托的那个梦,格外留意有没有鼠洞之类,却没找到。只是在清理完了苦艾荒草后,发现在父母的坟头钉着两根木头橛子,木头橛子上用油漆画了一些符咒。王六一用力把两根木头橛子拔起,橛子的头上削得尖尖的,钉进泥土足有一尺多深。王六一顿时愤怒了起来,这是有人在他父母的坟山上钉“桃木桩”了。在楚州乡下,谁家要有人得了难治之症久医无效,会去请马角作法,马角通灵,能直接和鬼神对话,作法之后,便得鬼魂附体,说话的声音语调,全然是某个死者的声音,说出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来,指出是哪一个死鬼缠住了病人,这时就得削了“桃木桩”,画上符咒,钉在那死鬼的坟头,病人的病就会慢慢好转。而那被钉的人家,却会家宅不安。或者是有仇家,怨恨对手,又苦于报仇无门,就偷偷的在其祖坟上钉下“桃木桩”诅咒。王六一并不相信“桃木桩”的法力,只是觉得愤怒。在烟村,本是赵、陈、马三大姓的天下,王姓是小姓,总是被人欺的,父母在世时,是十足的老好人,在村里从来不高声说话,低声下气过了一辈子,没想到死后还被人钉了桃木桩。王六一突然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乡终究是落后而愚昧的,当年逃离故乡,不正是向往着外面世界的文明与先进么,怎么在外面久了,又是那么的厌恶外面世界的复杂与浮躁,在回忆中把故乡想象成了世外桃源。奋力将两根“桃木桩”扔山下,点上香烛纸钱,祭了清明旗,放了鞭炮,鞭炮声中,王六一双膝跪在父母坟前,深深磕了三个头。

默念:父母在上,不孝孩儿六一给您磕头了。

想:我的古琴镇,我的烟村,我要再一次逃离你了。

想:去见过堂兄,下午就回楚州,立刻买票回广东。

想:落叶归根,将来我是无根可归的。

想:这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再给父母烧香磕头……

那一刻,王六一觉得,此次回家寻根,根没寻到,倒把对根的情感给斩断了。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王六一想,我真的成为了一缕飘荡在城乡之间的离魂。这样想时,王六一觉得自己当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但这可怜,却是不为人知,不为人懂的可怜。王六一便觉出了无边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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