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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倒淌河(4)

她匆匆跑掉时,我看见那双脚依旧,还是光着,两只滚圆通红的脚后跟灵巧极了。不知怎么,那脚后跟使我浑身一阵燥热。我想,坏事了。这天有许多人在店堂里买东西,每逢我从县城运货回来,牦牛脖子上的铜铃家家户户都听得见。冬天归牧,牧人全回到冬屋子,都闲待着。从牛铃一响我就不得清静了。阿尕等最后一个顾客出去,才从门槛上站起来。是的,我这几天的确在等她。她不来,我就像条疯狗,在这洞穴里转来转去。谁都知道,这不仅仅是感情,没那么纯。男人,到了岁数,就这么个德行。我对阿尕,从这儿开始,感情里就掺进了一点脏念头。我在她臃肿的大袍子上找,终于找到那下面我想当然的一些轮廓。

她走上来,猛朝我吐了一下舌头。她就用这种顽劣的方式向我表示亲热,像条小母狗。

“又来捣乱啦?”我说。我决定今天不马上撵她走,好好跟她胡扯一会儿。

可她很快把预先攥在手心里的硬币扔到柜台上。“买什么呀?”我跟她逗。

她慌慌张张地浏览所有货物,装模作样得好像最后才发现那束头绳。她飞快地伸手一指。

我说:“你瞧你的脚,都冻坏了!你瞧你瞧,流血呢!”我说这话是真的疼她,我刚发现她一双脚已烂得大红大紫。

她却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两只脚相互藏,但谁也藏不住谁。她的窘样十分可爱。我不知她是否末梢神经麻木,这么一塌糊涂的烂脚,她竟不知疼,照样到处跑。

“阿尕,买双靴子怎么样,城里刚运来的毡靴,你穿穿看有多漂亮!”我把靴子放到她眼前。

“我没钱买。”她看一眼靴子后说。

“怎么会没钱呢?冬天谁没几个钱?”她没父母,和那个叫秃姑娘的老太婆住在一起。老太婆待她不错,只是爱偷她钱,她无论把钱藏在哪里,老太婆都能找到,偷干净,去放高利贷。阿尕究竟为什么跟她在一起过,这是个谜。就像草地上的白翅鸟为什么和阿坏[“阿坏”即草地上一种老鼠,形象类似松鼠,尾巴却像兔子]生活在一起,谁也猜不透。草地上谜多了,就没人费神去猜。阿坏早晨驮着鸟出洞,鸟去觅食,阿坏打洞。晚上鸟回来,捎回食物给阿坏吃,然后阿坏又驮着鸟进洞歇息。谁能说它们过得不合理不幸福?因此,我从来没干涉过阿尕与秃姑娘的生活方式。

“我没钱买。”这回她说得更干脆,不留余地。

“可是你看,你老是有钱来买头绳哩。”我笑着说。我那天心情实在好得异样。

她一下红了脸。实际上她那点小伎俩我清楚极了。斗心眼,她哪斗得过我。我只想让她自己讲,讲讲她到底对我怎么回事。

她说了,她什么也不能买,钱要一点点地花。她说,我的钱反正不能一次都花了。

她充满委屈地嘟囔着,猛一抬头,我发现原来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她说,等我没钱,你就会吼,走吧走吧,不买东西别到这里来。她的眼睛还是可取的,黑得很深,看你久了,像要把你吸进去。我糊里糊涂就拉住了她的手。她还在嘟嘟囔囔地讲,讲。什么也讲不清。让我来替你讲吧,你喜欢我,一天到晚想跟我缠,就使了那么个小手段儿,一个小钱儿,跑许多路,什么也不为,只为看看我。是这意思吧,实际上我早清楚她的意图,可我此时却像恍然大悟般大受感动。我真想把她马上就抱到怀里来。

这么看我比较无耻。那其实是整整一冬的寂寞和压抑,使我一刹那间热情激荡,想在处女的雪地上践踏出第一行脚印。整整一冬,河封着冻,远处近处都是冷酷单调的白色,我不能再去看河,不能再到草地上去打滚,不能看公羊母羊调情,我差不多成了只冬眠的熊。所以此时,我才强烈地体味到春天!

我拉着阿尕到供销社后面我那个狗窝似的寝室。我说,我请你做客。她高兴地格格笑,连她露出那么一大截粉红色牙床,我都没太在乎。对不起,我那会儿心情真是太好了。我的屋子是里外跨间,外面归两头驮货的牛住。因为没有及时清除它们的排泄物,我屋里也充满暖洋洋的臭味。我已想不起,我当时把她带到寝室,是否心怀叵测。

她往我床上一坐,简直欢天喜地。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认识床这玩意儿。你们汉人睡这样高,掉下来跌死才好哩。她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爬起,装着打鼾,又拍拍枕头,摸摸被子,我那个脏得连我自己都腻味的窝,真让她好欢腾了一阵。

随后她看见我桌上堆的书。那是我苦苦啃了一冬的有关水利的书籍。我已不复停留在空想和探险的阶段,这些枯躁得让我头痛欲裂的书把我初步武装起来,使我有了第一批资本。阿尕一本一本地翻着书,一边摇头晃脑装念经。按突厥文自右向左的行文习惯,她把我的书一律倒着捧。我呢,端着一缸子快结冰的奶茶,请她喝。我顺势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单纯明朗、蠢里蠢气的侧影。

要说完全是情欲所骗,我不同意。因为她毕竟可爱。有时去爱一个屁也不懂、傻呵呵的女孩,你会感到轻松,无须卖弄学问,拿出全部优良品质来引她上钩。她已经上了钩,我的傻阿尕。不管好歹,我和她已有了一年多的感情铺垫。于是我把胳膊伸过去,搂住她的腰。她回头看我一眼,神情顿时严肃了。

我的另一只手更恶劣,顺着她空荡荡的外衣领口摸下去。她越来越严肃,我的手只得进进退退,迟疑得很。

“阿尕……”我是想让她协助一下,自己把外衣脱下来,免得事后我感到犯了罪。可我不知怎么就改口了,说:“来,你唱支歌吧。”

“我不唱,你笑我。”她浑身发僵,手还在飞快地翻书。她的紧张是一目了然的。她知道今天是逃不过去了。

“你唱,我不笑。”我和她都在故作镇静,话音又做作又虚弱,真可笑。是啊,现在想想真可笑。我怎么会搞出那种甜言蜜语的调调儿?不不,一切都到此为止了,转折就在眼前。

她忽然问:“她是谁?”一张小相片从书里掉出来,被她捏住。就是这张小相片,使我猛然恢复了某种意识。她呢,她无邪的内心从此便生出人类一种最卑琐的感情——嫉妒。

杜明丽知道,怎样巧妙地问关于他跟那个女人的事,他都不会吐露半个字。他整整一晚上都在东拉西扯。一会儿说起那地方计数很怪:从十一到十九保存着古老氏族的计数法。一会儿又说起那里的气象,说在山顶上喊不得,一喊就下雨下雹子。他兴致勃勃,好像在那偏僻地方十几年没讲话,活活憋成这种口若悬河的样子。

杜明丽突然问:“你不想她?”他懵懂地说:“想哪个?”“她,你儿子的妈呀。”他又问:“谁?”“你妻子嘛,你那个会骑马的妻子嘛。”

“我没妻子!”他沉下脸,“我根本没结过婚!”

“可是,你有儿子。”“那又怎样?”他说,“谁敢妨碍我养儿子?”她不作声了,还是默默地替他整理这儿,收拾那儿,轻手轻脚。

过一会儿他说:“你不是见过她嘛?!”

“就是她?!”一个粗蛮的、难看的女子在她脑子里倏然一现,“就是她?!”

“很简单,后来你嫁了个军人,我就跟她一块过了。你别信我的。那地方没什么痴情女人爱过我,我是胡扯八道,没那回事。”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也没有儿子。狗屁,我天生是绝户,什么儿子,我是骗你的。”

这种颠三倒四、出尔反尔的话使杜明丽感到她正和一个怪物待在一起。“何夏,你愿意我再来看你吗?”她忽然问。

“你愿来就来吧。”

“我不会再来了,你放心,今晚是最后一次。”她说。

“那也行,随你。我这人很可恶,你少沾为妙吧。那么让我亲你一下,就彻底完蛋,好吗?”

她走近他,低着头。他正要凑上来时,她却说:“有时想想,谁又称心过几天呢?”然后她把他推开了。她知道他没有热情,倒是一种报复。

杜明丽临走时说:“你爹临死前……”

“别提我爹。”

别提我爹,别提。他现在躺在哪里?一截鼻骨,两个眼洞,整副牙齿?他还能安然地躺多久?不等他的骨骼发生化学变化,不等有人如获至宝地发掘一堆化石,就会被统统铲平削尽。每段历史,将销毁怎样一堆糟粕啊!那些未及销毁的,便留下来,留给我爹这类人,好让他们不白活着。我们全家都中了他的奸计。我和妈,我的三个好妹妹。我是在一夜间弄清了他的图谋:他把全家从城里迁到这个穷僻乡村的真实意图。装得真像啊,我们全家要当新农民。那是一九五八年,干这事的骗子手或傻瓜蛋不止我爹和我们一家。那时我戴着沉重的大红纸花,和全家一起,呆头呆脑地让记者拍照。其实这个城市已把我们全家连根拔了。我那时啥样儿?个头已和现在差不多,体重却只有现在的一半。就那鬼样子,已肩负起全家生活的担子。爹呢,干什么?他放着现成的大学考古讲师不做,跑到这里来吃我的、喝我的,后来拉不下脸吃喝了,才到民办小学找个空缺。他干得很坏,三天两头找人代课,自己却神出鬼没到处窜。谁能说他游手好闲?他很忙,忙得不正常了。我的印象里,他总是风尘仆仆,眼珠神经质地鼓着。他跑遍方圆百里,把成堆的破陶罐烂铜铁弄回来,拿放大镜看个没够,完全像个疯子。有天他兴奋地对我们说:战国某个诸侯的墓就在这一带。过几天,他灰溜溜地又说:那墓早被人盗过了。其实这样也罢,那样也罢,我们才不管呢。他说墓应该保护起来,那就保护吧。他给省里文物单位写了许多信全没下落,然后他决定进城跑一趟。回来痛苦不堪地对我们说:没人管。那是全国的饥馑年代,人们主要管自己肚子。我们都松了口气:这下妥了,你老老实实歇着吧。没想到事情会恶化。

他半夜爬起来,跑进老坟地。那坟地老得不能再老,千百年鬼魂云集,并不缺少我爹这个活鬼。他在那被盗过的墓道里用手电东照西照,完全不是白天教书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儿。我毛骨悚然地跟了他一夜,这才明白他为什么爱上这块贫瘠得可怕的土地。

在我动身进城到发电厂当学徒之前,我向全家揭露了他的勾当。我说,看看他那双手吧,十个指甲全风化剥蚀了。这一点,就能证明我没撒谎。

即便他活着,又怎样?他胆敢对我的个人生活发言吗?我从窗口看见明丽穿过马路,一个素淡姣好的影子。我倒要看看,岁月怎样在这个美妙的容颜上步步紧逼,以致最后收回它曾赋予她的美丽。我等着这一天,她老得难看了,虚肿的脸,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地来怜悯我这条糙汉子。到那时,她跟阿尕并排搁着,她不会再占着绝对优势了。走着瞧,你,使劲挺着你的胸脯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它们空瘪了。那时,我再提起我跟阿尕的事,你就没资格再做这副要呕的表情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是没一点看头。不知从哪天起,她身上有了种酵素,不然,到这个夏天,她怎么会被自己的样子吓一跳呢?她脱下厚袍子,看见两只乳房倔强地向前挺着;小腹不再凹陷于两胯间的深谷,而是刚从海底世界诞生,新鲜而年轻,圆溜溜鼓着,在与胸部相接的地方,显出两道浅浅的皱褶。大约她的身体被男孩子们偷看过,他们开始对她着迷。托雷和尼巴它两个坏透的东西,竟半蹲着撅着屁股跟她跑。“阿尕小阿妈,”他们喊,“小阿妈小阿妈,喂我们喝点奶呀。”她把托雷揪住,一左一右总打了有十几个耳光,尼巴它溜了。

入春开始就有了一个接一个的节日,无非是跑马和跳舞。夜里,点一堆火,男男女女围成圈。秃姑娘戴起面具,在人群里横穿竖穿。她年轻时浪荡得有名,能在一个木酒桶上跳着转圈圈。她的舞不是随便跳跳的,每跳一次,阿尕发现家里就会多几样贵重东西。有时是一只手镯或一串珊瑚珠,有时是一两个镶银小碗或精致腰刀。她边跳边偷,谁都了解她这非凡的本领,却没人防得住她。她不光利用舞蹈行窃,还能干别的。哪个女人若得罪过她,她跳着跳着便猝不及防一伸手,那脸蛋就会被抓花。往往是一场舞跳下来,她报了仇又发了财。没人敢惹她,因为她是个“底罗克”[即死而复生的人]。据她自己说她几经轮回转世,清清楚楚记得上几辈子的经历。她会讲多种语言正是她活过几世的证明。

老太婆跳了一圈,找到阿尕,对她悄声说:“去找托雷,不要尼巴它,托雷是个真正的棒男人。”不等阿尕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怪模怪样地跳远了。

为了那张照片,阿尕和我闹翻了脸。之后这一年,我们保持着不即不离的关系。只是逢当地大年节,她必客客气气请我到她家吃顿奶豆腐之类。有时我也拿拿架子,表示城里人不是什么东西都吃得惯的。见我这样,她很识相很体谅地笑笑,就走了,把我留在那间冷清的黑屋里,反省文明人的虚伪。在那地方待了几年,还讲得清你吃惯什么吃不惯什么吗?我惧怕她将我拖进她的生活环境,但我明白,若不那样,我会活不下来。这地方一草一木无不在生存大背景认可下得到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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