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科幻之城(5)

先头部队已经到达了那个小超市了。可怜的小超市在人海中像是大海中的一个小舟一样。男孩和父亲汗水满面然而也是笑容满面的接待着强盗一般的顾客。每个人都像东西是不要钱的一样疯狂抢购，几乎没有人要求找零钱，因为父子俩确实也没预备那么多零钱，大家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就是要求父亲拿出他注册这家超市时用的印章，在每个商品包装上印一下，证明是在这里买的。还有几家供货商开着大卡车，满载着货物从在后门处对峙，他们怒目相向，撸胳膊挽袖子的争吵不休，都希望能取得为这家马上就要卖空商品并且潜力无限的超市供货的权利。最后，他们不得不达成妥协，每人供应一部分商品，才得以顺利地把商品送进去支援。

记者们且写且照，并且抽空把希望超市改名的建议提交给了老板。父亲忙得不可开交，胡乱的点着头，于是一个记者兴奋的冲出人群，并不断回头高喊请老板放心，他一定会通过关系请一位名人来题写这块招牌的。其他记者为自己没能抢先一步而不停扼腕痛悔。

人们没有注意到，在如波涛汹涌的人流之中，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正在逆流而上，他得回家了。也许以后这个仪器会有更大的用处呢，得继续研究下去，比如，我也许可以用它来转播足球赛什么的，这样人们就不用为了看比赛而四处奔波了。我可不是为了一家小超市而花费一个月时间发明东西的，他对自己说。然而，真是那样的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想到男孩穿上新球鞋踢足球的样子，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又开始温暖起来了。王博士笑了，把怀里的包抱紧，更努力的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人群中钻出去。

职业时代

比尔愤愤的从职业定位所里出来，恼怒的在街上走着。他并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因为心里的愤怒逼得他坐不下来，只能用运动来消除。真是见了鬼了，他想，我为什么非要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里？如果我生活在自由职业时代该有多好啊！

随着腿越来越酸痛，心里的怒火也一点点的平息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无奈。是啊，大概每个年代的人都会这样想吧，如果我生在某某时代该多好。可事实上，生活在那个某某时代的人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他们也不见得就对自己的时代满意，相反，是和我们一样的不满意。比尔其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是，这些道理并不能阻止他这样想：如果我能生活在以前的自由职业时代该有多好。生活在那个还没有发明职业定位仪的时代，人们的生命将会是多么多姿多彩啊，人们的生活将充满着多么多的机会和梦想啊？然而，现在这些都没了，而残忍的剥夺了这一切的，就是那可恶的职业定位仪，而政府居然还把它称为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成就。

那个混蛋科学家是怎么说的来着？让没有某方面天赋的人去做那方面的工作，是对文明的犯罪。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有天赋的一面，如果人们可以从事正确的职业，这个世界将不需增加任何成本的大幅度提高生产力。这些屁话可能有一定的道理，因为现在的社会生产力确实比以前要高了，各领域的工作专家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可比尔还是不明白，如果人生来就是为了工作的，那么，大力发展机器人是不是更好，他们更容易成为术业有专攻的机器专家。

比尔垂头丧气的停住了，然后他发现自己停下其实是有原因的。面前是一家饭店，而他看到饭店才意识到自己饿了，为了工作问题，他已经奔波一天没吃东西了。他走进饭店，这家店不大，但还干净。一个胖胖的厨师正在炒菜，一个漂亮的女孩正在端着盘子穿梭。柜台后面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看来像是老板娘，正在记账，比尔意识到这就是这家小饭店的全部人员构成。屋子里还有几个人在吃饭，女孩正在招待。看到比尔进来了，她暂时放下了别人，过来招呼：“先生请进，是一位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女孩把比尔带到靠窗户的一个座位，然后放下菜单请比尔点菜。比尔随便点了点菜，要了份面包。女孩记下后转身走了。比尔看着她的背影想：“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却在这里端盘子，不用说，又是职业定位仪的杰作。”

为了验证这一点，在女孩送上菜和面包的时候，比尔装作随意地问：“你已经正式工作了吗？”这是句很隐讳的话。因为政府是严禁使用童工的，非正式工作则意味着还没有通过职业定位所的定位，属于童工，老板会因此而被罚得倾家荡产的。当然，这里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虽然已经通过了职业定位所的定位，但却没做职业定位所给定位的工作，也属于非法，作为雇主的老板会比第一种更惨，不但倾家荡产，还得陪着非法工作的人一起坐上几年牢。然后再被留个案底。所以现在这两种情况都已经很少见了，没人愿意拿自己的一生开玩笑。不过这两年倒是有所抬头，人们普遍认为是政府的职业定位太细了，但政府的官员则普遍认为是法律对违法行为的打击还不够力度。

女孩的脸顿时有些发白，她很紧张，因为经常有些密探会穿着便装四处调查。不过她只是紧张而已，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不怕调查。她赶紧声明：“我已经过了18岁，属于成年人，并且已经于年初通过了职业定位。这是我的职业定位证书。”然后她拿出了一个绿色的小本子，并打开放在桌子上。比尔装模作样的看着，柜台后面的老板娘和正在炒菜的厨师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紧张不安的注视着这边。小本子很精致，比尔知道那是真的，因为他口袋里也有一本，是今天刚领的。女孩本子上写的很清楚，该女孩的DNA和性格参数、受教育参数、智力参数、血型参数、遗传参数、该地区人口参数、从业比例参数、人口流动参数、世界各地行业平衡参数......等等等等一堆，最后一页上写着：根据以上参数，经过职业定位仪精确分析，建议该名女子从事饮食服务业，这样对她本人及整个社会都有好处。小本子上用的是一种官方的谦和语气，但大家都清楚，如果你不听从职业定位仪的“建议”，那么你能得到的唯一工作就是在监狱里扫地或干些别的什么。

生产力的发展让人们有多余的资源来养活那些因为拒绝职业定位而被抓的囚犯，这也成了这个时代的黑色幽默之一。一方面，职业定位用的机器功能越来越强大，定位出来的职业也越来越细化，生产力提高程度也越来越高；另一方面，过于细化的职业定位也让一些原本勉强忍受做不喜欢行业的人越来越多反抗，于是监狱也就越建越多，消耗的生产力成果也越来越多。

比尔看着女孩漂亮的脸蛋和天真的神情，心里一阵发凉。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就这样被绑在了餐厅里一辈子。然而，比尔还存着一丝侥幸：“你喜欢饮食服务业吗？”女孩紧张地看着比尔，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在给自己下圈套。比尔真诚的说：“相信我，我只是一个不幸的人，我讨厌我被定位的工作，心里很难受，想找个人聊聊而已。”女孩的脸红了红，然后小声说：“其实，我从小就梦想能当一名演员。可是你知道，职业定位仪是最科学的仪器，它定的肯定是对个人和国家都有好处的工作，再说，政府的法律是不允许自由择业的，我想，那就干吧，也许以后能当上连锁饮食店的大老板呢。”比尔对女孩的话有些不满，怎么能这么说呢？可是转念一想，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难道人家会明确的表示自己厌恶这份工作，随时打算跳出火坑？别傻了，你说完这句话后一小时就可能被人举报到警方，三小时后就可以逮捕你，十个小时你可能已经坐在监狱里数星星了。老板娘和厨师显然对女孩的回答感到满意，于是又开始分头干各自的事。女孩也转身去收拾桌子了，但就在她转身的时候，比尔却看到了女孩的眼睛里亮亮的，有一种异样的光芒，他并不陌生，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也是这样，那是不屈服与命运的内心抗争。比尔微微地笑了，他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比尔慢慢吃着面包，他想着自己的事情。自己今天去做职业定位，结果该死的职业定位仪把他定位成了一个司机。可是每个人都知道（当然是指认识他的人），比尔虽然车开得很好，但他却一心想当一个海员。然而职业定位仪给出的结果是不可更改的，他最后只能接受了那个上面印着“建议”他当司机的小本子。他在走出那间白房子时曾想把那本子撕得粉碎，并且在重重踩上几脚。所幸的是有人先这么做了。

那个家伙比比尔早出来一个小时，比尔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撕了一半了。看到有警察向他跑过来，他加快了撕扯的速度。周围已经有很多人围观了。他终于抢在警察来之前把本子撕完了，狠狠摔到地上，但并没有来得及踩上一脚。他被像拉死猪一样的拖走了，不断发出高亢的呼声：“我要当作家，我一定要写作，什么也不能阻止我。。。”等警察走远之后，比尔捡起几片碎片拼起来，发现上面写着此人有暴力倾向，适合屠宰，建议从事屠宰工作，最好是杀猪牛一类的大型动物。

比尔正想得入神，外面忽然传来了远处的警笛声，很快就经过了窗外，然后继续高速向前飞驰。屋子里吃饭的人都没有抬头，因为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哪个地方被人举报了，雇佣童工或者非法工人什么的。果然，不一会，警车又呼啸而回，速度比过去时慢了很多，有点像是在游街示众的样子。这次大家纷纷趴在窗户上向外看。车前面绑着一个胖胖的男人，没什么特点，脸色很平静；车后面却是一个气质不凡的男人，穿着考究，但满脸悲愤。

人丛中有人认得他，惊叫到：“麦克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比尔想起来了，他是股票奇才，多年来在股票上挣了不少钱，在股票界里堪称德高望重，可是他犯了什么法呢？

麦克的头发在快速的风里不断的漂浮，然而他的神情坚毅无比。忽然他抬起头来，对着左右两边的人喊了起来：“你们愿意受人摆布吗？你们愿意毫无自由、毫无悬念的生活和工作吗？我从十八岁起，就一直在股票的数字里生存，一直在虚拟的战场上征战。你们以为我是成功的，是幸运儿，可你们有谁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股票，从来没有喜欢过啊！可是我却每天干着这份枯燥的、毫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厌恶的工作，整整干了三十年啊！你们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因为你们中间也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可怜虫！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忍不住要想到自己又将面对那些让人发疯的工作；每天上床后，我的梦里都会痛哭。我从小就想当一名物理学家，我喜欢物理胜过一切！可他们不准我过多的学习，不允许我做任何和物理有关的工作！去年，我终于偷偷地去杰森先生的实验室里做他的助手，他是个好人！他知道我的痛苦，因为他也爱物理！不过幸运的是他被定位为一个物理学家！我做了他一年的助手，知道今天我被捕。但我要说，这一年才是我真正的生命！以前的岁月和这一年比起来不过是痛苦的炼狱！告密的人，我诅咒你！你竟然不肯让我这个可怜的人多一点的生命！杰森老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啊......”麦克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就像心中的支柱一下子抽掉了一样。

前面坐着的胖胖的杰森先生却仍然那样镇定，他微笑着说：“孩子，你没有错，不需要说对不起。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我们发展文明，提高生产力，是为了什么？我们是为了让大家能更幸福，更开心！为发展生产力而发展生产力是可笑的，文明本身没有目的，是人赋予了它意义。一个没有情感，扭曲人性的文明，又有什么意义。你要知道，那藏在我们心中的梦想，是任何人用任何手段都无法夺走的，历史上最残酷的压迫都不能，何况一架小小的仪器？”说着，他大笑了起来。两个人一哭一笑，看得人心里发酸。

车虽然慢，终于还是过去了，他们将被宣布有罪，并在监狱里度过漫长的时光，然而他们又是多么幸运啊，他们自己选择了职业！比尔的心中忽然好像“腾”的升起了一团火，他有些激动，但马上镇静下来，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他想。他示意买单，当女孩走到身边时，他轻声而急促的对她说：“我要去当海员，而不是什么司机，我一定要这样做，哪怕只当一天也好，也胜过我干一辈子自己毫无爱好的工作。”女孩低头收拾着桌字，装作没听见。比尔又说：“我知道你也不甘心，和我一起走吧，我们逃得远远的，逃到没有职业定位仪的地方，分别做自己喜欢的事，好吗？”女孩不出声，只轻轻点了点头。比尔小声说：“明天早上六点，我来接你。”

比尔幸福得一夜没睡好，也许是因为马上要自由了，也许是因为那个女孩将和他在一起。第二天，他四点就起来了，早早跑到饭店门前等着。然而，六点到了，他没有等来女孩，却等来了一群警察，将他抓住了。比尔伤心极了，他不愿相信是女孩出卖了他。事实上确实不是，而是老板娘发现女孩收拾东西，疑心大起，按规定报告了警察，女孩已经先被押走了，这些警察边喝酒边聊天的等着他自投罗网，他果然准时到了。大概因为没费什么劲就抓到他让警察比较满意，他们很客气地给他在警车上安排了一个座位，并且允许他临上车前跟告密的老板娘买一份早餐。

比尔吃掉了很多比较值钱的食物，然后他告诉警察自己没钱付账，可以在告他的时候加上吃白食这一条。老板娘破口大骂，比尔心里舒服了点，虽然这种报复有点无聊。警察们笑着把他押上车，并不理会老板娘的咒骂声。上车后，当比尔单独的面对一个警察时，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鬼才愿意当警察，这该死的职业定位。”

法庭宣布两人触犯了非法工作未遂罪，判了每个人三年徒刑。审讯结束后，比尔和女孩再次在法庭的出口出相遇了，两个人长时间的互想看着，最后，女孩先打破了沉默：“不要伤心，我们还年轻，三年后出去了，还有机会。”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落泪了。比尔则故作潇洒：“伤什么心啊，我终于不用去当那倒霉的司机了，我应该高兴。你也这样想想，想你不用再端盘子了，不是也挺好吗？”女孩拼命的点着头，被警察带走了。她的泪水洒在空中，亮晶晶的像是一串流星。比尔在她身后喊着：“记住啊，三年后，我在海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