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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油尽灯枯文胆碎

蒋介石由于说话时间较长,感到非常疲乏。略进补品,也不想同宋美龄、吴铁城等人闲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细细思量。这一阵的变化过分巨大,皇亲国戚、文武大员躲的躲,搬的搬,什么“一等难民去美国,二等难民去香港,三等难民去台湾”之说闹得个满城风雨,蒋介石欲哭无泪,十分泄气。脑子里千头万绪,自己也弄不清楚在想些什么。倒是连日疲劳,不觉迷迷糊糊入睡,却闻有人咳嗽,也就紧张起来,抬头一看,陈布雷瘦削的影子出现在门口,便问:“陈主任又咳了吗?”

陈布雷弓着背进门道:“是是,不要紧,不要紧。”

蒋介石见他嘴唇颤动,面色有异,就问道:“你不舒服,就该休息,找医生看看。”

“是的,找医生看看。”

蒋介石见他精神不振,欲言又止,再问:“你有话同我说么?”

“嗯,咳,是的。”——但仍无言。

蒋介石有点不耐烦,再问:“我听说,你为了拥护金圆券,把多年来积蓄的3000元美金让你太太拿去换了——现在吃了亏,是吗?”

陈布雷眼泪直流:“是,是有这回事。”

“那不必难过,”蒋介石道,“3000美金,将来你拿得回来的。”他把手一摆:“坐!”

陈布雷谢过坐,说:“我不是为了美金才难过。”

“那为了什么?”蒋介石道,“使你忧愁成这般样子?——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为了余心清案,你的女儿女婿也牵了进去,你要我想办法吗?”他把头一抬,“这就很难。”陈布雷泪下如雨,泣不可抑。但见他使劲忍住悲伤,对蒋介石说:“也不是为了这个。现在我想通了,我是我,儿女是儿女,他们的事,我不必为这个问题操心了。”

蒋介石诧问道:“为什么这样消极?布雷。”

陈布雷说他又有一个儿子参加到中共那边去了,蒋介石忽地感到,对面坐着的那个“文胆”是否可靠?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为什么他的子女一个个要同他分道扬镳,不赞成他的政治主张?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这么多年来,陈的家务事,也真的是与他无干的了?陈布雷的生命与灵魂分明已全都交给了蒋介石。由于他处理过不少极端机密的事情,陈布雷几乎断绝六亲,停止了一切私人的交往,连妻子也很少接近。他从不写一封私信寄出去,也不找一个半个朋友,陈布雷知道蒋介石多疑善忌的个性,他的生活有如一个和尚,一个太监。

见蒋介石沉吟不语,陈布雷浑身泛汗。按照平时,他早已倒退出门,避之则吉;但今晚的情形不同,陈布雷已经决定,不在乎蒋介石如何威风凛凛,或者为状可悯了。

“今天晚上,”陈布雷道,“我有好几件事情想向先生报告。”

“好几件事?”

“是的,好几件事。”陈布雷透口气,使自己心头平静一些,说,“第一件事情报告先生的,是关于军事方面的问题。”

蒋介石心头一沉,说:“啊!”

“我们面对面不必兜圈子。”陈布雷凄然道,“今天的军事情况,实在不好。”

蒋介石不悦道:“这个我知道!”

“不,不,”陈布雷几乎拍桌子道,“有些事情先生未必知道,他们不敢报告。”

“那么你倒说说看。”

“先生看清楚了敌我形势,”陈布雷侃侃而谈,“知道敌人空前强大,于是下决心实行撤退战略,以便保存力量,集中力量。我们是放弃一些地区,同时巩固另外一些地区,以空间换时间,这个局面只要顶得住,正如先生所言,国际方面不久便会有变化,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改观了。”

蒋介石频频点头。

“但事实上,我们错了!”陈布雷边说边抹泪。

蒋介石陡地面色顿变。

“我们这个新战略是以撤退东北,稳定华北作起点的。”陈布雷道,“但锦州、长春、锦西、沈阳一连串仗打下来,我们不见了三十几万军队,不见了最精锐的美式装备部队。曾泽生、郑洞国过去了,更多的将领没有一个肯牺牲的。另一方面美国人在打我们的主意,下野、迁都之说甚嚣尘上,甚至有人建议先生‘休息’,我实在太伤心了呵!”说罢痛哭。正是:油尽矣!灯干矣!无望矣!大势去矣!蒋介石见陈布雷态度大变,断定他是刺激过深,以致失常,心头不无怜悯,于是安慰他道:“不要紧的,局势挽回有望,你对我当信任。八年抗战,不是说明一切了吗?”陈布雷幽幽地说:“八年抗战,我们胜来不易,但到底是胜利了;可是共产党不同于日本兵,我所以难过的就是为了这个。”

“布雷!”蒋介石说这两个字,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拿今天的情形来说,”陈布雷忽地落泪道,“南京戒严已经几天了,秩序很糟。首都同上海一样,每天杀死抢米的人,总有好几个。但这个还比不上国事方面叫人着急。五十九军、七十军阵地倒戈,投奔对方去了,这两个军是张自忠、冯治安做过军长的,对以后的士气影响,恐怕不小。同时也就因为这两个军的变化,徐州东北地方已全部暴露在对方之前,使徐东的黄伯韬第七兵团和徐西的邱清泉兵团包括第一军在内,情况危险极了!”陈布雷泪如雨下:“我们可以用‘大捷’来安定人心,但那不能持久——”

见蒋介石面色苍白,额角泛汗;陈布雷大恸,抽咽一阵,抹泪道:“今天摆在面前的,军事上有三个大难题,先生必须予以克服,否则不得了。第一个难题是要撤不能撤,例子是太原。阎长官终于支持不住,编用日本兵也没办法。我们只是空投,援助成就不大,心焦极了。第二个难题是要撤不得撤,例子是徐州之战,这一仗当然能决定京沪命运,先生也看到了,因此撤郑汴之兵以强化徐州防卫,可……”陈布雷突感心头作痛,张口结舌,竟无一言。

蒋介石正想叫侍卫送陈布雷回家,但他已经透过气来,苦笑道:“不要紧,只是老毛病罢了。”他说下去道:“可是,今天徐州的处境不佳,对方的攻势是越陇海路而南进,把徐州抛在后头,如果蚌埠有变,两淮易手,徐州就告孤立,那南京屏障全失,京沪阵脚势必动摇,徐州之兵要撤也来不及了——”

“布雷,”蒋介石也悲从中来道,“不会有这样严重罢?”

“但愿如此,先生!”陈布雷涕泣而言道,“天可怜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日子的,胡宗南将军西安撤兵,空运能运多少?他只剩20万左右了,如果撤出一半牺牲一半,我们怎么办?如果丢了西安,甘肃、四川、云南各省会稳定吗?”

蒋介石突然厉声喝道:“陈主任,请不要说下去了!”

“先生!”

“你看得太远!”

“先生!”

“你没有以前有精神了!”

“是的,先生,”陈布雷起立道,“这句话,早在几个月前,已经有好几位朋友对我说过了,”陈布雷揉揉红肿的眼睛,“他们说,先生在批评你,说你精神颓唐,已无当年那股奋进气度,”陈布雷苦笑叹息,“先生说得对,布雷感到惭愧痛苦。但布雷斗胆,今天就是死也必须报告先生,先生这些年来,也没有当年北伐时期的气度了!”

蒋介石闻言一震:“嗯?”

“这些年来,”陈布雷浩叹道,“布雷或东奔西跑,或阅览报告,耳闻目睹,不利党国的事情太多了,乃至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说我们是给共产党弄倒的,不如说是给自己人弄倒的——”

“我们还没有倒!”蒋介石轻轻拍桌道,“布雷,你太悲观了,你太悲观了!”

“先生,”陈布雷道:“满朝文武都对不起你,刚才我是报告对军事的看法,现在时间不早,先生应该休息,有关政治经济部门的意见,我就不说了。”说罢长叹。

蒋介石感到陈布雷今夜不平常,一肚子火气变作怜悯,按住他的肩膀,说:“坐坐,既然来了,多谈谈,多谈谈。”

陈布雷抹抹眼泪,再说:“先生,北伐时期,共产党是出过不少力的,我们对外不提,在你房里可以无话不谈。当年是这样,今天局势发展到这步田地了,可不可以同他们谈谈?”

蒋介石闻言直蹦起来。

陈布雷连忙抢着说:“先生别以为我在替共产党做说客,我的孩子们几乎全到他们那边去了,但我到死都在先生身边,你对我的一片忠诚不应该有什么怀疑。我的意思很简单,叫他们别再打过来,三分天下也罢,平分秋色也罢,总而言之,目前的情形是顶不住的。面子问题是个问题,生存问题何尝不是问题……”

蒋介石注意的倒不是他的意见,而是他的态度有异。多少年来,这位文学侍从之臣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从来对他没有用过像今晚上这种神态。蒋介石瞅一眼案头日历,上面写着“中华民国37年11月10日”,并无任何事情强以解释陈布雷的哭谏,于是和颜悦色地问道:“布雷,你到底怎么啦?”

“先生,”陈布雷涕泣而言道,“我不行了,这几天精神更差,我有预感,我熬不过今年的了。”

“布雷!”

“真的,先生,我的身体实在太糟了。我怕一旦有事,藏在我心头的话就跟我一起进棺材,不如找个机会,同先生说说。”

“你太过敏!”蒋介石十分不快,但也不能正言厉色,劝道,“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对身体固然要重视,对精神也该多注意,切忌过度忧虑。”“像你今晚做的、说的,对身体太不利,”蒋介石大摇其头,“对身体太不利。”

“先生!”陈布雷心头雪亮,原来蒋介石直到如今,还是不爱听苦口良言,遂抚桌长叹,悲不自胜。这个畏首畏尾,做了半辈子侍臣的第一号“文胆”,鼓勇而来,泄气而去。陈布雷咬咬牙齿,把心一横,已到嘴边的许许多多意见,就着一口唾沫、两行酸泪咽回去了。

“布雷,”蒋介石见他沉思,说,“你该休息了。”

“是的,”陈布雷苦笑道,“我是该休息了。”但他又多少想再说几句道:“先生,外面对先生和孔宋陈诸君,蜚短流长,传说太多,先生一定要请他们自重。”

“你该休息了!”

“还有纬国,他年纪小,先生不妨请他出国留学,将来——”蒋介石拍拍他的肩膀道:“布雷,你太操心了。”

“先生!”陈布雷走到门口,却扭转过头来,拉着他的手道,“刚才布雷斗胆,有说错的地方,请勿怪罪。”

“你该休息了!”

“我该休息了,我该休息了。”

侍卫官们见陈布雷双目红肿,脸色大变,都感诧异。但既不能问他为何如此,又不敢向蒋介石有所报告。见他房里的灯熄而复亮,听他偶尔咳嗽,瞧模样是奉命赶写公文,那是他习以为常的事,也就算了。殊不知陈布雷在房内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他拿起那个安眠药瓶子,把瓶塞启而复盖再三。安眠药片是他的必需之物,每晚临睡非服不可;但今晚他想吞服的不是一片两片,而是逾百片,陈布雷已感到前途绝望,蒋介石政权回天无术,他忍不住个人所受的痛苦,他决心自杀了。

陈布雷环顾周围,凝视一桌一椅,一书一画,久久不能阖目。这是他最熟悉的,忽然又变成最生疏的。他的积蓄完了,家庭也告分裂;孩子们从诞生到长大如在眼前,但大都离他而去了;蒋介石从极盛到没落更为他所目睹。他也要离他而去了。孩子们劝过他别为个人效忠,置国家民族于绝境,他不听。陈布雷继续效忠于蒋介石,纯属私人的报恩观念,是那个时代某些读书人从个人出发的“忠臣”思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蒋错误太多而不敢说,陈布雷完全为老一套的想法俘虏了。这是悲剧,现在悲剧到达顶点了。

陈布雷心乱如麻,绕室徘徊。他听见蒋介石在庭园咳嗽,本能地藏起了那瓶安眠药,他感到活在蒋介石官邸里很受罪,死在蒋介石的官邸里也不自由,陈布雷浩然有归志,想回家去死,同老妻见最后一面。但这种想法立刻消失。陈布雷明白,如果他要告假外出,蒋介石肯定会对他产生疑虑。他沉思再三,感到还是以官邸为死所,给蒋介石以某种程度的警告,也多少表达他的一些“抗议”,布雷忽然笑了,那是他最后一次笑容,虚弱、苍老、绝望的面孔上的最后一次笑容,那味道苦过黄连。

陈布雷不断地抽烟,待烟蒂灼痛了他的手指,掷掉再吸,然后拿着香烟发怔。官邸如此肃静,但隐约的电话声,狼犬的轻吠声,却为平静的官邸增添了莫大的紧张和不安。陈布雷实在想看一眼他的子女、他的妻子,辛酸地啜泣着,低呼着孩子们的名字,妻子的名字。他原谅孩子们的出走,同情孩子们的出走。“时代是前进的,我们是落伍了,我们在老百姓面前有罪!”陈布雷悲不自胜,“孩子呵,你们来看看我吧!我是这样的痛苦,这样的想念你们!你们在向新的世纪跃进,我却在找寻坟墓之门!孩子们呵!我头痛欲裂,心如刀割,我——”

但陈布雷又立刻醒悟到:孩子们是不可能再来找他的了。别提多年来“官邸一入深似海,从此父子陌路人”;即使儿女们来了,等着他们的却是监狱,这样到底是为了爱孩子,还是害孩子?陈布雷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陈布雷开始镇静下来,他感到今晚是非死不可!他躺在床上,想起明天他太太获得噩耗,该如何悲伤!蒋介石得知此事,他心头的真正感情是什么?陈布雷深深地向他妻子忏悔,因为他名义上的妻子早已疏远了。事实上他已变成了蒋介石的婢仆。

想着妻子,陈布雷又联想到著名四川诗人乔大壮在苏州投河的悲剧。乔曾工作于监察院,后为台湾大学教授,妻子逝世而终身不娶,但房中陈设,床上双枕,一如妻子在世时。他长子参加空军,在抗战时有战功,次子参加人民解放军且已攻下开封。如今他长子奉命轰炸开封,风闻次子牺牲在南京的炸弹下,乔大壮痛苦极了。他对新的力量没有认识,对旧的一切深恶痛绝,就在这彷徨无计、不可自拔的情况下,乔大壮在暑期中离台去沪,转赴苏州,纵酒吟诗,痛哭流涕,纵身投入护城河中,以毁灭自己的方法来解决一切。

“这是悲剧,”陈布雷深深叹息,“今晚上我所走的,就是乔大壮的老路了。”他开始摊开信纸,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却又写不下去,鼻子一酸,泪下如雨。

就在泪水已干的信纸上,陈布雷开始给他妻子写遗书。夫妻一场,到头来却如此永别,陈布雷大恸,却又不敢哭出声来,遭人怀疑。他以极大的气力忍住哭泣,写完给妻子的遗书又写给子女的遗书,这几封信写得更为吃力。因为陈布雷已经原谅、并且同情他的孩子“叛变”的行为了,但此意在信上又怎能说得?

已经深夜3点钟了,万籁俱寂,夜风劲厉;忽地有脚步声传来,陈布雷倾耳细听,几个人的脚步声停留在自己的窗前,他一怔,接着听到蒋介石低沉的声音:“陈主任还没睡吗?”陈布雷忙将大叠遗书往卷宗内一塞,藏起安眠药片,仓促启门道:“先生怎么还没休息?”

蒋介石入室往太师椅上一坐,苦笑反问道:“你说我怎么睡得着?你为什么不睡?”

陈布雷支吾以对:“我睡在床上同坐在椅子上一样,也睡不着,已经好久好久了”。

“好久好久了,”蒋介石怜悯地问,“刚才你到我那儿来,好像意犹未尽,是么?”

陈布雷强笑道:“如果有见罪的地方,请原谅。”说罢落泪。

蒋介石叹道:“你要说就说罢。”他推卸责任道:“我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只是大家瞒着我,又怕我太辛苦,好多事情不向我报告……”陈布雷凭着最后一点勇气插嘴道:“先生,满朝文武都对不起你,其中经过如何,谁负的责任要多些,今天不必谈了。今天布雷斗胆上言,立老果老同辞修之间的磨擦,已经到达无法调解的地步,再发展下去,更不能想象。”蒋介石其实知道,却把脸一沉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陈布雷明知又是那一套,说:“我一定把整个事情经过、现况及其发展写下来,报告先生。”

“那很好。”

“还有,”陈布雷嗫嚅而言道,“白天布雷曾报告先生,希望纬国能到外国留学,现在我又想作补充,”陈布雷把心一横,说:“希望先生休息一阵。”

蒋介石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强自镇静,声音颤抖:“哦,你也这样想呐!”“先生,”陈布雷感到此言一出,轻松多了,“人家的动机何在,先生明察;布雷的建议,则纯粹为了先生。先生犯不着再为这个局面……”蒋介石蓦地起立,强笑道:“多谢你的建议,不必再说下去了,你把关于立夫果夫与辞修之间的磨擦,详详细细写给我看,我们再商量。”说罢怏怏而去。

陈布雷恭到门口,望着蒋介石的背影叹息。摇摇晃晃回房、锁门、抽烟、喝茶、摊纸、执笔,他苦笑一声,伏案疾书道:

介公钧鉴:布雷追随20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之后,病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已不堪勉强支持。值此党国最艰危之时,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无丝毫可以效命之能力。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误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毫无价值之一生。凡此狂热之思想,纯属心理之失常!读我公昔在黄埔斥责自杀之训词,深感此举为万无谅恕罪,实无面目再求有谅!纵有百功,亦不能掩此一责,况自问平生,实无丝毫贡献可言乎!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惟望吾公——陈布雷想把请蒋退休的意见也写在遗嘱上,但再思不妥,执笔彷徨。

听远郊鸡啼,抽香烟半罐,陈布雷不知涕泪之何从,两眼模糊,改变语气,把“惟望吾公”抹掉了,易纸书,接下去道:“惟公善保政躬,颐养天和,以保障三民主义之成功,而庇护四亿五千万之同胞。回忆许身麾下,早置生死于度外,岂料今日乃以毕生尽瘁之初衷,而陷此极不负责之结局。书生无用,负国负公,真不知何词以自解也。”陈布雷至此泣洒中抑,签了个名,伏案大恸。

稍停,极端疲乏的陈布雷从文雷文件之中,抽出早已写好的《三陈磨擦情况》重读一遍,自己感到对陈立夫、陈果夫、陈诚三人的勾心斗角有相当详细,但措辞上并未开罪任何一方的报告,略加增删,签了个名,抬头一望,见东方已显鱼肚白。

陈布雷咬咬牙,感到对蒋介石虽然言不由衷,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大堆废话,但言犹未尽,于是再写道:

“介公再鉴:当此前方捷报频传,后方秩序渐稳之时,而布雷忽传狂疾,以至不起,不能分公忧劳,反贻公以刺激,实万万无词以自解。然布雷此意早动于数年之前(当时,亦因身体太不争气,工作未如预期,而自责自谴,无颜偷生),而最近亦起于七八月之间。”

陈布雷至此想拉出个戴传贤来陪衬,因为戴已自杀过好几次,以此来表示对国民党内部的绝望情绪已到了什么分寸,但陈布雷终于打消了这个主意,他怕牵出个戴老头来,于戴于蒋于己都有不妥,于是这样写下去道:

“常诵‘瓶之罄兮惟之句’,悒悒不可终日。党国艰危至此,贱体乃久久不能自振,年道衰暮,无补危时。韩愈有曰:‘中朝大官老于事,讵知感激徒妍婀。’布雷自问良知,实觉此时不应为轻生之士,而此身已非自效危艰之身。长日回竽,惭愧无地。昔者公闻叶诋底总理之言而置箸不食,今我所闻所见于一般老百姓之中毒素宣传以散播关于公之诬蔑者,不知凡几!回忆在渝,当32年时,仅供参考即命注意敌人之反宣传,而四五年来,布雷实未尽力以挽回此恶毒之宣传。即此一端,已万万无可自恕自全之理。我心纯洁质直,除忠于我公之外,无一毫其他私念。今乃以无地自容之悔疚,出于无可谅恕之结局,实出于心理狂郁之万不得已。敢为公再陈之。”至此,陈布雷投笔上床,蒙被大哭。

蒋介石官邸中侍卫换班,脚声清晰,陈布雷知道天快亮了。他勉强下得床来,颤巍巍抓住那个安眠药瓶,倒茶、润喉、启盖、吞药、喝水、再吞、喝水……如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心头想呕,心情却平静得多了。

“完了,”陈布雷喃喃地说,“完了!”他摸索到椅子上,将几封遗书分别封好,再在致蒋介石第一封遗书文尾加了行“夫人前并致敬意”,眼睛却停滞于“部属布雷负罪谨上”那行字上,微微摇头,不断苦笑。再按照老习惯将文稿再读一遍,做了极小的改动,然后将文房四宝,几椅什物一一放妥,往床上一躺,静候死神光临。

陈布雷抽完最后一支烟,嘴唇干燥过度出血,但他对鲜血已不再恐惧。“我连死也不怕,一点儿血,由它去吧。”他忽地落泪:“做了一辈子侍臣,今天却如此下场!”他长叹一声:“说了一辈子的假话,做了一辈子的傻事;分明前方大败,而我却说前方大捷,”——陈布雷心头酸楚:“他爱听这个,至死不变;我只写这个,至死不变!可笑我跟他20年,知而不言,言而不尽,是他害了我们?还是我们害了他呢!”陈布雷感到开始头眩,过量的药性已经发作。他感到口渴,却又四肢乏力;心头强烈地渴望妻子儿女出现,为他倒一杯水,说一句话——不谈政治,叫他一声爸爸,陈布雷便非常满足了。

窗外的人语、树影、风声;室内的灯光、书画、挂钟,都模糊不可辨了。陈布雷已陷入天旋地转,神志昏迷的景况之中。他痛苦地、喃喃地呼唤着他妻子儿女的名字,在朝阳初升时停止了最后一口呼吸。

陈布雷的心脏停摆了,挂钟仍然“的嗒的嗒”迈步向前。时间并没有为任何人停留片刻,陈布雷生前为它献身的那个东西,早已被抛在时代背后;但因陈布雷之死,更扩大了它与时代的距离,它将消失,有如陈布雷的悄悄逝去。蒋介石出席军事会议后颓丧归来,却获报跟随他20年的陈布雷已经自杀。秘书见陈布雷迟迟不起,断定他准是生病,敲门不应,设法入内,才知道陈布雷已超越了病的阶段,死了。

蒋介石闻讯木然,说不出是悲伤抑或什么。他感到连陈布雷都自杀死去,证明局势不但不可为,而且危在旦夕,无法自拔了。蒋介石失神地以手扶柱,沉默良久,冷汗涔涔,不发一言。

读完陈布雷的遗书之后,蒋介石瘫软在沙发里,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见到陈布雷的遗嘱之后,蒋介石感到自己也已消失在人世间,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他所有的了。

“请示先生,”侍从室秘书陈芷町哭丧着脸道,“关于陈主任的消息……”

蒋介石疲乏地摇摇手:“就说是病故罢。”

“陈主任的遗书……”

“不发表。”

“陈主任留给他家里的遗书……”

“更不能发表。”

“是。陈主任的善后……”

“你们办去罢!”

“隆重点?”

“隆重点。——不,普通一点。”

“是。”

身边少了陈布雷,蒋介石感到少了一样东西,但并非陈布雷其人,而是仅存的一点希望。蒋介石连仅存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陈布雷自杀的消息在报纸以外迅速传播,人们并不因为陈布雷的身份重要才奔走相告,而是因为象征局势重大变化即将来到,陈布雷作为那根温度表的水银柱,已经在热火朝天的高温下爆裂了。

对徐州之战来说,决非好兆。

第二天,蒋介石却又不能不批准公布陈布雷自杀的消息,以及两封遗书的发表,对于众所周知的事件,不能再遮遮掩掩了,蒋介石与其说是痛苦,毋宁说是难堪。他在陈布雷房里放声大哭,这份感情人人都能辨别出来:蒋介石并非悲痛“文胆”的丧失,乃是为自己众叛亲离而哭泣。

“你们,”蒋介石在官邸会议上郑重指示道,“今后要注意共匪因陈主任之死而造的谣言,凡是有关这件事情的消息,你们要仔细审查。陈主任还有一些遗言对本党前途甚为重要,不必为外人道了。”

“还有,凡是追悼陈主任的挽联诗文等等,在刊登时也该仔细看看,有弦外之音的,都不要拿出来,交给主管部门调查。”

蒋介石其实是在责怪陈布雷了。

当时上海某报刊出一诗曰:“能忠所主亦奇贤,读罢潸然复黯然;今日民间诸般苦,嗟君临死无一言。”可是既见油尽又灯枯,临死有言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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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家教育部颁布了最新《语文课程标准》,统称新课标,对中、小学语文教学指定了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培养语文素养,陶冶情操,促进学生终身学习和终身可持续发展,对于提高广大人民的文学素养具有极大的意义。
  • 史载之方

    史载之方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瓦罗兰的孙悟空

    瓦罗兰的孙悟空

    瓦罗兰,美丽而富饶的大陆,遭受黑暗势力的入侵,英雄们征战沙场。盖伦的银河大宝剑,锤石的夺命勾魂锁……孙悟空,从洪荒踏血归来,为拯救瓦罗兰以及心爱的阿狸,怒斩乾坤,斗破苍穹。犯我瓦罗兰者,虽远必诛!
  • 1943黄金大争战

    1943黄金大争战

    “七七事变”后,日寇侵占华北,继而进入黄岗山金矿。随着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亦因战线拉长致使国内资源匮乏,更加紧对黄岗山金矿的掠夺性开采,矿工们稍有不满便遭到残害。此时延安方面资金紧缺,上级领导责成八路军和地下党设法开采和运出黄岗山黄金。敌我双方的争夺陷入胶着状态。年轻的地下党员郭晓冬领命潜伏进入黄岗山金矿,与黄岗山财东马万祺合作,利用其暗藏的一百支步枪和弹药对日伪军进行伏击,日伪军恼羞成怒,加紧对黄岗山金矿的严密控制,诱降土匪头子鲁大成做了黄岗山地区伪军司令,鲁大成掠走马万祺父女欲加以残害。郭晓冬设计捕获鲁大成,救出马万祺父女。
  • Cabin Fever

    Cabin Fever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虚唐幻道

    虚唐幻道

    大唐雄风,边塞战云,仙魔齐集,人神纷出,一段随人泪下的情爱传奇就此上演……
  • 若云倾城

    若云倾城

    考上了多元发展大学的白若云只因高兴亲了一下从小戴在脖子上玫瑰花状的玉,一下子穿越到了古代一个叫白府的鬼地方!啥?!之前这句身体受欺负!既然来了,那就替原主把仇一个一个报回来!半路杀出一个帅哥,长得的一表人才,心咋那么黑呢!老找麻烦,待我收了他!有人要和我抢?哼,跟我斗,下辈子吧!啥玩意儿?是四王爷?丫的我咋不知道!唉唉唉?南宫暮辰你丫的往哪里摸!
  • 我的校花俏女友

    我的校花俏女友

    大学毕业一个月的林天由于胳膊受伤,一直待在家里,在无聊至极的情况下,来到乡下上坟,却在偶然间得到了几千年后的智能海蓝和一个空间,看得到奇遇的林天如何纵横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