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写道:“我亲爱的、亲爱的朋友,当你看到这几行字时,你很快就能看到我的手稿了。我自己的作品业已完成,我十分高兴,或许你能体会到这种心情。我很快就要到三十六岁了,几千年前人们就说这个岁数是‘生命的中午’,但丁在这个年龄时正富于想象,他在诗歌的开篇中写道,此刻,我正处在人生的中间,而且从各方面来说,死亡正在向我靠拢,我知道在任何时候,它都可以把我带走。现在我的生命在这种境况之中,以至于我不得不预料到速死的结局,而且是在痉挛之中……因此,我觉得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而且我完成作品这一事实让我的这种感觉变得更为明显。
我已经吐出了一大滴油,它将是对我生命的交待。我已经享受过生活而很多人将在我之后继续享受。至今为止,我的情绪还不曾为频繁而又剧烈的疼痛所改变,相反地,我现在处于最快活、最温和的极端。是什么使我坚强、改善了我的状况?显然不是来自于人,因为现在除了极少数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我的作品激怒了,对我群起而攻之,而且他们都很高调,十分乐意让我知道他们的愤怒。亲爱的朋友,请从头到尾认真读一读这部最新的手稿,看看文字里面是否还流露出痛苦和沮丧的痕迹。我认为是没有的,而我的自信让我肯定,一定还有着某种潜伏的力量存在我的思想里面,这一点和那些反对我的人预料的不同,我想他们更愿意看到的是一个没精打采和软弱无力的我。”
在这一时刻,尼采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但问题在于他将如何死去?这不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他等待着的是“在痉挛之中的快速死亡”,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在这种疯狂之中离世的。他的心中又涌出了一种虔诚的感情,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在辞掉教授的工作之后,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隐居地。他拒绝了加斯特邀请他前往威尼斯的邀请。对他而言,他时日不多了,已经没有时间去认识和热爱一种新的美了。他在给加斯特的回信中说道:“我不会来,虽然欧维贝克和我妹妹都催我与你再聚,我还是不会去。我认为,在现在的这种情形下,更合适的做法是与自己的母亲、家庭和童年时代遗留的东西离得近一些。”
因此,他唯一要去的地方就是瑙姆堡。他希望在那里享受一种完全平静的生活,他想通过一些体力活来分散自己的思想。他租下了一座古老的城堡里的一间大屋子。在那里,连高墙都十分古老,它的下面延伸着一片空地,尼采将这些空地出租给了别人,剩下的则自己耕种。他这样写道:“我有十棵果树,还有玫瑰、丁香、石竹、草莓、醋栗灌木和常青醋栗。明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我还要种十排蔬菜。”
但是,天气让这个病人被迫放弃了这些计划。冬天,这里的气候非常严酷,尼采的眼睛无法适应耀眼的雪光,而他虚弱的身体也抵挡不住潮湿的空气,在瑙姆堡只呆了短短几个星期,他在恩加丁短期休养获得的健康又重新丧失了。
此时,加斯特修改了《漂泊者及其影子》的样稿并将它出版了。显然,这本书比尼采以前出版的集子要更加浅显。罗德给尼采写了一封信,这封信给尼采带来了快乐。当然,罗德的赞扬是有所保留的。他说:“在看了你对人性的清晰而又不动心的观察后,让我们这些爱你、听从你的每个字的朋友感到痛苦。”但是,无论如何,他还是赞同这本书的。
他在信中说道:“你几乎不知道自己为读者带来了什么东西,因为你生活在你自己的思想里。从前,我们从来没有在生活中还是书本里听到过像你这样的声音。而且当我读你的书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我们作为你的朋友在你身边感受到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得到了升华。书的结尾简直是看穿了灵魂,直达深处。当然除了这些不对称的和谐之外,你也能够给我们更柔和、更非凡的旋律。再见,我亲爱的朋友,你永远是真理的给予者,而我则永远是受益者。”
这封信让尼采感到高兴。1879年12月28日,他在回信中写道:“谢谢,亲爱的朋友,我将你和我多年的友谊铭记于心。这是我在这个圣诞节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这封回信很简短,尼采在信后的两句话说明了原因:“我的身体又变遭了,痛苦又开始折磨我,我必须要忍耐、禁欲,对此,我自己也深感吃惊。”
这种非常强烈的语言并不是夸张。他的母亲和妹妹目睹了他遭受病痛折磨的过程。尼采将这种痛苦视作了一场考验,他认为这是对他精神的磨砺并最终安然地接受了。他比较了自己和那些伟大人物的命运,比如说,利奥巴底。但是利奥巴底却并不是真正的勇敢,因为他遭遇疾病折磨时诋毁了生命。但是尼采在病中发现了一个明确的真理——病人没有权利做一个悲观主义者,比如说基督。但是基督在被钉到十字架上时也失去了力量。他大声疾呼:“天父,天父啊,你为何要把我抛弃?”尼采不信仰上帝,失去父亲,没有信仰,没有朋友。他所有的精神支柱都源自他自身,而且他从不屈服。即使是不经意的抱怨都是公开承认失败。尼采拒绝向命运认输,痛苦无法压倒他,相反,他从中获得了教育,并且激励了思想。
他这样写道:“理智拥有巨大的张力,但他只专注于对痛苦的控制,他展示的是一道新的光芒,新光芒都拥有难以言传的魄力,这种魄力常常强大到足以战胜自杀的念头。这足以把对生命的延续提升为最值得向往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最值得展示给受难者。他对这个温暖舒适的梦幻世界表示出了轻蔑,在那里,健康者忙碌着,却缺乏自己的思考,他还轻蔑地回顾着自己从前沉醉其中的那些最高尚最宝贵的幻想,这种轻蔑是他生存的乐趣,拥有了它,他便能够获得一种抵抗肉体痛苦的平衡力,这也是他生存下去时必不可少的平衡力……我们的自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要在欢快的情绪中保护生命抵抗痛苦这个暴君,这个暴君强迫我们损害生命。面对暴君,支持生命,这是一项具有无穷魅力的任务。”
尼采感到了死亡的威胁。1月14日,尼采想将自己最后的思想暗示给某些朋友知道,他写了一封信给梅森伯格,这封信带有诀别书的性质,尼采也将它看做了一份精神遗嘱。他花了不少心血在这封信上。
尽管写信对我来说是一件不适合做的事情,但我仍然坚持要写,因为我希望你能再收到一封我的信。你在我的心中就像一位心爱的姐姐那样,虽然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但我还是要向你表示我对你的爱和尊敬!我经历了可怕的生活和不间断的磨难,这些痛苦让我渴望死亡。并且我身体的某些迹象在暗示我,我很快就要开始发烧了,如果允许我有这样的希望,我相信这些迹象将是我获得解脱的征兆。我已经被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从而放弃了如此之多的东西,以至于在我最近经历的一年里,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与任何时期任何禁欲者的生活都相差无几。
然而,我已经在苦难的生活中获得了很多。在纯净和甜美中,我的灵魂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再不需要宗教或者艺术的抚慰了。(你会注意到,我的措辞有些骄傲,虽然我已经完全弃绝了生活,但我最终还是在生活里发现了安慰的内心源泉。)我想我已经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人在一生中的任务。也许这个人的时日无多,但是我却知道我已经为人们奉献出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滴优质油。我知道,许多人将在我的带领下走向更高尚、更平静、更清醒的生活。我还要补充一点:当我不再被称为一个人的时候,人们就会这样说。正如我清楚地明白,我在过去、将来都不会因为痛苦而在我生命的问题上提供虚假的证据。
这些话除了像你诉说以外我还能对谁诉说呢?我想我们彼此性情相投,或许这样说显得我很自大,但这是我的真实感受。比如说,我们都勇敢,无论面对的情况是多么的让人沮丧,我们都不会偏离我们自认为正确的道路。我们的同代人不曾察觉到真理的炫目光彩,但我们都从自身和周遭的环境中掌握了许多真理。我们认为人类的未来一片光明,而且我们都愿意为他们默默献身,不是吗?
你了解瓦格纳一家的近况吗?这三年我没有听到过他们的任何消息。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我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一旦瓦格纳认识到我们的追求不同,他就会跟我分道扬镳。我听说他撰文批评了我。随他吧,因为一切手段都必须被用来揭示真理。我永远都对他怀着感激之情,因为正是有了他的强有力的刺激,我才可以获得精神自由。至于瓦格纳夫人,你知道,我认为她是最富有同情心的妇女。但是我们断交了,而我绝不是会重修旧好的那类人,太迟了。
亲爱的朋友,我的姐姐,我虽年纪轻轻,但已经垂垂老矣,请你接受一个年轻老人的致敬,对他来说,虽然他想过死,但生活并非是残酷的。
尼采最终活了下来。保尔·李来探望他,给他朗读,李的探望成功地分散了尼采的注意力。天气转暖,不再给予尼采严峻的考验,那些会模糊视力的积雪也融化了。加斯特从去年到现在一直都住在威尼斯,他再三写信邀请尼采前往。2月中旬,尼采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好转,他前往威尼斯的好奇与愿望也重新复苏了。于是,他立即便动身了。
尼采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呆在加尔达湖边的里瓦,这期间他写信给亲人告诉他们自己的健康状况正在转好,这让他的家人获得了希望。3月13日,尼采到达了威尼斯,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从这一天起,他的身体便开始复原,而潜伏在他身上的危机则结束了。直至那时,他还没有坠入到对意大利的爱恋之中。他熟悉意大利哪些地方呢?湖?但是意大利的气候有点闷热,这并不适宜他的身体,而且他也无法接受那儿过于温柔的和谐。那不勒斯及其海湾?他不喜欢那里众多的人群,他无法爱上壮丽的景色。他的精神情感同那儿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色还没有建立起密切的联系。但是一到威尼斯,尼采就被意大利的魅力征服了。在那里,他迅速地发现了从前在自己的古希腊老师们——荷马、西奥格尼斯、修昔底德那里学到的没有梦幻和顾忌的清醒的理智感。整整四年的时间里,尼采一直都在反抗梦幻、反抗顾忌、反抗浪漫主义艺术的威望中战斗。而威尼斯之美将他从中拯救了出来。他记起了自己在战斗中经历的痛苦,但现在只能冲自己微微一笑。他一直把自己当作最悲惨的人,这难道不是对自己的抬举吗?那些身处痛苦的人,哪一个没有产生过尼采这种想法,没有这种孩子气的自负呢。
他这样写道:“当健康的曙光升起时,我们总会羞辱从前陪伴我们忍受痛苦的骄傲,而且毫不留情。那时的我们十分天真,认为自己经历的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我们带着希望环顾人们的自然,生活用它温和的光芒安慰着我们,健康同我们玩起了神奇的把戏。面对这些奇观,我们沉思着,发现自己变形了、仁善了、疲乏了。而此时此刻,音乐则成为了催泪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