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侍女住所的气氛一直很压抑,这种压抑一直持续到墨台姌的弃市之刑结束。
众人在听说这个消息后,又是解脱又是痛苦,一时间竟都呈现出疯癫之状。
阿峋其实可以理解这种状态,因为终于可以不用再提心吊胆了,而为之付出的代价却很可能是生命。
阿峋很想提前了解帝辛对她们这群人的处置,若是死的太痛苦,她不介意自行了断,反正过不多久,大家便都会在地下见面,自己也并非孤单一人。
可人性中的贪生之念,还是让她对未来抱有一丝侥幸,故而,直到有宫人来宣布对她们的处置结果时,阿峋也还没勇气将想法付诸实践。
听传旨宫人的意思,帝辛没空理会她们,于是,这项任务就交由王后代办了。
王后妲己心善,不忍心将她们全部处死,便想出了一个让众人有一线生机的游戏——猎奴。
这个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在众多王公贵族的弩箭下撑过一天,当然,不存在出局一说,因为出局的代价就是被射杀。
如果宫人不用“游戏”这个词,阿峋还真的会对妲己心存感谢,毕竟,这种方法确实要比人祭好得多。
我对妲己的怨恨,是在得知她是妖族时才有所缓解,人家本来就没把人族当成同类嘛,就像人族猎杀狐狸,不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残忍一样。
传旨结束之后,宫人用只有阿峋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淡淡说了一句,“王后让你好好表现,如果能活下来,就有资格成为她的贴身侍女。”
在众人抱着最后一顿的想法而大快朵颐时,阿峋只吃了六分饱,因为她根本不认为自己会死,而吃得太多也不利于快速奔跑。
一行人被驱赶进山林,阿峋则对一直抓着她衣角的小阿六很是犹豫,她实在不愿带个拖累,可就这么撇下她,等于提前宣判了她的死刑,阿峋又于心不忍。
终于,她在那凄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把小阿六拉到一边开始嘱咐进林后的事宜,而其他人都怕小阿六黏上自己,躲还来不及,自是没人会多瞧他们一眼。
“这个你拿着,若是见到威胁你性命的贵族,就用这个捅他,千万小心,这上面淬了巨毒。”阿峋解下手臂内侧的绑带,将其中一把匕首塞进小阿六袖中。
这匕首本是一对,一把淡青淬有剧毒,一把纯黑削铁如泥,都是临行前公子给她,说是让她日后自尽用的,而阿峋本也有心让它们派上用场,只可惜勇气欠缺,就只有借给小阿六防身了。
小阿六很是郑重的点了点头,跟在阿峋身后进了密林。
一阵高亢的号角声,拉开了猎奴游戏的序幕。
众侍女提着裙角,没头苍蝇般在密林中逃窜,并间或的发出惨叫之声。
阿峋将碍事的裳拽起,于脚踝处打了个结,然后便与小阿六一起,与扎堆的众人背道而驰。
大多数贵族都笑哈哈的对着人群张弓搭箭,却也有几个眼尖的追向了阿峋二人。
兴许是傍身的****运用光了,以至于阿峋千般算计,却竟在五道岔口里,选了一条绝路。
扫了眼下方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她也只有将手臂内侧的黑色匕首取出。
拼命的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毕竟,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若是跪地求饶,期待面前贵族大发善心,那还不如直接葬身崖底来得痛快。
“怎么?还藏了武器?你这女奴倒是与众不同,公子我今日就来领教一下。”贵族男子抽出腰间长剑,看着阿峋的目光充满戏谑。
阿峋对他手中的长剑并无畏惧,只是在想,这“公子”二字用来称呼此人,真是带累了某个人。
身边的小阿六已被这番场面吓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子,像不要钱一样落了下来,然而却是只敢下雨,不敢打雷,似是害怕自己的哭声会激怒眼前男子。
她压着声音,结结巴巴的乞求着,那恐惧中透出奴颜媚骨的姿态,让阿峋看了也不由皱眉。
可阿峋又能说什么呢?并不是每个奴隶都有胆量与贵族拼死一搏。
突然,小阿六求饶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在这个贵族的身后又陆续来了许多贵族,为首的那个骑着马,正单手持剑向他们奔来。
完了,早知如此就不听阿峋姐姐的话,吃饱了还能做个饱鬼,这便是小阿六此刻的想法。
而阿峋呢?她已经定在原地了,看着疾驰而来的一片绯色,阿峋的头像是被无数根钢针扎着,一个接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不停往外冒。
这是公子么?他也是来参加狩猎的么?他来了,那他夫人来了么?
“女人的想法真让人无话可说。”我对着巫族撇了撇嘴,对自己那时的想法颇为鄙夷。
巫族显然不知道阿峋此刻的想法,他只是专注的盯着下方发生的一切,似是怕漏掉什么精彩的画面。
青铜剑带着风声重重挥下,将沿途的所有阻碍都劈作了两段,比如树叶,比如发丝,比如那满是戏谑神态的头颅。
那头颅几个轱辘滚到了地上,面上还带着,因视角突然变化而不解的神情。
“又开始犯傻,还不抓紧了。”公子拉住阿峋的手,去势不停的驾马冲下了悬崖。
阿峋以为自己要死了,事实上她也做好了死的准备,可她不明白的是,公子为何要陪她一起死,这样很不合算啊,公子那么聪明的人,应该不会做这种蠢事。
公子确实不会做这种蠢事,因为,自悬崖的对面正射来一支箭矢,而公子也眼疾手快的抓住了那箭矢,并又加了一把力,将其牢牢的扎进了崖壁里。
“松手。”公子冷冷的看着紧抓阿峋衣角不放的小阿六,以命令的口气说到。
小阿六咬紧嘴唇,避开公子的目光,只满脸乞求的看着阿峋。
就在这时,又一支箭矢射来,也不知是那人的箭法高超,还是阿峋的运气实在太好,看那落点竟正是她的眉心。
阿峋几乎将脸部所有的肌肉都聚集到了中间,却忽觉身体向下一沉,几滴温热的液体便飞溅到她脸上。
“松手。”公子再次对小阿六命令到,声音更狠厉了几分。
阿峋看着穿透公子手臂的箭矢,毫不犹豫的开始去掰小阿六发白的手指。
“那里有个洞!”小阿六对着山壁一侧惊喜的叫了起来。
阿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见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当下便停了原先的动作,将小阿六往洞内甩去。
三人互相牵引着进了壁洞,公子将手臂上的箭矢拔出,伴随着一片血雾,掷向了对面的林间,紧接着便是一声回荡在山谷间的惨叫。
身体精神的双重疲劳,让洞内的三人都没了庆幸劫后余生的力气。
公子疲倦的靠着阿峋睡去,而阿峋则在帮公子包扎好伤口后,也准备靠着墙壁小憩一会儿。
杀了她!杀了她!她手里有匕首,随时可能要人性命,我拼了命的在阿峋心中叫喊着。
都脱险了,不用怕了,小阿六不会对我不利的,我这都是在乱想什么。
阿峋不但不在乎,还在心中将另一个声音视作自己阴暗的表现。
我快要急疯了,因为前一世,公子便是死在小阿六那把淬了剧毒的匕首下。
我还清晰的记得,小阿六对着我笑,然后邀功一样的说:“阿峋姐姐,我杀了一个威胁我性命的贵族。”
天色渐暗,洞外响起了我记忆中不曾出现的雨声,淅淅沥沥,让人说不出的烦躁。
阿峋在我的不厌其烦下,终是有了些防备。她将公子搀扶到洞的最深,与洞口的小阿六保持着安全距离。
小阿六也并不愿与公子同处一处,在二人离开后,她竟沉沉的睡了过去,并没如前世那般心生歹念,暴起伤人。
“这样算是成功将命运改写了么?”我侧头去问巫族,对于这种顺利莫名的不安。
巫族看了看我,为难着不知如何开口,沉思片刻后,才犹豫道:“仙子确定没有记错?若是命运有所改动,你我二人便会被直接送回现世,可是如今……”
他说到这里,狭窄的山洞内忽然一阵晃动,那地动山摇之感惊醒了睡梦中的三个人。
算不得亮堂的光线,在这不知名的剧震中消弭于无形。
阿峋的手被身边人紧紧抓着,她听到了在这个世界中,最能令她平静下来的声音,“别怕,是流泥。”
阿峋是个很怕死的人,故而,面对着可以轻易取她性命的山洪流泥,她应该怕的,可这种怕却抵不过在朝歌时孤军奋战的怕,抵不过与他渐行渐远的怕,所以,究竟什么是怕,她自己也辨不清。
震荡中岩石掉落的声音,伴随着小阿六的最后一声惨叫在山洞内部回荡着,竟是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又归于寂静。
阿峋的感知渐渐恢复过来,她这才发觉,身体竟然没一处疼痛,这简直是个奇迹。
“没事了。”那如天籁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换了个位置,不是自身旁,而是自她上方。
阿峋发现身体被重物压着,无法动弹,于是紧张地说:“你动动得了么,我好像被压住了,咱们怎么办?”
他说:“别怕,我能动,但是现在看不见,不好乱动,以免被活埋在里面。”
阿峋松了一口气,虽说黑暗是人类最恐惧的东西,但至少有人陪她一起恐惧,还算不得太糟糕。
大概是觉得沉默会助长黑暗的气焰,是以,他开始像平日聊天一样,与她交流。
“阿峋,咱们就要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所以万不得已之际,可能要食同类果腹,你介不介意。”
阿峋在黑暗中干呕了两声,带着哭腔说:“别说出来好么,等我饿到头晕眼花时,你再将小阿六弄过来,我应该就不介意。”
男子的轻笑声在黑暗中想起,须臾后才说了一句,“好。”
阿峋不知道在黑暗中如何辨别时间,因此,便不知道如今已过去多久,只是腹中的饥渴提醒着她,或许该将小阿六“物尽其用”了。
“阿峋,你相信轮回么?”他递给她一段残肢,然后继续与她闲话家常。
阿峋贪婪着那算不得冰冷的血肉,也是闲谈一般的答道:“相信也不信,相信是因为大家都信,不信是因为没亲眼见过。”
“我听巫师说过,人死了以后会去一个叫做幽冥界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叫忘川,河边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据说它刻录着一个人的前生今世,如果这次死了,咱们就去三生石看看,你说好不好?”
阿峋本是觉得,在当下这个光景,提“死”字未免有些不吉利,可当听到“咱们”二字时,她又没来由的一阵欢愉,想也没想就说:“好!”
“阿峋,在我小时候,孤竹巫师教过我一段咒语,若是遇到什么无法承受的痛苦,就在心里念三遍,那样人就会变得快乐,你想不想学?”
阿峋于朦胧之际听到“巫师”、“咒语”等几个词,又是想也没想便说:“我学。”
“你记好了,悲欢离合生生忧,生老病死世世怨,生生死死复还初,死死生生绝断念——忘。”
“阿峋,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我在他说出“悲欢离合”时就念出了后边的言语,但这并不是我记起了这段不曾出现在回忆中的片段,而是因为这句口诀正是仙界最基础的“忘”字诀。
在第一缕阳光照进洞中的时候,我看到了洞口被压烂的一整具女尸,以及覆在阿峋身上,被巨石拦腰砸断,用仅有的一只手臂为她支撑起天空,并含笑望着她的尸体。
而那个说好了和他一起去看三生石的女子,竟在疯癫之下,毫不犹豫的背弃诺言,念出了让她得以解脱的“忘”字诀。
你在三生石畔等了五百多年,等得魂魄都弃你而去,却也始终没等到她,这到底算什么?到底值不值?
为什么?为什么那可恶的“忘”字诀会如此有效?为什么那可恶的“忘”字诀会只对凡人有效?
腥红的颜色再次布满视线,如很多年前一样,将我的脸分割成了三个部分,与此时血泊中的阿峋相映成趣。
我将血染的瞳眸转向巫族,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巫族的脸色也很差,但他毕竟是旁观者,见我如此便以掌为刀,将我暂时与无法承受的情绪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