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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渔人何长庆

施蛰存

沪杭路线的终点站,闸口那个地方,有人到过或者去住过几天吗?那里是个好地方。钱塘江水和缓地从富阳桐庐流下来,经过了这个小镇,然后又和缓地流入大海去。镇市的后面是许多秀丽的青山,那便是西湖的屏障,从弯弯曲曲的山中小径上走进去,可以到西湖的边上。这些山,形势上虽然不是什么伟观,但是都是有名目的。读过几本书而称为博学的那个小镇上的蒙塾师或店家的掌柜,会津津然地告诉给每一个陌生人,指点着那些据外人看来是濯濯童山的峰峦:这是当年秦始皇到会稽去的时候经过此地曾经上山小憩过的,山顶上从前还有着一块石碑,写着这个事迹,现在是没有了;那边,你看,在火车修理厂的后面,有一座平平的小山,那是从前钱武肃王射潮的地方,从前这里是一片沙滩,住不得人的,潮水来的时候,一直会汹涌到那个山上,潮水一退,退又退得非常之快,沙滩上全搁满了鱼,虾,水蛇,甲鱼,还有海里带进来的大蚌,所以从前这里的渔人,是很幸福的,每天两次潮,只要等潮水一退便可以立刻拾得许多鲜新的东西,不用撒网,不用扳罾;钱武肃王就是为了气不过那潮水的势力,所以一连的射了三支箭,海龙王终究拗他不过,给他射退了,趁此时机,他鸣锣聚众,在临安十个城门上都贴起告示,叫合城的人都出来起造江岸,每个人挑一担石块和一担沙泥,还要每个人打一支木桩,而且还杀了一个人做压禳,这样的,从南星桥到闸口的这一带坝岸,就是在这一会一日一夜的功夫造成功的,你看,那个山上不是还有一所小小的庙宇么?那就是供奉钱武肃王的金箭永远镇住海潮的地方;再过去,一连的九个山头,那叫做九龙头,二龙头上,现在是造了之江大学堂,山顶上还有一座天文台;再过去,快要到徐村那里,山上有一座炮台,就叫做炮台山,是从前一个姓朱的将军打长毛用的,长毛从福建打进浙江,从钱塘江上游冲下来,所以对准了迎面的江流转弯的地方造了一个炮台,但是姓朱的将军没有打胜仗,长毛终究打进了杭州城,所以这个炮台也早已给长毛毁掉,现在只剩了几堵女墙了。他们这样地把这些神话似的故事讲给每一个来游览的人听,而每一个人会油然对于这个小镇市感到一种新鲜的趣味。

这个小镇的魅惑人的地方,还不仅是这些小山的故事,它又有一种满带着鱼腥的江村的景色,足以使人慨然想起了我国的富饶。每天上午,你从闸口镇的头上慢慢地走,向左方看,向右方看,一直走到南星桥市梢,你可以看见各种的新鲜的鱼,按照着产生的时汛,鲫鱼,鲤鱼,黄色黑点的鳜鱼,很长的带鱼,石首鱼,鲥鱼,比目鱼,细白的银鱼,鳝,鳗和丑陋的大鳖。腥味直送进你的鼻官,但不会使你如在都会的小菜场里那样的反胃欲呕,你只要回过头去向码头外面一望汤汤的江水,便会十分喜悦着这些美味的鲜活得可爱。此外,在每一个小摊上,还有着充足的葱,蒜,莱,茄子,莴苣,马铃薯,芋艿,笋,以及各种蔬菜,按照着节序尽你挑选。买卖蔬菜的人的争论声,码头上装卸货物的邪许声,火车站上停靠着的运货列车拉着汽笛的尖锐的催促声,快要开驶的早班江轮的吼声,以及远处从江面上传来的造船厂和锯木厂里的锥击声,都在这明亮的清晨杂然并作。在这样的时候,村市也能给人一个美好的印象。

正午之后,恰与都会的街上相反,大路上显得静寂了。店铺里的伙计,大都在靠着柜台打盹。即使寥寥的几个行人也显得神情十分懒散,拖曳着沉重而迟滞的脚步,到码头上,车站上去接候,或送别什么人,或是上澡堂子去洗澡,理发店里去剪发。小茶店里桌面空空,只有两三个默然相对的茶客。一路上都狼藉着上午市集的余迹,菜的蛀叶,笋箨,尤其是一点一点的鱼鳞,在呆钝的太阳下闪着白光。一个陌生人会在这时候怅然有长日如年的感想。

在这个和平肃穆的古镇市上,少年的渔人何长庆曾经亲身扮演过一出恋爱的悲喜剧。虽然事情的起讫,到如今已隔了多年,而何长庆的儿子也已经会每天到他父亲的鱼摊上来照料生意,但是闲暇的,饶舌的镇上的人,却还喜欢讲说着他的事情。

何长庆从小就是个渔人,因为这是他的世业。他住在小小的范村,离镇市不过五里多路。他的祖父,因为年老了,有一天,江面上发了大风,把渔船吹翻了,溺在水里死了的。他的父亲,也是因为在冬天打鱼,中了寒气,生了病死的。长庆是个遗腹子,他母亲在他满月的时候,因为鉴于他前辈的不幸,而环境又不让她使她唯一的儿子将来改换一种平安的职业,所以请了隔壁的村塾师替他取了这个吉祥的名字。

长庆的父亲死后,他家里贫苦得很,所有的财产只是一所小小的瓦屋,全副渔具,一艘渔船和一只小艇,在镇上有一个鱼摊的地位,那是每年捐了牙帖的,也算得是财产。但这些财产留下给这两个孤儿寡妇是不会生出钱米来的。于是全亏了云大伯和他的母亲商量,租用了渔船渔具和渔摊,按月给一些租钱来养活两口儿。云大伯是住在同一个村庄上的云发,也是个渔人,是他父亲的好朋友。他看着亡友的遗孤,很可怜,所以竭力帮助他们。长庆七岁以后,便每天跟着云大伯出去学习打鱼,云大伯教他怎样看哪里有鱼,怎样才把网撒得圆,并且教他种种鱼的名目。有时候又带他坐在小艇中,到小港里去,便又教他怎样钓螃蟹和鳝。风暴的日子,如果高兴,云大伯也到长庆家里来,替长庆讲些孩子们中听的闲话。长庆的母亲时常感慨似的称谢云大伯,所以在长庆的小小的心里也很尊敬这个老年的仁慈的渔父。

但是,当长庆长成为一个英俊的少年渔人的时候,他便时常的从他的伙伴的诡秘的言语中听到了些侮辱他的母亲的话。云大伯是村子里最发的渔人,他自己有四艘渔船和二艘小艇,又租到了长庆家的一船一艇,他手下雇用着十一个伙计,都是有膂力的壮年人。每一次出去打鱼,总是满载而归的,而且他又与城里的鱼行里订有合同,没有卖不了的鱼。所以别个渔人都妒忌着他,侮蔑他与长庆的母亲有暧昧关系。这些闲话,长庆的母亲是早已有些风闻了的,但是她是个好性子的妇人,她并不有一些介意。她只希望着长庆长成起来,能够自己独力继续父亲的职业。

在长庆,如他这样刚毅的少年人,这些话是听不进去的。他最初听得含有这一种侮辱的意义的隐语的时候,他确也曾经怀疑过他的母亲和云大伯,但这种错误随即消灭了,他明白了这种侮辱的来由,但同时,脱离了云大伯而自立的主意也打定了。

十六岁的何长庆,便从云大伯手里收回了他父亲的遗产,做一个独立的渔人了。他是个有胆量的少年人,他能够耐劳苦,他有坚实的筋骨,他能够在下着蒙蒙的梅雨的浩瀚的江上撒他的网,他又能够在寒冷的冬季把他的渔船撑出去,一直到钱塘江口去搜寻那些被潮水带进来的海鲜。他每天都对自己的事业乐观,在傍晚时候,江上的山全都给暮霭蒙得晕着紫色,夕阳散着闪目的金光,人家总可以看见一叶轻舟,舟尾上高挂着渔网,从远处缓缓地摇来,舟尾上打桨的是一个在唱着山歌的小渔人,全个徐村和范村的人,男的女的,大的小的,都认得出:“看啊,长庆的船回来了。”小孩子尤其欢喜,他们会得加一句:“今朝长庆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给我们玩呢。”

每天早晨,他用鱼桶装了他的鲜活的鱼上镇去,在他父亲的鱼摊上,他一类一类地陈列起他的货物来。他看着他亲手所获得的各种美丽的水族,很满意,很愉快。他鼻子里哼着小曲,手里拿着一把水杓,一杓一杓地替他的鱼调换清水。对待每一个主顾,他常是含着笑脸,很客气,价钱也公道。他并且替主顾真心地挑选最好的,最鲜活的鱼,绝不哄人:“来,还是买这个罢,你看,只有六两,又鲜又便宜,不要买大的,大的肉太老了。”或是说:“哪,今天有大鲫鱼,串清汤最好,行情又便宜,十一两的东西,算了十两罢。”他每天这样高兴地说着,用稻草芯替每一个主顾小心小意地拴了鱼,让他拎了去。镇上的几家老店里的老辈常常看见了他,点着头说:“唔,长庆现在也很像个样子了,朝贵倒是养着的。”朝贵是长庆的父亲的名字。

生活很有余裕了之后,长庆的母亲也欢喜,长庆自己也很欢喜。村里的人都看得起他。路上碰见了人,无论前辈平辈,都招呼他。但是由于妒忌和饶舌而生的对于他母亲和云大伯的侮辱,却并不曾在长庆的背后消灭了。

自从独立营生以后,长庆和云大伯少有往来了,这便是由于一个人对于社会的蜚语的自然的顾忌。云大伯也感觉到他的隐恨,不再常到长庆家里来。但是,长庆心里却很有些如失去了什么似的,感觉着空虚。有时候想想自己,一个孤寂的少年人,每天从事于辛苦的生活,打鱼,挣钱,奉养一个相依为命的可怜的母亲,难道将老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吗?满村的人,甚至邻村的人,都是认识的,但也都是止于认识而已,没一个人来关切他的事。这样,他又好比住在无人的国里。在月光下的江岸边,在小屋里母亲睡了之后的灯下,刚毅的长庆也时常叹息了。

云大伯也是一个孤寂的人。长庆的父亲死了之后的第二年上,云大伯死了他的贤慧的妻子。他的亲人于是只剩了一个与长庆同年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做菊贞。长庆随着云大伯打鱼的时候,菊贞有时常随着在船上,但并不是常有的事,因为她要照管门户。长庆在云大伯教导之下渐渐地长成为一个能干的渔人,而菊贞也同时在她父亲的羽翼之下长成为一个好看的姑娘。云大伯失去了长庆以后,好像失去了一个安慰他的老境的爱子,时常对着他的女儿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寂寞。自己是没有了妻,也没有儿子承续自己的职业,雇用着的朋友是终要散伙的,将来百年之后,菊贞将怎样生活呢?因此想到应该趁早替他的女儿拣一个丈夫,在自己也好有了半子之靠。想到这个问题,云大伯的心中往往转念到长庆。他知道长庆心里是爱着菊贞的,他是个有经验的老渔人,什么事不懂得?他从长庆的虽然老是那样沉毅着的脸色和神情之间,瞧透了这个少年人是对着他的唯一的女儿不断地烧着情火。只要长庆一开口,不用跪下来求婚,他就会捋着半白胡子笑嘻嘻地答应了的。但是,为什么长庆到了二十岁还是没有向他稍微地,只要稍微地就得了,透露一些儿意思呢?

在长庆,他的所以因为隔绝了云大伯而感觉到无名的空虚,确是为了那蕴蓄在他心的深处的痴情受了苦闷的原故。菊贞有自然的风姿,说她美丽,这并不含有一些用来称赞城市中的姑娘的“美丽”两个字的意义,她只是恰合着她的身分——一个乡村里的姑娘——有着一种清新素朴的姣好的容仪。虽然因为自幼亡故了母亲,缺少了约束,以致颇有些使性子,但这个性格,如果依照着长庆那样的宽容说起来,也便是所谓“天真”。对于这个姑娘,长庆,为了自幼就认识了的原故,爱心是久已长成着了。但在任何方面,长庆终是个深沉的,坚毅的人,如爱情那样的最容易使一个人吐露出来的东西,在他的态度上,也不能有例外。所以,除了寻常的相见时候的招呼外,他对菊贞并没有一些追求的痕迹,这就是使云大伯等待得不耐烦的原故。

使长庆不把对于菊贞的恋爱表现出来的理由,除了他的天性以外,还有一个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的因素,那还是那种蜚语。他有个固执的见解,他以为既然有人说了这种关于他两家的话,他应当竭力避免两家的关系。他又曾经仿佛听说人家在猜议云大伯是要留着他的女儿给他的,这样,云大伯可以和他并为一家。因此,对于菊贞的痴想,便终于只好藏着在他寂寞的心里。

但村里那些少年人,每个心里都早已留心着菊贞了。在平稳的江水上,在树荫下,他们的闲谈时常转到那个美丽的姑娘身上去,他们甚至互相戏谑着,说着秽亵的话,聊以快意。在他们的眼光中,也好像长庆是有着对于菊贞的优先权的,而他们也竟看出长庆心里确是爱着她,于是,慢慢地,长庆又受到了一重新的妒忌。

长庆对于这种种情形,都知道,但都不介意。他每天清早起来打鱼,上镇做买卖;下午也打鱼,或到山里去拾些柴,生活上全没有异样,心里却在烦恼着,什么时候能够把菊贞娶过来呢?而且,最要紧的是,他怀疑菊贞对于他有没有好感?

实在,菊贞对于长庆并没有什么恶感,但如果有一天她的父亲要是说出将她嫁给长庆的话来,她也许竟会得反对的。她有着很大的希望,她曾经随着她父亲进城去,看见了城里的奢华;她曾有过从上海回来的女伴,听见了大都会里的新奇;并且她还有了一种新的知识,在大城里,一个女子是很容易自己找到适当的职业的。她又自负有了这样的肌肤和容貌,在母亲遗下来的梳妆镜中顾盼了一会之后,她常悠然想起许多美丽的运命来。啐,嫁给长庆吗?吃一世卖剩下来的死鱼儿吗?

她曾经要想到城里的绸厂里去做工,也想到上海纱厂里去,又因为听到了某个镇上的女人的话,又曾想到上海去做香烟,拣茶叶,种种事情。但她的父亲都严厉地拒绝了:“难道少你一碗饭不成,横也要出去,竖也要出去,去做婊子去!”老年的她的父亲常这样地答复她的请求。

为此,菊贞常常抑郁着,对于她的环境,她感觉着不满。

某天,已是傍晚时候了。长庆在一块江边的石矶上闲坐,看看周遭的风景,心里在自己赞颂着他的生长之地。那边沿着沙滩来的是三个邻村的渔人,是常常遇见的,他们在说着些什么,很有趣味地说着又轰笑着。偶然有一个抬起头来看见了长庆,便丢了个眼色向他的同伴,三个人的笑容全都收敛了。长庆却可巧都看见了。

“喂,讲些什么新闻,不要瞒我,从镇上来吗?”他问。

“新闻?有什么新闻?”其中的一个说。

“鬼头鬼脑的做些什么呀?”长庆冷笑着问。

“长庆哥,你几时讨老婆了?”另一个问。

“老婆?谁讨老婆?讨谁……”他愕然了。

“好去讨了呢!要来勿及了……”那人笑着又说。

“什么话?说说明白罢。你们说些什么呀?”

三个人互相笑看着,又轰笑着,一齐说着:“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便扬长而去了。

长庆呆呆地立着,思索起来。

这天晚上,长庆到云大伯家里去了。云大伯和菊贞都在着。室中依然很和平,并没有什么改变,也绝不像会有什么改变的。长庆走入室内,从那时起一直萦回着在他脑中的一种无名的惶惑立即平静了下去。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昏暗的灯光从桌子的角上照着他们三个人,云大伯在吸着长长的烟管,菊贞在做一件衣服,长庆静静地坐着。

琐碎的话说完了之后,云大伯渐渐地感慨起来,他对长庆说了一大阵对于命运的诉苦,对于如他这样的艰难的生活的厌倦,末了又说到了自己的身后。说了这些话,他随又对菊贞道:“菊贞,你走进去,我要和长庆哥讲几句话呢。”

于是菊贞走进去了。

“长庆,我要问你,你为什么还不想讨老婆?年纪是到了。”

他移近着长庆,声音较低地问。

这是使长庆难于回答的。年纪确是到了,为什么还不想讨老婆呢?而且,没有想讨老婆吗?哎!何曾?但对于云大伯这样的终于提出了问题,还是该当怎么样回答呢。

“还早呢……”终于只好这样腼然地回答。

“早吗!不早了,不早了……”云大伯放下了他的烟管,摇着头说:“你娘也年纪大了,你应该娶一房媳妇来代替代替她了……有人来做媒吗……”

“没有……”

“心里可看中了哪个姑娘没有?”他又笑着问。

长庆心中真有些窘迫了,对于这样的问话又该当怎样回答呢?“是的,早已看中了你家的菊贞了,云大伯。”但他却不便这样老着脸说。

“别取笑了,云大伯。”他说。

云大伯咳嗽了一声。

“长庆,我们的菊贞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

“不要怕难为情呀,老婆是终要讨的……我们菊贞也应该出嫁了,我看看人还是你,我想我也没有儿子,菊贞嫁给了你,我也身体空了。你说啊!怎么……”

长庆沉思着。

“好是好的,不过……不过菊贞肯不肯呢……”诚实的长庆终于吐露了他的意见。

“菊贞?她没有话分,我肯了就算数了……”

“唔,她不肯是亦难——的。”长庆慨叹地说,很含着愁绪了。他好像眼前浮上了一重幻影:菊贞正和别一个男子在一处。怎样的一个男人,他可不清楚。

第二天,云大伯带着笑容宣说着他已把菊贞许给了长庆,不用什么媒人,过几天就得结亲了。长庆是外观上并没有什么成功了的欢喜的表现,而心里却如同松散了什么裹紧着的绳索似的泰然了。整整的一天,他哼着抒情的小曲,在江上打鱼,而且打得了许多。菊贞,人家也看见她笑盈盈地在白场上撒小米子给雏鸡儿,她并没有提出对于被许嫁给长庆这回事的反对。村里的人并不把这件事情当作新闻,因为他们是早已估料着事情准会得这样地实现出来的。但有一部分少年人,当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不觉互相会意地望了一望,鼻子里哼的一丝冷笑了。

翌日的下午,太阳已到了那马头山的肩上,长庆缓缓地从他的渔船里上了岸,把船系在一株皂荚树上的时候,一个认识的中年渔伴在从大路上手里拎了些什么东西踢踢拖拖走来。他看见了长庆,忽然想着了什么似的,笑着:

“长庆,你们菊贞呢?还不快去吗,她要逃走了。”

“什么话……”长庆松了执着船缆的手。

“什么话?菊贞有着人呢。”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

“哪里?”

“闸口,车站里。”

于是,尽让他的渔船给潮水推了开去,漂浮在夕暮的横江上,他飞奔着向镇上去了。

“来不及了……罪过!”那个渔人看着他的后影转过了山崖,这样地叹息着。

菊贞和某个人出奔的那回事,对于长庆的影响是只有四五日的烦闷和骚动。而这四五日间,他也只有第一天,那即是说,她从这个美丽的古镇上出奔的次日,停止了工作,他确曾独自跑到那个响着各种回声的幽谷里去,在一块大石上呆坐了消度这一天。此外是依然从清早出去打鱼,他的渔船(一个认识它的渔人从江面上给他带回来了),还是漂浮在江水上,但他没有打到一尾鱼。以后,他又照常地工作。当然是不欢喜,但也并无什么悲戚。他每次能打很多的鱼,而且比从前时能打到的更多。白天出去打鱼,夜里,只要不是在大风大雨或月晦的时候,人家也可以看见他摇着他的亮着小小的灯火的船到江心里去停着,他撒网的声音常常和六和塔的铃声悠然地从静夜的江面上送入小屋里的未眠人的耳中。

而云大伯是伤心极了。他诅咒他的下流的女儿和那个不知名的淫浪人,他对于长庆怀着诚实的歉咎,他就是这样地在五六个月内消度完了他的孤寂的余年。

这个事变在村人却无论如何以为突兀的。他们每天谈说着,或是说得加重一点,他们每天研究着这事情。他们所怀疑的是菊贞何以会有这样的胆量和果决?她究竟跟了谁去?她到哪里去了?她的生活又将怎样了?他们还怀疑着何以长庆会这样的安静?他心里不是很要着她吗?在云大伯未死之前,他们还甚至对于他有许多背话。

老年的或中年的妇人,便会每当遇见长庆的母亲的时候问起长庆的态度:“长庆怎么了,还要讨一个吗?有人做媒吗?”或是问:“长庆还要去寻菊贞吗?”那母亲总是皱着眉摇摇头回答:“不晓得他呀,脾气是真有点古怪呢,老婆倒亦不在乎。”听她这样说的人便会进一步笑着说:“你做娘的也应该寻一个媳妇了,娘不替他定,难道叫他去爬墙头吗?”那母亲却仍是摇着头:“难的,他不要呢。”

嘴闲的男子又会在看见长庆的时候,无论在隔着一大段江水的去来的船上,或在柳荫的路上觌面,常会带着姗笑的口吻问:

“长庆,几时吃喜酒呀?”

长庆脸一红,但立即平复了。眼看着那人,微笑着说:“不要取笑。”

聪明的人全都知道长庆终于忘不了菊贞。在这样的小村镇上,每个人的行动都给人看在眼里。长庆现在是常常留心着听人家讲着的闲话,他每有闲空的时候,总到镇上那个蒙塾先生处去问字。他很肯用功。他每天能认识新的字。他听店里的先生们读报。他不时地在希望知道菊贞的下落。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五岁了,长庆依然过着一式的生活。他好像是无爱无嗔,但脸色苍然,却有些像中年人了。在这一年上,他的辛苦的母亲不耐等候她的媳妇而长逝了,长庆的哭声也并不怎样的悲恸。但他是素来在村子里有着孝母的令名的,这回却被许多人责难着,人说他是只想着菊贞,母亲的死在他是并不以为可悲的了。

母亲的丧事办好以后,一天,是炎热的夏日,鱼市散尽了之后的下午,长庆在镇上的一家茶馆的楼下占了一个桌子。他是孑身,他没有家庭的牵曳,他现在每日这样的在散市以后喝一二开茶。久已消沉在不可摸索的海中的菊贞的消息忽然在这个时候突破了他的希望而来了。那是从街上一家小布庄上来的一个经理,他想走上茶楼去,忽一眼瞥见了长庆。他立即想起了什么似的喊着:

“长庆。”

长庆独自手捧着茶壶伏在桌上,没听见。

“长庆!”他再叫,声高了些。

矍然如同从梦中醒来的长庆回过头去了。

“哦,朱先生。”他懈怠地招呼着。

朱先生,那个布庄经理,走了过来,在长庆的茶桌边坐下了,并且又招呼跑堂添了个茶碗。这使长庆奇怪了,从来没有和穿长衫的如朱先生这样的人共坐过呀!他奇怪着。他就先问:

“朱先生,有事情吗?”

“有,有,有。”

朱先生一叠连声的应着,他旋即凝看着长庆。过了一会,他严肃地说:

“长庆,菊贞在上海……”

长庆心中一动,眼前一阵昏花。他并不就接应。

“我看见……”朱先生说。

长庆睁大了眼睛:

“什么地方?做什么?你怎么看见?”

“四马路,在那儿做野鸡了。我走过,她来拉我,她不认识我,我认识她,是她!”

长庆眼圈一红,接着絮絮地问他关于菊贞的衣饰,容貌,但朱先生却很模糊了。他说因为是在夜里,而且四马路的野鸡是差不多一样的,所以他不能仔细告诉他菊贞的状况。

这一天长庆回家得很早,夜里也没有去打鱼。次日大清早,有人看见长庆挟了个小小的包裹在闸口车站里。

长庆的足迹在闸口镇上隐没了。人家都怀疑着他的生死,有人说他的渔船一直在鳖子门外被风吹到大海里去了,有人说他自杀了,因为一个人太孤寂。但只有朱先生却独自点着头。

过了约摸有五六个月,人家的脑子里差不多没有了长庆的记忆,而他却在一班中午的列车到站之后,在由镇市到他的乡间去的那条柳树荫的沙路上出现了。一个,两个,所有的在那条路上来往的人都注视着:

“是长庆!”

“呃,是长庆!”

“后面跟着走的女人又是谁呢,擦着这许多粉,妖怪样的?”

人都怀疑着,并且都蹑住着,看长庆挟着一大个包裹,满面风尘地带引着一个神秘的女人静静地走。他们好像走在一条永长的平安的路上,并不疲倦,但也并不兴奋。他们并不互相说话。间或长庆站住了,回转来看她一眼,是用了沉郁的眼色,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她走紧几步,依旧低了头走,走。

终于有人招呼他:

“长庆哥——”

“嗳——”

“回来了?”

“回来了。”

“你出门到哪里去了?”

“寻她——”长庆的嘴向她一努。

那个询问的人愣住了。

“不认得了吗,菊贞!”长庆显露着辛苦的微笑。

“噢!是菊贞!不认得了。”

次日,全村镇的人都知道长庆已经从上海寻到了菊贞回来,并且她已经算他的妻子。对于这事件,人家的批评和议论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男子们诽笑着长庆,说他要了一个曾经做过妓女的女人为妻,他是“乌龟”;女人们说长庆还没有正式“拜堂”,他们是姘的。

同一天,在这个小村镇上腾说着他的事件的时候,长庆却依然清早就整理好了他的渔具,撑着他的小船漂荡在寒天的江上。他照样的从事于祖遗的生活,照样地用着他的刚毅的仪态。市镇上的关于他的话并不会被尖利的风吹送给他的耳鼓。

于是长庆的鱼摊,不久便由菊贞经管着。她正直地做买卖,到现在,他们八岁的儿子,也会每天到鱼摊上来照料生意了。

有外来的人,当饱饫了这个镇市的掌故之后,看着这样繁盛的鱼市,因而问起它的现状来的时候,有人会首先举出长庆是最大的渔户。接下去是说他有个贤慧的帮助他的妻子,再接下去,便可以听到用感叹的口气叙述的他的娶妻的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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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1997年落榜的高中生,遇上工业时代,大环境给了他们再次梦想的翅膀,他们将如何选择?他们追梦的途中,会有怎样的故事?当时代转变,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
  • 天神的欲望

    天神的欲望

    最后,王子都没能如愿与偿,因为,他们两个相爱了。
  • 世子妃不好惹

    世子妃不好惹

    她是丞相府不受待见克父克母的庶女,他是宁王府闻名天下容倾绝世的病秧子世子。她装可怜,扮柔弱,却清新如帜。他扮病弱,装失意,却风华超脱。斗嫡母嫡姐,整庶妹姨娘,江山权谋,谁欺送谁下地狱。第一次见面,他说,“有点丑。”她温婉乖巧,“世子好美。”其实内心腹诽,狠咒对方祖宗十八代。后来,他说,是画面太美,他不敢看。皇权浮沉,铁马高歌,盛世繁荣下,是一双双暗流涌动的手,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变强。
  • 受益一生的10堂处世课

    受益一生的10堂处世课

    世界顶级激励大师安东尼?罗宾曾说过:“一个人事业的成功,只有15%是由于他的专业技术,另外的85%主要靠人脉关系与处世技巧。”所以说,智慧处世是一门关系到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大学问。一个人若想在社会上立足,处世的道理你不可不懂,处世的本领你不可不会。你若想拥有一个成功的人生,学习10堂处世课是你一辈子都要做的功课。
  • 梧桐树狐狸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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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是他的一个宠物,可这个宠物却为了另一个男人背叛他,他发了疯,施展一切手段去报复,但当她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微笑时,他只想把她揉进骨头里,塞进血液里,混在灵魂中。
  • 大明奇侠传

    大明奇侠传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元末飞仙

    元末飞仙

    老子向来很好很强大,飞天术,幻影术,夺魂指是老子秘密绝技!老子白天很傻很天真,随便你这女人怎么说老子,老子忍了就是!
  • 守护爱情

    守护爱情

    “学长!”杨玉庭兴奋的跑了过去。严旭看了看眼前一脸天真的女孩,“你是夏若馨的同班同学?”“嗯”杨玉庭使劲的点了点头。“这个能帮我交给夏若馨吗?”严旭拿出一漂亮的信封递给杨玉庭。严旭:“若馨那样的女孩子我是不会喜欢的。”贺伊羽:“我把你当姐妹,你呢?却横刀夺爱!”罗云:“若馨,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女孩子。”齐霖:“别跟我抖,你一个小小的艺人,能把我怎么样?还是乖乖的听我的话吧。”曲逸风:“你们谁都别想再欺负她,从今以后,谁再欺负她,我一定让他不不好过。”曲逸风与严旭街头巧遇,两人并没有打招呼,只是相视一笑,然后各走各的。“若馨还好吗?”走了几步后,两人仍旧忍不住同时转身问了这么一句话。
  • 我是摄魂师

    我是摄魂师

    我高三上学的时候遇到一位奇人(其实他并不是人),机缘巧合之下,这位奇人梦中传授了我摄魂术,为了替父亲报仇,为了姐弟之情,我踏入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