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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帝王家(1)

楚乾德五年八月末,楚帝下诏立二皇子楚涵真为皇太子,是日楚定侯仅带了百余随从,入了楚京。翌日,随即进宫见圣。楚乾德五年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年份,先是楚霍天得胜回朝,接着边是无止尽的党派斗争,争储风波。如今一道圣旨下,不知道封住了多少人的悠悠之口,又不知道让多少人心怀愤恨。

朝堂之上楚霍天一改往日的紫麒麟朝服,改穿武官红色官服是着实让了不少人侧目不已。他放眼望去,底下的大臣们神色得意者有之,沮丧者有之,神思不属者也有之。百官百态,若要说神情不变只有那几人了。楚霍天看向右边的国丈,他倒是面色不变,下首的皇亲族中,景王与谨王亦是波澜不惊。沉寂的朝堂之上言者寥寥,楚霍天也不急噪,若他算得没错,再等上一等…

金殿之上,楚帝面色苍白,已然不能端坐在龙椅上。他睁开半闭的眼睛,扫了一眼下首,无力地挥了挥手,一旁的太监正当要宣布退朝,忽然殿外长鸣号角,大殿里准备退朝的众臣们俱是大惊失色。

楚国以武力立国,百年来若有边关危急,便以烽火为号,号角警示。如今百年过去,这开国立下的规矩都未改变过,只是楚国日盛,甚少有他国来犯,天长日久,几乎有人忘了有这么一个规矩了。如今在这死气沉沉的朝堂之上,竟听闻了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连昏沉沉的楚帝都惊得立起了身子,昏花的老眼凝视着千层玉阶。底下的文武百官一片哗然,议论之声不绝于耳。国丈面色微变,景王与谨王亦是面面相觑,楚霍天面色不变,只是望着那长号传来处。

国丈终于忍不住问道:“侯爷可知晓此次千里传烽火,是边关哪个地方危急了?”

楚霍天回头看他,微微笑道:“国丈问得真稀奇,本侯日日在京师,最远也不过到了西北大营整顿军务,哪知道到底哪处边关危在旦夕。再说我国国土宽广,周围还有秦与梁二国虎视眈眈,保不准他们狼子野心,想来进犯我大楚江山。”

国丈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不由得悻悻退了回去。他日日派人暗中监视楚霍天的行踪,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虚。过了小半刻,玉阶上跑来一个头插孔雀羽的传令兵。他三步并做两步,满头大汗,伏在了大殿外,高声喊:“广郡危急!秦国率八万人马进攻广郡,如今兵临城下,恐怕守不住了!”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楚帝颤抖着道:“上殿回话。”他的声音低哑,旁边的太监忙尖着声音重复。

“皇上有旨,上殿回话!”

那传令兵急忙膝行入殿,声不成调:“如今广郡城危矣,请圣上调兵遣将,解广郡之危。那边的张将军已经顶不住了,他…他说要以死殉城!”

楚帝浑身一震,昏花的老眼猛地一睁,看向楚霍天。群臣亦是跟着楚帝的视线聚焦在楚霍天一人身上。楚霍天抬头看向楚帝,他的眼中是恳求寄托。楚霍天心头一叹,强别了头不再看他。

楚帝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他无力地道:“众卿家有何良策?”

此时,国丈出列奏道:“臣以为,广郡虽然情势危急,但是派兵一事还待从长计议才是。不可贸然出动。”

楚帝问道:“那国丈有何良策?总不能坐视广郡失陷,我大楚立国百余年还从未失过一寸一土。”

国丈为难道:“以为臣看来,广郡本不是我大楚之地,是五年前从秦地夺取,那广郡地贫民刁,多数为秦国之人。屡教不化,如今…”

楚霍天出列接口道:“以国丈意见,便是拱手让人便是。这广郡当年便是本侯与王老将军一同打下,如今王老将军过世,本侯也义不容辞要前去退敌收地。再说广郡虽地方贫瘠,但是位置却是楚秦两国的交通要塞,若是一朝失去,周围几郡便危矣。国丈大人,你以为如何呢?”

底下的武官闻言义愤填膺,纷纷将国丈骂得一无是处,武官粗通文墨,骂起人来十分难听。什么“龟孙子”都骂出口了。文官亦是纷纷责问国丈,“妇人之见”等等,长篇大论一项项罪状向国丈头上扣去。国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只好闭口不言。

此时谨王出列,跪下道:“臣弟愿随定侯一同出征,只求皇上能拨三万人马给臣弟,臣弟定当马革裹尸,以死报国。”

楚霍天闻言,心中冷笑不已,三万人马!胃口真是不小。此时国丈仿佛得了依靠一般,忙出列赞成,景王却是一动不动。底下的文武百官有的赞成,有的反对,又是一片哗然。

楚霍天微微低头对跪着的谨王道:“皇弟,还未出征先言死志,是大不吉也。”

谨王心中一寒,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脸,只觉得冷汗覆背。可是三万,只要给他三万人马,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楚帝犹豫未决,此时楚霍天不慌不忙出列奏道:“皇上,七皇弟其志可嘉,请皇上恩准。”

此言一出,举殿皆惊。人人都知道谨王最近闹分封兵权,闹得甚凶,楚霍天一直不松口,如今却突然同意他带兵。这这…太诡异了吧。

楚帝深深地看了一眼楚霍天,半晌才道:“准了!”谨王没想到如此轻松,顿时竟忘了谢恩,只呆呆看着楚帝。

楚帝只道:“如今广郡危矣,特命楚定侯为主帅,领四万人马,谨王为副帅,领三万人马,择日出师伐来犯的秦军。

圣旨一下,群臣拜下。三呼万岁后,楚帝由人扶着回去了。楚霍天看着缓缓站起的谨王,二人相视一眼,均看向那渐渐升起的红日。朝霞似血,恰似即将到来不可预测的血雨腥风。

欧阳箬随了楚霍天回了侯府,府中下人均无恙。欧阳箬唤来德轩,才知道有人进府搜过但并未找到什么。欧阳箬松了口气,苏颜青的话果然是对的。转念又想起苏颜青为了救她们出城,身受几处伤,心里酸涩难当。只是目前事情繁多,容不得她感慨。如今府中楚妃与几位夫人俱不在,林氏又被留在了西北大营里。欧阳箬虽然累了点,却不得不操持起侯府的日常事宜。好在她以前曾在华宫中是一宫之主,日如今掌起府中大任却也不慌乱。

几位管事都对她十分佩服,令行令止,办得十分妥帖。几位嬷嬷也是相当精明干练,一点就透,欧阳箬便是有疑问,她们也都一一解了。直忙到落日时分,楚霍天才回到府中。

欧阳箬彼时正在静云阁的小花园的凉亭里休憩。她命人搬了一张竹摇椅,在晚膳前想歇一歇,便摒退了下人,命他们等用膳之时再唤她。因天气还是十分热,她半解了领口,乘了微微的凉意,竟睡了。

楚霍天进了小花园,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海棠春睡图。暮色渐渐围拢,金色的夕阳余辉给整个小花院里镀上了一层金粉,花草都争着吐着最后的芬芳,开过这一季,便是秋色飒爽的金秋了,要再绽放,只能等来年了。

她的面容纯洁如仙子,落日余辉映在她的面上,风拂过,卷起树上落花,飘洒落到她的衣上,这境地竟不似凡间。楚霍天静静看了她一会,回了屋拿了件薄衾给她盖上,便坐在一边守着她。

暮色渐渐浓了,四周点起风灯,明明灭灭,在夏末的风中摇曳,一片寂静安宁,欧阳箬幽幽转醒,一睁眼却见楚霍天坐在她身边,微微眯了双眼,手中捧了一杯茗茶,夜风带着白日的热力,吹得她身上又起了一身香汗。

楚霍天见她醒转,笑道:“起来了?睡在这边也不怕着了凉,怎么跟一只猫似的见缝插针的躺着,平日见你也是躺的。”

欧阳箬红了面,忙整整衣裳微嗔道:“侯爷也真是的,怎么不叫醒妾身,却是在一边看了妾身半日的笑话。”

楚霍天替她整了整乱了的鬓发,帮她插好发簪,叹道:“陪你在这边,倒是感慨良多。人都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你躺在这里,我陪在你身边品品茶,丫鬟下人都在外边,只等着我们用膳就寝,而我们闲时静看天上云卷云舒,不管世外变化,岂不是逍遥快活。何求,何求,我又究竟在求什么呢,有你便够了。”

他说完,一回头,却见欧阳箬清冷绝丽的面上泪光点点,零落如雨。他微微一呆,想要说句玩笑话安慰她,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欧阳箬低了眉,默默搂了他,无声的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楚霍天心中酸楚,只紧紧搂了她,强笑道:“快别哭了,这么这般爱哭,听子玄说你都能一人在府中将万彪给拿了下来,怎么几句话就惹了你流泪。我明后日便要出征了,可不许这般丧气。”

欧阳箬不语,只把头埋在他怀里,好一会才抬头,强笑道:“侯爷真的要出征了?妾身恭祝侯爷得胜凯旋…”她的笑还未到脸上,泪又落了下来。

楚霍天只看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抱了她在膝上,哈哈一笑:“你也收拾下吧,此次不同以往,我得带着你一起走。”

欧阳箬又是惊又是喜,眼瞪得大大的看着他。

楚霍天点点头,俊颜上肃然道:“楚京中不安全,若留你在此地,恐怕也是被皇后弄到宫中困住。此次出征…罢了,到时候再与你细说,车马劳顿,倒是又委屈你了。”

欧阳箬粉面红了又红,眼中的泪意已然不见了,只高兴得不知如何说才好。楚霍天揽了她,低笑道:“你可不是傻丫头么?一会哭一会笑的。”

欧阳箬靠在他怀里,他的笑牵动胸膛一震一震的,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落到了实处。二人相拥在夜风中,夜越发静谧了。

七万人马,在两日一夜中,便集结到了楚京城外。举国上下,对这次出征都有些担心,如今朝堂局势不明,再加上又分了兵马大权,此次能不能胜,还真不好说。可是皇后却是放心了,国丈亦是放心了。谨王春风得意,一早便着了裎亮的盔甲,点了几位自家的家将军,来到了点将台上。他环目四顾,却不见一人,正当疑惑的时候,底下如潮水一般乌鸦鸦的士兵纷纷呼喝着聚拢排好。猛地如山的人潮却让他的腿不由地发了抖,再转眼看,楚霍天一身玄色盔甲,挺拔修身,若天神一般慢慢走来,他身后一排将军各个威武挺拔,杀气腾腾。他的俊颜若雕刻一般,含着威仪,鹰目含着摄人的精光,只一眼,便让他觉得自己矮了几分。

虽名义上他能掌三万兵马,可是当他望着那一张张他曾鄙夷不已的土色面孔含着狂热与无比忠诚地望着高高在上的楚霍天之时。

他忽然觉得,自己输了。

楚霍天在点将台上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他只知道,底下一波比一波的呼喝之声不是向着他的,那样的狂热的忠诚与勇敢也不是献给他的。楚霍天的玄色铠甲在日光下闪着寒光,他的披风上的四爪金龙金光灿灿烂,呼之欲出。

他,比帝王更似帝王。

大军开拔,一路浩浩荡荡向广郡进发。谨王性急,向楚霍天请示了要做开路先锋,一路马不停蹄,日夜行军,三万人马便随着他而去了。楚霍天却是不急,一路上除去甲胄,只在车撵里歇息看兵书,或者与几位谋士商议。欧阳箬冷眼看去,赵清翎却没有跟去,只坐镇京师。楚霍天带的只有一万人马,其余三万要在沿途各州郡调集。到了夜间,一众人都在驿站里歇息,欧阳箬此次带了鸣莺与德轩随行伺候,楚霍天也甚是简单,只带了李靖才与几个小内监,于是一到驿站,几个小人们便忙得不可开交。楚霍天忙完一段才进来,如刀刻一般的俊颜倒是柔和了许多,不像是大战在即的神色。欧阳箬上前解了他的外衫,李靖才早绞了帕子等着。

楚霍天自己接过擦了把脸,随意坐在椅上,见欧阳箬神色疲惫却是笑意浓浓,微笑道:“行军跋涉的,你可受得了?”

欧阳箬抿嘴一笑,不语。楚霍天兴致似乎挺高,用了晚膳又挑了灯叫李靖才搬来棋盘,要与欧阳箬对奕。欧阳箬执白子,楚霍天执黑子。楚霍天的攻势凌厉,欧阳箬本明白他的棋力如何,下得也不甚尽心尽力,才过了一会,欧阳箬不得不凝神以对。

下到最后,欧阳箬输了十个子,楚霍天哈哈一笑,搂了她笑道:“上次你输得有水分,如今可不许赖了吧。是真输了吧?”

欧阳箬看了看棋盘,忽然清浅一笑,笑容若霁月初开:“侯爷是胸有成竹,揽大势,拨乱云,妾身坐井观天倒是落了下乘了。”

楚霍天微微一笑,拂乱了棋局,漫不经心道:“这只是一盘小小的棋局,若是天下大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才是真英雄。”

欧阳箬慢慢整了棋盘,柔夷捻起一枚棋子笑道:“侯爷可别看这小小的棋局,手由心发,很容易看出一个人的心性与志向,甚至可以看出下棋之人在想什么。”

楚霍天了然一笑,握了她的手道:“你这玲珑心的人,一点就透。你说说你知道本侯在想什么?”

欧阳箬随意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把玩,笑道:“侯爷现在是去去敌呢,还是抽身出漩涡之中呢。”

楚霍天闻言哈哈一笑道:“真的什么都瞒不过你,箬儿,你若是男儿身,必不输于当代英豪。”

欧阳箬一笑,忽然颦了眉头轻声道:“侯爷此举做得真是神来之笔,若妾身猜得不错,那日在别院来的便是秦国的使者吧。可是侯爷此举若弄个不好,便是通敌卖国的罪名,一世英名就尽丧于此了。再说若秦国有了二心,到时候引狼拒虎也不是上策。”

楚霍天点点头,深吸了口气:“若在京中束手束脚,倒不如退而一博,再不济也不会落得任人宰割。只是…”

“只是王妃与几位夫人世子…他们可怎么办呢。”欧阳箬放低了声问道。

楚霍天神色一僵,搂了她默默不语,欧阳箬亦是沉默。

半晌,楚霍天才缓缓道:“他们…应该无事。”

应该?!

欧阳箬心里一沉,知道不能再提,只微笑道:“侯爷若到了广郡又该如何?”

楚霍天淡笑道:“等。”

欧阳箬疑惑道:“等什么?”

“等圣旨,等时机…回京的时机,我相信很快就会到了。”楚霍天轻声而坚决地道。

窗外的夜色越发浓了。

而远远的楚京里,似因大军开拔而显得十分空荡。玉漏更残,明黄的龙床上,楚帝正歇息着,孙公公蹑手蹑脚地上前为他掖了被角。

“孙喜,是你么?”楚帝忽然开口道,沉沉的嗓音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

孙公公连忙跪下磕头道:“老奴该死惊了圣上。”

“咳咳…”楚帝挣扎着半起身,孙公公一见,连忙将他扶好,又弄了软枕靠在他身后。

“皇上应该歇息才是,这么晚了起来容易再着了凉。”孙公公唠叨着。

“不碍的。霍天…是不是已经走了两日了?”楚帝缓缓问道。

“是,皇上记得还真清楚,是走了两日了。不过皇上放心,听说谨王已经提前快马加鞭,日夜赶路去援救广郡了。”孙公公见楚帝神智清明,不由喜得多说了几句。

楚帝无力地摆了摆手:“别提他了。再给他三万人马,他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得住,军权不是手中有虎符就可以掌的。再说…再说…咳咳…他日夜兼程,以劳去克逸,这不是用兵之大忌么?”

楚帝一口气说完,喘息不已。孙公公连忙端来温水,服侍他喝下。

楚帝抬眼看了看他才道:“孙喜,如今就只有你在朕的身边照顾朕,服侍朕,什么妃子,什么皇子,根本都不会在朕的身边。你服侍朕有几年了?”

“三十二年了。皇上。”孙喜低声道。花白的鬓发显得格外瞩目。

“三十二年了…竟过得这么久了。你觉得楚定侯为人如何?”楚帝忽然又提起楚霍天。孙公公只惊得又跪下道:“奴婢不敢妄议楚定侯啊,请皇上恕罪啊。”

楚帝似笑又似叹:“你不说朕也知道他…他从小就不是常人之志,…朕常想,这楚国江山要是由他来坐,又是怎么一番不同。”

这一句似青天霹雳,炸了下来。孙公公惊得几乎软倒在地,久久回不了神。

“皇上,您怎么可以说这等丧气话?皇上您英明神武,为我大楚皇帝,是先帝御封的,怎么…”孙公公几乎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只扯着楚帝的袖子。

楚帝长叹一声:“先帝…其实先帝立朕为储君,心里就是悔的。可是…当年的朕不知怎么的,心里越明白是如此,行事越是规矩,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先帝也无可奈何,再说,当年霍天还小…咳咳…所以,最后就是朕登了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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