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沧海回溯的效果下,所有事件都变成了跳跃性的画面。阿嶙的任劳任怨,与我的好吃懒做,被浓缩成了眨眼的瞬间。
当然,这期间也有许多我早已遗忘的对话——
“猴子峋,你怎么长的这么丑?”
“公子……这不能怪阿峋呀,阿峋的父母长得丑,阿峋自然就丑。”
“别找借口,你看王叔,他是我的叔父,单看他的长相就能知道,我阿爹自是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你再看我。”
“也许是你阿娘……好吧,公子你别瞪阿峋了,阿峋以后努力,争取长好看些。”
类似这些对话还有很多,我甚至能想象到,他说话时眉目飞扬的样子,与那两弯难得见天日的新月形笑窝。
就这样,一晃又是三年过去。此时的“猴子峋”已经十三岁,不知道是不是努力的成果,她确实要比三年前好看了许多,虽还谈不上美貌,却也终于有了点少女的模样。
这时的公子已有十五岁,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于是乎,各贵族中适龄的小姐,便成了孤竹王宫的常客,这其中与孤竹国有姻亲关系者尤甚——比如陶氏三娘。
陶氏出自子姓,乃商时七支贵族之一,同时也是公子的母族,只是公子的阿娘因难产而早早去世,所以公子对这母族便也没什么感情,更谈不上上心,但面临娶妻的问题时,母族中的女子就要比其他贵族女子近上一层,会是最先考虑的对象。
我的这次停留,就是在陶氏第三次入宫的这天。
“是不是搞错了?这也是我人生的重要节点之一?”我满脸疑惑的向身边人询问到。
那人罕见的露出怒色,大概是看家本事受到质疑而激起的愤怒。
我见状,识趣的闭上了嘴。没有办法,谁叫我还有求于人呢。
这时,自王宫偏殿先后行出了一群人来,为首的男子一身绯色华服,表情淡漠,只顾自己行走,完全不理会,因自己步子过大而莲步生风,鬓乱钗横的一众女眷。
在这讲究礼仪的孤竹王宫中,会有这种做派的男子便只有公子一人。
孤竹国位于北方,每年冬天都要下好久的雪,此时心性活泼的会想如何玩乐,心性纯善的会为饥寒交迫的穷人担心,而公子身后的阿峋,却在想着如何将公子赏给阿嶙的那半盘红柿金鱼骗到手。
由于想的太过专注,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公子背上。
公子转过头对她勾起了招牌式的微笑,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表现,这点我与阿峋都知道,可他们后边的陶三娘却不知道。
“表哥,我今日留宿宫中,身边却没带得力的侍女,不如将你这侍女借我一晚,你看可好?”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说到。
我努力的盯着下方,好半天才将说话的陶三娘认出。
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能怪我的记性不好,要怪也只能怪这女子太过平凡。
她只是中人之姿,既不能美得让人一见倾心,也没有丑得让人过目不忘。脑子也算不得好使,这点从她还没嫁过来就表现出善妒的本性便能看出。至于心性嘛,既不够狠毒也谈不上善良,反正就是与普通女子无异,自私、善妒,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防止夫君生二心上。
所以说,这样的女子我记不得实属正常,而她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只有那双白皙无瑕的玉足,以及一巴掌。
“你确定要她?”公子凤眸渐渐眯起,嘲讽的意味更浓了,但看在那陶三娘眼中,却成了难得的宠溺之色。
冬日天黑得早,没过多久就到了晚间盥洗的时候。阿峋去打了热水,然后亲自为陶三娘浴足。
这是阿峋第一次为女子浴足,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过贵族女子的足,所以,也并不认为自己的足难看。
然而,她的认知注定要在今天颠覆了。
当那双美白如凝脂般的纤巧玉足,****在她面前时,她是真的看呆了,直到陶三娘因羞愤而给了她一耳光,她才反应过来。
我站在半空,很平静的看着这一幕,看着陶三娘罚她赤足站在雪地里,看着阿峋掉泪,无喜亦无悲。
这些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但却让那时的阿峋委屈极了。
这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挨打,究其根源还是由于欣赏的太过入神,但纵使如此,也并不能让厚颜的她掉泪,致使她掉泪的真正原因是暴露在雪地中,自己的双足。
尤其是在见过陶三娘的玉足之后,她恨不得以后沐浴、寝眠都穿着履,再也不愿让人看到。
“喂,你们仙族都是这么冷漠?连自己的笑话都看?还看得如此堂而皇之,理直气壮?”身边巫族非常没有职业道德的插口问到。
我这次连搭理他的心都没了,只静静的观看着事情的发展。
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殿外终于有了动静。
绯红的身影依旧行于最前,他身后紧跟着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我瞧得清楚,那是墨台凐,雪地里的阿峋也瞧得清楚,但此刻的她只看到了,每次在她有难时必会出现的墨台凐,却并没注意到公子不再淡漠的表情。
“听说我的侍女得罪了三娘?”他将“我的”说得格外重,语气中的不悦也就只有陶三娘,这种见到美男便头脑发晕的女子听不出来。
他又转向阿峋,微蹙着剑眉说道:“快把履穿上,丑死了——你脸怎么了?”
“丑死了”本是公子平日里常说的实话,可却将此刻的阿峋嚎啕起来。
她从最初的冷变得疼,又从疼变得麻木,其实已将情绪发泄的差不多了,但见到公子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原本平复下来的心绪就又乱了。
这就好比小孩子摔了一跤,若是周围没人,他最多扁扁嘴,然后爬起来继续玩,可若是身边有人,那就要哭他个撕心裂肺,地动山摇。
若果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你不加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甚至比之真实犹有过之,那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只可惜,那时的阿峋不懂,而我虽懂了,却也迟了。
阿峋是下午跟着陶三娘走的,到如今也不过一个多时辰,但对比前后却狼狈的不像同一人。
此时,她发鬓散了,眼睛红了,脸颊肿了,履也不见了。
公子是个有恋物癖的人,而值得一提的是,阿峋也被公子当做了私有物一般看待——关于这一点,我与阿峋的意见很统一,都是求之不得——故而,面对这番场景,公子的心情便可想而知。
仿佛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死告活央的借走,还回来时却变得千疮百孔。
公子负着两只手,前面的人虽不知,可我却看得清,那两只手已经攥得发白,如果不是担心一巴掌将陶三娘打死,我毫不怀疑他会出手。
“是不是水温掌握的不好?”公子勾起嘴角问陶三娘。
这陶三娘八成是羞于将阿峋盯着她玉足的事讲出,于是便顺坡下驴,腼腆的点了点头。
“那我来为三娘蓄水吧。”公子表情不变,凤眸中的嘲讽之色却更重了。
他的眼睛生得太好,很少人能看懂其中的情绪,因此,当他这么说时,陶三娘只当这是对她的关爱,并红着脸低头默许了。
我快速堵上耳朵,并在须臾后,如愿看到了身边巫族痛苦的表情。
这一桶开水下去,陶三娘唯一能拿出手的玉足也报废了吧,这是我与阿峋此刻共同的想法。
“这个归你了。”公子被阿峋丑不堪言的哭相弄得烦躁起来,凤眸扫了眼殿内,发现陶三娘未及带走的履,于是便指着说到。
阿峋收住了泪,眨眼间就换了副欣喜的表情,若不是看到她湿了半截的袖子,还真让人怀疑,那之前的种种表现都是装出来的。
“没出息。”我与身边巫族同时鄙夷的骂了句。
而没出息到自己都会鄙夷的阿峋,此时却全无所觉,她只是专注地欣喜着那双九成新的鹅黄色丝履,仿佛得了天下最好的宝贝。
当然,以她的身份,不可能被允许穿着这等材质、做工的丝履,然而,这却也没能削减她的欣喜。
她将丝履藏在屋里,只在没人时才拿出来穿,并如鸭子一般学着陶三娘的做派,仿佛穿上它,自己就是这世上最高贵的女子。
我在上空静默的看着,觉得既可笑又可悲。
脑中突然闪过少卿说的话,“自卑,无可救药的自卑,你不择手段的往上爬,就是为了踩在别人头上,让人仰视你。”
也许这话真的说对了。我就像是个生在昆仑山脚下的凡人,如果一辈子只能停留在山下也就罢了,可一旦有机会看到高处的风景,就不可能再安心于现状。我会不择手段的往上爬,直至到达那传说中仙人们的所在。在这个过程中,也只有众人仰视的目光,才会让我觉得那些付出都是值得的。
女子的玉足,女子的尊贵,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却改变了我的人生目标。
然而,能刺激我改变的,只可能是陶三娘,若是先出现的是子妡,那我只有折服的份,绝对不敢生出追逐的妄念——这一切被安排的真巧妙。
“喂,想什么呢?快看那边。”身边的巫族将我从沉思中唤醒。
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竟是到了子妡落水的时刻。
“你不提醒附近的人施救?”他继续说着,语气中充满了不忍。
我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说:“要救你去救,我能改变的事只有一件,不会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他看看我,有些讪讪的念叨着,“这么美的女子,真是可惜了。”
其实,我很想反问一句,难道只有美的人死了才可惜,不美的就无所谓了?但仔细一想又将话咽了回去,毕竟,追求美是生灵的天性,何必矫情的去和天性较劲儿。
“咱们——”“走吧”二字还没说出口,我的目光就被隐藏于巨木后的一角绯色所吸引。
我很想离近些看清楚,很想知道他此刻的想法,但是,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