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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大同路开始净街了。警察和总理府侍从的摩托车开路,两侧有警察的马队护卫,张景惠的黑色奥斯汀缓缓驶来,车两侧分别插着日、满国旗。随员和各部日、满大臣的汽车、马队排了半里地长。紧随其后的是总务厅长星野直树,一身戎装,徐晴就在他的车上,旗袍装束,戴太阳镜,很是风光。白浮白的车子紧随其后。大街上市民一见国务总理车队过来,有的提前走避,来不及的便被警察吆喝着背过身去面壁而立,或被驱赶进小胡同。

张景惠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入医大校门时,军奏队高奏《满洲进行曲》,操场上肃立的师生行注目礼。当张景惠在日、满随员陪同下走下汽车时,又一次鼓乐齐鸣,松本宽代带领学生敬举手礼高呼:“满洲帝国万岁!”“大日本天皇万万岁!”学生队伍中复诵出“万岁”的同时,都向国务总理行九十度鞠躬礼。

张景惠穿着草绿色的协和服,领口缀着精致的协和证章,肩上斜挂绶带,左上衣口袋上缘是几排彩色勋标,他太胖,侍卫扶着他才上了讲台台阶,为显示威风抖擞,他挺胸凸肚地站到了台上。松本宽代喊过礼毕,鼓乐声中,丸山彻二等校长走到台下,向张景惠、星野直树等官员行礼毕,大声说:“启禀国务总理阁下、总务厅长阁下,新京医科大学全体日、满师生恭迎天照大神仪式将在今日隆重举行,请阁下训示。”

张景惠扬起油光光的脸,声音明显带点娘娘腔:“那就开始吧。”

丸山彻二于是转过身来,拉长声说:“恭迎天照大神!”

鼓号声震耳,戴白手套的中方校长在仪仗队簇拥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黄布覆盖的匣子,迈方步走出鸟居所在的小树林,走在白石头甬路上。走下台阶后,丸山彻二将黄布包袱接过,高举过顶,极其庄严,黄包袱一出现,松本宽代又高呼:“全体鞠躬!”这回,连台上官员也鞠躬了。张云峰向左边的唐庆华扮了个鬼脸。他们也不得不鞠躬。

天照大神神器摆到了讲台上的讲桌上,松本宽代喊过“礼毕”又说:“请总理大臣阁下训话。”

张景惠走到麦克风前,清了清嗓子,开始演说,他是照本宣科,听上去他的声调像是使足了气力的太监,干涩而尖细:“去年,满洲帝国皇帝陛下有幸亲自到亲帮去朝见天皇陛下,并荣幸地请回天照大神回国,永世奉祀,这是我三千万满洲同胞的无上光荣。我满洲实行五道,是皇帝陛下的伟大理想,访日的实现,即完成了五道理想,也就是千古不灭的建国精神,日满一德一心,一体不可分,永存保持协同,在大东亚新秩序建设上,古来圣贤都未能实现,而大满洲明显地实现了。”

星野直树带头鼓掌,会场掌声并不热烈。接着,丸山彻二高呼:“恭请祭神器!”

张景惠和星野直树上前,白浮白与官员们也站在显要位置的左右侧陪祭,张景惠戴丝质白手套的手先打开黄布包袱,交给星野直树,再打开木匣,匣子里面有短剑、圭玉和八咫镜三件神器。

学生方队中,张云峰心里说:我寻思啥宝贝呢,就一个小镜子、一把小刀啊!这怎么就是神呢?大概白月朗有同感,与他交换一个眼神。

星野直树便唱喏道:“向天照大神拜祭,鞠躬!”张景惠带头弯腰致敬,操场上所有人行九十度礼三次。

直起腰来的张景惠又拿出一份讲演稿,扬起他那干涩尖细的嗓音:“同学们,皇帝陛下在《国本奠定诏书》里已经说过,奠国本于唯神之道,张国纲于忠孝之教,但唯神之道并不是宗教,乃是知与行的结合,日本天皇乃是万世一系,据日本史书记载,有个神代,始祖就是天照大神,他降临于大八洲荒岛,令神将武尊征服了各部落凶神,建立了苇原瑞穗国,即今天的大日本国。天照大神以三种神器治国,从神代传到人代,万世一系。垂于无穷,三样神器就是天丛云剑、八咫镜和八极琼曲玉,它们分别象征智、仁、勇。今后,你们每天朝会之前,除了要继续朝拜日本皇宫和帝宫外,也必须祭拜天照大神,在每次饭前,你们必须闭目对天照大神表示感谢,才可以吃饭。还有,如今皇上已多次颁布圣旨,日语是国语,我们平常说的话,是满语,在校园里,不准说满语。将来,回家也说国语也就是日语的时候,就差不多大同了。”学生队伍中响起嗡嗡声。好在仪式不长,只半小时就告结束,天照大神又被吹吹打打地送回了鸟居。

完成仪式的总理府车队向校门驶去,忽然刮起了大风,一时黄尘漫天。前面是学生退场回教学楼的队伍,尽管开路的马队拼命呼喊,用马鞭子敲打皮靴,只顾低头避风的女学生们听不见汽车不停的鸣喇叭声,有的女学生们听见了也不在乎。白月朗用围在颈上的一块藕荷色纱巾蒙在头上挡风沙,很多女生效仿,一时蒙面者更肆无忌惮地在总理车队前乱闯了。这可急坏了校长丸山彻二,他从体育教员手中接过哨子,拼命吹哨,但女学生们让路的速度极其缓慢。张景惠的日系侍从武官兼秘书小原二郎很生气,他说这些女学生太讨厌了,她们是故意的,应当用马鞭子教训她们,她们这是大不敬。

张景惠看看昏黄的天空,不想让学生骂他跋扈,慢就慢点吧,他自我解嘲,学生们不会故意挡他的驾。况且对女孩子们太凶了,会惹人说闲话。他正要摇上车窗,一阵大风忽然飘来一块藕荷色纱巾,不偏不斜,蒙在了张景惠的脸上,他吓了一跳急忙撕扯。

小原二郎大惊:“这是谁干的?”

张景惠自己取下纱巾,并不介意,且下意识地闻了一下,纱巾散发出一缕淡淡的幽香。恰这时,被刮走了纱巾追踪而来的白月朗追到了张景惠汽车前,正见张景惠嗅他的纱巾,她尴尬而又害羞,纱巾也不想要了,扭身就走。

张景惠叫司机“停车”,他叫住白月朗,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这个少女竟如此美丽,把他看呆了。经过小原提醒,他才恢复常态,亮了亮手中的纱巾,对白月朗说:“小姑娘,你是来找纱巾的吧?”

白月朗仗着胆点点头:“是的,总理阁下。”

侍从武官小原二郎板起脸来训斥她太不像话了,说:“你冒犯了总理大人。”

张景惠温和地说:“别难为她,怎么能怨她?”

白月朗说:“如果有错,也是大风的过错,请把纱巾还给我吧。”

张景惠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开朗的姑娘,一扫脸上固有的阴霾之气,把纱巾还给她问她叫什么名字?白月朗只好报上姓名。

张景惠说:“白月朗?好,月白风清,月色朗朗,好名字,人如其名。你姓白?那应当是满族的了。”他显得很亲热。

白月朗没有正面回答,反倒说了一句带刺的话:“满人也不如日本人吃香啊。”

日本侍从官瞪了她一眼训斥白月朗:“说话时要先说启禀总理阁下,不能直视上司,要鞠躬垂手,更不能蔑视日本人。”

“不要为难她。”张景惠说,在他周围,已经很少见到这样清纯的人了。忽然看见侍从武官正不满地盯着他,便闭了嘴,阴云又刮上脸来。白月朗冲张景惠一笑,一转身走了。张景惠竟目送她远去,良久。

张景惠和侍从官相互看了一眼,他提醒张景惠,道路已清出来了,意思是应当马上开车离校。张景惠看前面,学生果然都退到了路两旁夹道行注目礼了。似乎很失落的张景惠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侍从武官要替张景惠摇上车窗,张景惠摆摆手。

总理大臣车队向前疾驰。张景惠一直没有摇上车窗,他漫无目的地在那些天真烂漫的面孔中搜寻着,他突然又一次看到了白月朗,她在队伍中,正与陈菊荣、周晓云说说笑笑,根本没向张景惠这边看一眼。

2

张云峰和周晓云、陈菊荣、唐庆华等人在新京医大教学楼楼门口碰上了西江月,西江月说:“你们怎么才来,今天是诗歌朗诵最后一回排练,怎么不紧不慢的?”

张云峰说:“跟日系学生比赛棒球耽误了,大岛当裁判不公,看着升起日本膏药旗,真别扭。”

陈菊荣顶了他一句:“这么说升满洲国旗你就舒服了?还不是半斤八两。”西江月踏上楼梯回头制止她,叫她别乱说,隔墙有耳。

张云峰笑嘻嘻地说:“满洲国旗是红蓝白黑满地黄,老百姓说这是早晚黄了的意思。”大家都笑。周晓云见上面有日系老师尾荣义卫下来,忙捅了张云峰一把,制止他说下去。几个学生闪到楼梯一侧给尾荣义卫让路,并齐声用日语问候:“尾荣先生好。”

尾荣义卫油光光无胡须的脸上浮出笑容,鞠躬向学生们还礼,细声细气地问候了他们。待他下楼后,陈菊荣说:“这个日本老师倒挺和气,像个弥勒佛。”

唐庆华却说:“怎么看他都像个太监。”

张云峰说:“好像你见过太监似的。”

“在电影上见过呀,嘴巴子光光的,没胡子,说话细声细气,一副娘娘腔。”唐庆华说得很在行。

张云峰说:“说不定他就是日本皇宫里的太监出身吧?”

西江月又一次回头制止他们胡说,日本皇宫还真没太监这玩意。西江月也不准他们糟践尾荣先生,他觉得尾荣义卫这人不坏,经常替中国学生说话。

3

白刃和白月朗来到东郊的关东军附属护士学校,这里几乎与外界隔绝,学校建在山上,四周架着铁网,像个兵营。不过这地方风景很美,紧邻净月潭,周围有上万亩人造黑松林,郁郁葱葱。校门口,有一个禁闭室一样的会见室,也和监狱探监相似,求见者必须在会见室里等着,绝不可以进校区。

会见室一面墙上有一个小方窗,屋里有一张长椅,他们进来后,把带来的包袱放在椅子上,有两个日本兵守在门口。那日本兵倒还客气,还送来两杯水说:“慢待了,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

白月朗发起牢骚来:“这叫什么学校?这和监狱差不多了。”

白刃说:“这里显然是培养特别人才的地方,不然不会这样壁垒森严。”

这话有道理,难道是培养间谍吗?白月朗说:“那爸爸可干了大蠢事,也害了津木惠子了,那么清纯的小女孩,送到这鬼地方来,人也得变成鬼了。”

白刃还忘不了挖苦父亲:“他那么在意下工本培养这个日本女孩,最终会怎么样?这也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晋升的阶梯吧。”

白月朗说:“也不一定。如果没有爸爸救她,惠子肯定死了,她能不感恩?”

严,是相对的,这兄妹二人根本想不到,白浮白就有资格破例,他此时就在校园里。惠子即将毕业,他也是来探望的,只不过与白刃他们没通消息罢了。白浮白和津木惠子席地坐在草坪上。不远处大豆地里有蝈蝈在振翅鸣叫。

白浮白童心大发,一站起来,弓腰悄悄靠过去,看准了趴在豆叶下的蝈蝈,双手由下往上一合,一只铁绿色大蝈蝈被成功捕到了。

津木惠子兴高采烈地说:“呀,是山叫驴。”叫得最响的那种,也叫铁蝈蝈。

白浮白笑了,“你还没忘了山叫驴?”

津木惠子说:“这怎么能忘?”她还叫得出铁蝈蝈、花翅……好多品种。小时候白浮白、白刃常给她捉蝈蝈,用三叶草编蝈蝈笼子,喂它倭瓜花……一切都像是昨天,事实上这已经是好多年前遥远的往事了。

白浮白说:“你都这么大了,对玩蝈蝈早没兴趣了吧?”

津木惠子露出一对笑靥,向往地说:“怎么没兴趣?梦里还跟爸爸抓过蝈蝈呢。”惠子还记得,每次抓蝈蝈,都把叫声响的山叫驴给她,白月朗姐姐还气哭过呢。

白浮白把蝈蝈交给惠子拿着,惠子说:“给它编个笼子吧。”

白浮白采了一把三叶草,去了叶,用草茎很快编了一个螺旋状拧劲的宝塔形蝈蝈笼子。津木惠子把蝈蝈放进去,又采了一朵野菊花放到里面。她说:“可惜没有倭瓜花,蝈蝈最爱吃倭瓜花了。”她逗弄着蝈蝈说:“吃呀,怎么不吃?”白浮白慈爱地看着她。

白浮白从兜里拿出一沓老头票交给津木惠子说:“带着吧。”

津木惠子又把钱推了回去说:“爸爸,我不能再要了,哥哥、姐姐都在念书,需要钱。我都卒业了,不能再花家里钱了。”

白浮白硬把钱塞到她军衣口袋里说:“爸有钱,别苦着自己。”

津木惠子眼含热泪说:“我不知怎样才能报答爸爸的养育之恩。”

白浮白心里很难过,没能让她留在新京,留在自己身边,他和老伴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对不起惠子。白浮白稍稍运动一下,就能把她安排到一个既轻闲又挣钱多的地方。可是,他偏偏执著地让惠子争取进入731给水部队,惠子也不知道,父亲相中了731什么。

原来毕业前夕,白浮白打听到,最可靠的人才能进731部队呢,他就鼓励女儿争取。当初惠子不太情愿,家人也都反对,谁舍得把亲人送到监狱一样没有自由的地方啊?津木惠子照白浮白的意志办了,她知道,因为她是白浮白的女儿,又是日本血统,校长和老师都高看她一眼,若不然她也进不了731部队。

白浮白搂住她的肩膀说:“真是我的好女儿。”接着说,“有朝一日,会好好地补偿惠子,给你备一份最好的嫁妆。”

津木惠子害羞了说:“爸,你说什么呀!”

白浮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只怕,到那时候,你就扔下爸爸回日本去了!”

津木惠子凄凉地说:“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回日本去,中国就是我的家。”

不知为什么,几经踌躇,白浮白说起了一个极为沉重的话题,那是令人震惊的。在惠子离开前,他揭开了一个隐瞒了十年的秘密,当年那场车祸,并非偶然,是那个司机奉命破坏了刹车系统,也就是说,他是奉命谋杀津木惠子的父母。白浮白告诉津木惠子,她的父亲是亲手组建731研究系统的人之一,可当他得知731的真正用途后,他坚决反对,并给日本军部上书,并宣布退出731,于是有了那次车祸。

津木惠子无比震惊,阴谋?难道731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白浮白为什么告诉她这些?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这时候说?难道他坚持让自己进入731,是有什么目的吗?此时会见室里,白刃和白月朗还在耐心地等着。

白刃站到了窗前,窗外是开阔的操场,他看见白浮白正和一身军装的津木惠子向这里走来,津木惠子手里还摇晃着一个蝈蝈笼子。白刃忙招呼白月朗:“快过来看。”

白月朗说:“巧啊,爸爸也来看惠子了。”随后又感到不公平,“唉,他怎么那么特殊,他居然可以进入学校禁区,而我们俩却只能在会见室里见面。

白刃不无讥讽地说:“这就是高等奴才和下等奴才的区别呀。”白月朗忍不住笑了,她见爸爸又给津木惠子抓蝈蝈了,也不由得记起小时候为争蝈蝈而怄气的往事,她还跟惠子吵过架呢,想想挺好笑。白浮白并不知道白刃他们在会见室里等惠子,他俩也没想惊动他。

送白浮白上车后,津木惠子向大楼方向走去,收发室里有一个军曹探头出来说:“你是津木惠子小姐吧?”

津木惠子说:“是呀。”

军曹说:“请到会见室,有客人等你。”

津木惠子露出吃惊表情说:“是吗?”这又会是谁呢?她便三步两步进到会见室。

一见了白刃、白月朗兄妹,津木惠子雀跃般跑过来说:“哥、姐,你们也来了?怎么不跟爸爸一起来呀?”

白刃半开玩笑地说:“资格不够啊,你看,我们只配在笼子里见你。”

津木惠子咯咯乐了,拉他们坐下说:“以前不这样,最近不是开始卒业派遣吗?去的地方都是不准说的,互相之间都不能问。”

白月朗逗弄着蝈蝈说:“那我们也不能问了?”

津木惠子看了一眼门口的卫兵说:“就是在家说的那个地方。”连提731的番号也是犯忌的。

白刃发现津木惠子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不愿去,就很替惠子担心,问:“你不能不去吗?可以换个地方啊。”

津木惠子说:“换不了。好多人都争呢,只要六个。爸爸托了很大的官才办成的。”

白刃看了白月朗一眼,此前他们还不知道是父亲希望惠子去731部队,而且走门子,他这是为什么?这不等于把惠子往火坑里推吗?在白月朗看来,到731部队总不让回家,这就不该去。

4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被建大同学讥讽为“一个大钱能攥出铜水来”的李贵,今天很大方,在大马路的樱花日本料理请吴连敏吃饭,菜很丰盛,酒管够,桌上已有一堆日本麒麟牌空啤酒瓶子了。

李贵还在劝吴连敏:“喝,你海量,啤酒不算酒,几泡尿就出去了。”二人当地又碰了一下杯,李贵喝光了一大杯。吴连敏还是有分寸的,只喝了一口,然后吃生鱼片,芥末蘸多了,呛得半天没喘过气来。

李贵红着眼珠子问他:“你看我够不够朋友?”

吴连敏说:“你若不够朋友,我也不交你呀!”

这话李贵爱听,他说今天喝的是英雄酒,痛快,又接二连三地主动跟吴连敏碰杯。

吴连敏问他,从前喝的不是英雄酒,那是什么酒?

李贵四下看看小声说:“******狗熊窝囊酒。”

吴连敏问他:“现在怎么一下子变成英雄了?”

李贵说:“这不是交上了你,走上了正道了吗?”

吴连敏很自谦,告诉他:“多看点书,才是正道,借你的那几本都看了没有?有什么体会?”

李贵说:“没意思!看书能把他们赶走啊?得像我那样,爬到大烟囱上,刷大标语,让天下皆知。可你胆小,又不让我再干,我感到憋屈呀。”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慨!

吴连敏说:“有的是机会,别急。”

借着酒劲,李贵瞪着通红的眼珠子说:“我知道,你们还是信不过我,变着法儿在考验我,对不对?考验也行,可也不能西瓜皮揩腚没完没了啊!”

吴连敏说:“我也得等上头命令啊,”吴连敏留了个活口,“最近快该有活了。”

这等于“考验”结束吗?这可是个好信号,久旱逢甘霖般痛快,李贵忙问是什么活?过瘾不过瘾?

吴连敏说:“你抽大烟啊?”李贵哈哈笑了。

5

梁父吟回到家中,已是黄昏时分,夕照把窗子涂上浓浓的绛红色。餐桌上饭菜都摆好了,梁父吟一看,乐了,四凉四热,外带一个汤,还有酒,他没有指令啊!他看了一眼在阳台上正往下解围裙的刘月,诧异地问:“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呀?怎么大摆宴席?”刘月没有回答,坐在阳台上,双手支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梁父吟便来到阳台上,弯下腰看了一眼惆怅的刘月,问她:“怎么了?”

刘月这才站起来,勉强笑笑说:“没怎么。你洗把脸吃饭吧。”

她给梁父吟倒了半盆水,又兑了点热的,把毛巾递过去。梁父吟三下五除二地洗过脸,擦了两把,坐下,刘月给他倒了一杯酒,自己却坐到一边去。

梁父吟叫她:“来,吃饭。不年不节的,怎么做了这么多好菜?”

刘月忽然鼻子一酸,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她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这是给先生做的最后一顿饭了。”

梁父吟吃了一惊,看看她的脸说:“说什么梦话!你连家都没有,你能上哪去?”

刘月凄然地说:“那我也不能一辈子给你当佣人啊。”

梁父吟喝了一口酒说:“那倒是。不过,你也明白,我并不情愿雇你来当佣人,这不是你我能做主的。”

刘月笑了笑说:“梁先生生我气了?”

梁父吟像哄小妹妹一样说:“坐过来,好好吃饭,我就不生气了。”刘月吃了几口饭,偷偷地看着他。

梁父吟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是最后一顿饭?”他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山里来接她回去呀?刘月的父母都是抗联一路军的干部,前年在抚松一次战斗中双双牺牲了,通化地下党接走了她,几个月后,通过省委辗转把她送到长春,表面是受雇于自己当佣人,实际是电报员。

刘月不可能回山里,父母战死后,抗联首长怕她再遭不测才把她送到城里来,也是为给刘师长留个后人的意思,这一点大家都明白。

刘月从书房拿来一张电报纸,上面全是一组一组的阿拉伯数字。她把字条摆在梁父吟跟前说:“这是中午收到的。”

她用铅笔按顺序在每一组数字下译成汉字:刘月明晨到西七马路六号四叔家,到另一家商号受雇。行李不必带。这是省委命令。“四叔”是上级代号,“行李”则是藏在天棚上的无线电发报机。梁父吟也撂下筷子不吃了。太突然了,他事先一点信也没有,省委并没同他打招呼。刘月把字条泡在水碗里,用手揉成了纸浆。

梁父吟心里也不好过,舍不得刘月走,可又不可能留住她,只好安慰她:“没事,到哪儿都一样。别难过了,我敬你一杯。”他真的给刘月倒了半杯,并与她碰杯。

刘月喝了一口,辣得咳了起来。她连忙吃了一口菜,她问梁父吟:“还能见到你吗?”

梁父吟说:“这话说的,没听说吗?山不转水转,又都在长春,哪能见不到呢?”

刘月苦笑了一下说:“怕是不容易见到了。”

梁父吟宽慰她:“你放心,等打听到你的下落,我就去看你。”

刘月说:“梁先生真把我当小孩了,你和我一样,有这样的自由吗?”这顿饭谁都没吃好,一大桌菜几乎原封没动。夜里,窗帘紧闭,梁父吟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望着漆黑的棚顶出神。通向客厅的房门关着,光却从门缝里透进来。

刘月根本没睡,她正给梁父吟熨衣服,已经熨好的衬衣叠了一大摞。

她有点神情恍惚,一不小心熨斗放在衣服上时间过长,烫煳了一大片,冒出烟来,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

梁父吟也闻到了煳味,听见她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梁父吟推门出来问:“怎么了?”

刘月不好意思地说:“不小心把你的裤子烫煳了。”

裤子煳了,梁父吟没当回事说:“没烫着手吧?没烫着手就好,一条裤子值几个钱!”

刘月半开玩笑地说:“我赔你一条裤子吧。”

梁父吟笑了说:“你是想跟我算账吧?”方才他睡不着,算了一下,刘月在他这干了一年零三个月又十天,他还从来没付过工钱呢。

刘月说:“你供我吃、供我住,不就顶了吗?”

梁父吟说:“那我不成了吸血鬼了吗?”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钞票,数也不数,放到刘月跟前说:“不管多少,也别论吃亏占便宜,就这些了。”

刘月脸腾地红了,拼命往外推,死活不肯要,她说:“我可不是来挣你工钱的,说啥也不能要。”

其实梁父吟早就想给她结算工钱,想到刘月不走,也没什么花销,就给她存着呢,她若不要,梁父吟心里也不好过,他说道:“这一年多,不说工作,就是对我,你也帮了很大的忙。至少我少吃了一年剩饭、凉饭。以后我又得是老样子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没人管了。”他说这话时,充满伤感,也浸透了对刘月的依赖和感激。

这让刘月很感动,她劝梁父吟再找一个做饭的。但马上又自我否定了,这不是说浑话吗?梁父吟这里是不能随便自己找佣人的,有钱也不行,纪律不允许。

梁父吟忽然说:“有一件事,很对不起你。”

这话让刘月很不安,她问:“梁先生这是怎么了?一年多来,你待我像亲妹妹一样,怎么还说这样的话呀?”

原来是上学读书的事。“我答应过你要送你去国高插班,学校都联系好了,下学期就去插班念书,如果可能,我愿意供你念大学。可是,你这突然一走……可能计划都得落空了。”

几句话把刘月的眼泪都说下来了。她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就知足了。”也许是不愿意让梁父吟看见她流泪吧,她又跑到了漆黑的阳台上。

6

西江月和吴连敏租了一条船,在公园的湖上漂荡着,一直漂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停下。

吴连敏向西江月报告:“对李贵的考验时间也不短了,除了老想出风头,没发现李贵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西江月点燃一支烟,沉思片刻问:“他与周围的人接触多不多?”

“这倒不必担心,”吴连敏说,“他这人属于房顶开门、屋里挖井的主儿,跟谁也不来往,这不是最保险的那种人吗?唯一的缺点是太冲动,干事毛毛躁躁的。”

西江月说:“干我们这一行,毛躁就是致命伤。”他举了新京医大的陈菊荣为例,她大胆、热情,为什么一直不敢吸收她?太毛躁,易冲动,容易给组织带来危险。

吴连敏为李贵开脱说:“他爬到大烟囱上去写标语,是为了表现,是急于想取得我们的信任,应不算毛躁。”

西江月毕竟经验丰富说:“我认为还是有可疑之处。李贵从前那么自私,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激昂慷慨了呢?人可以变,总要有机缘、契机,他骤变的原因是什么?”

吴连敏答不上,他也没想这么深。但他不太同意西江月的说法:“这样吹毛求疵,谁也不可靠了,难道人家转变也成了毛病了?”

西江月也笑了,“我们还是要慎重,那就给他一次机会,让他送一捆传单。”

“送传单?”吴连敏看西江月的眼神不太对劲,就问,“是真送假送?”

西江月下达的指示是:“只给地址,不见人。要跟踪他,看看他有没有尾巴。”果然是假送。不过考验总比温吞水强,吴连敏马上答应操作。

7

徐晴公馆湖绿色的窗帷子拉着,留声机放送着李香兰的《满洲姑娘》,有点嗲声嗲气。徐晴穿着豪华的浴袍从水雾迷蒙的浴室里走出来,坐到梳妆镜前开始上妆。电话铃响起来。她拿起电话听筒,“喂”了一声,听出是西江月打来的,脸色马上变了,她说:“对不起,你打错了。”少顷,又一次振铃,她拿起听筒听也不听,干脆挂断。没等走回梳妆镜前,铃声再度响起,她赌气地把耳机子摘下来摔在一边,任听筒摇来晃去。

徐晴又开始修妆。过了一会,门外响起敲门声。徐晴疑惑地走到门口问了句:“是哪位呀?”

原来是西江月来到门外,他怀里抱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花,他在门外用手捏着鼻子,学着女人腔说:“徐小姐,我是邻居,今天福字通账户发配给票,我替小姐领来了。”

徐晴居然没听出破绽,一边说“太麻烦你了”,一边过来打开门,却马上后悔了,再想关上,已关不上,西江月笑嘻嘻地已经硬挤了进来。徐晴虽然用力往外推,已经无济于事。

徐晴抱着肩冷冷地说:“我请你出去,不然我打电话叫警察。”

西江月却不在乎,他把玫瑰花插入花瓶中,大大方方地坐下说:“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总得说一声啊,我不能当屈死鬼呀。”

徐晴骂道:“伪君子,别尽在我面前花言巧语。”

西江月并不在乎徐晴骂人,好话照说:“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怎敢在你面前花言巧语?你不接我电话,拒绝我进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望说明白了,如我有不是,我赔罪就是了。”

徐晴眼里含着泪质问他:“和那个女医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三番五次说没关系吗?那为什么和她约会?还手挽着手,去吉野町下馆子。”

原来被盯梢了!西江月怔了一下,马上表情松弛地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又吃冯月真的醋。她怎么能和你比?一个是白雪公主,一个是灰姑娘,一个是奋飞蓝天的白天鹅,一个是钻在乱草丛里的丑小鸭,徐小姐与她比,那不是降身价吗?”

徐晴说:“我知道你会写诗,这掩盖不了你脚踏两条船的丑恶心灵。”

“那是。”西江月说,“我说我那天喝的啤酒怎么反胃都吐出去了呢,原来有陈世美的味儿。”

徐晴扑哧一下笑了,即刻又绷起脸来,“你别油嘴滑舌的,我问你,你为什么请她下那么高级的馆子?你怎么舍不得请我,还回回跑我这来蹭饭?”

西江月毕竟是作家,编故事的本领一流。他说:“哪是我出钱请她呀,是我替家乡的协和会王会长请她,我是受人之托。你误会了,协和会王会长肚子里长了个瘤子,在营口看不了来求我。我找冯月真给动了一刀,去了病根就让我替他请请医生,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

徐晴一时找不出破绽,看他表情,也没有遮掩和不自然,她似乎信了,但仍不放松:“既是礼节上的应酬,干吗手牵着手那么甜蜜呀?这怎么解释?”

“这还用解释吗?”西江月说,“有修养的男人总得有点绅士风度吧?你徐晴去过德国、意大利,你不是告诉我,西方男人讲究绅士风度,牵手、亲吻、拥抱不也是平常事吗?”

徐晴的武装渐渐解除了,她说:“诡辩,谁知你一肚子什么花花肠子!”

这时外面起风了,吹得窗户沙沙地响,远方仿佛还有隐隐的雷声。徐晴望一眼窗外,好像要下雨,她说最怕打雷,一打雷就不敢睡。

“有我呀,”西江月趁机起身把她拥在怀里,嗅着她的头发说,“好香,你用的是什么香水?梦巴黎还是蓝梅?”

他还挺懂香水!徐晴想推开他,却推不开,只得作罢。她说:“我梦巴黎,巴黎可不梦我,没人给我买呀。”

西江月变魔术般地从西服内衣袋里拿出一瓶包装精美的香水来,打开盖,往徐晴胸前喷了几下,徐晴叫起来:“梦巴黎?”这味儿她在一百种香水里也能闻出来,西江月从哪儿弄来的?徐晴托总务厅的人去买,半年过去了,也没买来。她顺手接过香水,爱不释手。

西江月说:“我虽是小人物,也总有几个朋友啊!捎瓶香水总办得到吧。”

徐晴说:“你西江月可不是小人物,别看你只是个教书的,可名气大,连甘粕正彦都知道你。”

西江月说:“谢天谢地,最好别让甘粕正彦瞄上。”

徐晴扔给他一盒烟,是日本出的神风牌。西江月点了一支说:“抽神风牌烟好哇,长武士道精神啊!”徐晴又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马提尼酒,两只高脚杯,倒了两杯,鲜红鲜红的,像血水。

西江月举起酒杯说:“我不喜欢喝马提尼,这种酒太甜太腻。”

徐晴与他轻轻碰了一下,饮了半杯,斜着眼睛看着西江月说:“听人说,喝了马提尼,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这是你编的,我怎么没听说过。”西江月说着也喝了半杯。

停了一下,西江月问她:“最近常上舅舅张景惠的官邸去吗?”

徐晴很扫兴:“这种氛围,提他干什么,多倒胃口。你可不止一次问起他了,有所求吧?”

西江月说:“随便问问而已。若说有所求,也不是什么罪过,谁不想找个靠山?”

徐晴哂笑着说:“在你眼里,他不过是个老豆腐匠而已,草包,日本人的走狗。和你刚认识时,你就当我的面叫他老豆腐匠,现在怎么又恭而敬之了?”

西江月说:“那时不是不知道你是他外甥女吗!”

徐晴说:“你还算老实,怎么,你是不是想让我引见一下老豆腐匠啊?”

正中下怀,西江月赶紧说:“这全凭你高兴了。”

徐晴也有附加条件:“这全看你表现了。”一阵大风后,外面果真下雨了,斜风吹着猛雨打在窗户上哗哗作响。

西江月说:“坏了,我没带伞。”

徐晴嘻嘻地笑着故意说:“我这也没伞,我这儿起居间里有一张沙发,你如不嫌弃,我可以免费提供。”

西江月却说:“沙发太短,我更想睡女主人卧室里的大床。”

徐晴一双迷离蒙胧的眼睛紧盯住他说:“你睡床,那我睡哪里?”

西江月趁机抱住她说:“睡一张床啊,外面在打雷,你不是害怕吗?”徐晴说了声“你好坏”,俩人便滚在了一起。

8

第二天清早,梁父吟送刘月到南湖小街街口,刘月放下小藤箱,依依不舍地望着他说:“你别送了,回去吧。”

梁父吟哪能不送呢。可惜他不能送刘月到地方,那是有纪律约束的。

刘月一双凄楚的眼睛直视着梁父吟说:“我还能见到你吗?”

梁父吟像哄小妹妹一样说:“又来了,怎么不能!”

刘月垂下头,喃喃地说:“你想见我,也许不难,我想见你,那可就难了。”

梁父吟没加思考地问:“为什么?”

刘月凄然一笑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梁父吟说:“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去看你。”

刘月说:“真的?你可别忘了我呀,那我走了。”

梁父吟要给她叫部三轮车,刘月坚持要走着去,说没多远。梁父吟不听她的,一扬手,一辆三轮车过来,刘月只得提了小藤箱子上去。车一动,她就把一个纸包塞给梁父吟,正是昨晚上梁父吟付给她的工钱,她说:“还是你帮我存着吧。”没等梁父吟反应过来,车已离开,她回头的刹那,梁父吟看见她哭了。他拿着那包工钱,望着三轮车远去的影子,有点怅惘若失,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9

笔试已过关,今天是面试,考小品,白月朗早早来到满映一楼大厅,那里有些待考的男女各自在备考,有的背台词,有的练小品。

考场里的考官们都忙得团团转,只有甘粕正彦显得清闲,像是局外人,坐在二楼的理事长办公室里。他拿着一张开了天窗(一大块空白)的报纸在看,大标题是:关东军东边道讨伐部队再次重创陈翰章匪部。

制作部长八木保太郎从里面出来,笑眯眯地向甘粕正彦通报,说:“白小姐笔试考得很好,几个考官都很满意。他们知道是理事长阁下推荐的,下面是即兴表演,希望您进去听听。”甘粕正彦说他不破这个例,考官们会因为他的面子而改变标准。八木保太郎只得作罢,又回到了考场。

养成所考场设在第二号摄影棚,架子灯、槽子灯全开,亮如白昼,大灯烤得人直出汗。轮到白月朗上场了,她扫了一眼考官席,除了大吉俊夫等几位导演和满映理事,梁父吟也是考官之一。他们都笑眯眯地望着站在面前应考的白月朗。

八木保太郎说:“还有最后一道即兴题,请你抽签。”

有人递上一个插满签子的竹筒,很像庙里的问卜的卦签筒。白月朗抽了一支,看看,递给梁父吟。梁父吟看过,又一一传给各位考官过目。这道题是设计题,不是小品。题目是:请用最生动的小故事来描述,形容一个面无表情的人。

大吉俊夫导演提示说:“如果你想说,此人脸上没有春夏秋冬之类的话,就不必等录取结果了。”八木保太郎要求必须讲一个小故事。

沉着的白月朗略加思忖说:“日本东京银座有一个佐佐木商店。”

八木保太郎说:“还真有这个商店,你到过东京吗?”

白月朗机智地回答说:“我跟随我的故事到过。”随后文雅地驳斥了八木保太郎,“到没到过东京,似乎与答题无关。”几个考官都呵呵地笑了。白月朗看到了梁父吟赞许鼓励的目光,她更有底气了。

白月朗开始讲述:“佐佐木商店里有一个保洁工,他每天的工作是在店铺即将开门时,拿一把鸡毛掸子把大门口的木头服装模特从头到脚掸一遍,掸掉它们身上的灰尘。模特一共有十个,他闭着眼睛也能完成任务。这一天,他发现门口多了一个模特,还在心里寻思,什么时候又买了一个模特呢?我怎么不知道?”

梁父吟笑眯眯地注视着她。大家都很感兴趣地等下文。

白月朗从容地叙述着:“多一个就多一个吧,总得打扫干净啊,他便拿起掸子拼命地在最后一个模特脸上抽打,直到那模特受不住了,喊了声:‘浑蛋!’他仔细一看,这哪是模特呀,原来是商店老板。保洁工吓坏了,忙鞠躬道歉说:‘对不起,老扳,您面部的表情实在是和模特太像了,所以我没分清。’”她的话音一落,考官们都轻松地笑了起来。梁父吟悄悄地对她竖了一下大拇指。

10

一个身材瘦长的男人领着刘月来到戒备森严的张景惠公馆大门口,瘦长男人与卫兵室交涉着,卫兵室里值班少尉向里面打电话。他说:“小原长官吗?孙大人荐来的女佣人来了。”对方叫他先等等,先别放进来。

少顷,从漂亮的西班牙式洋楼里走出侍从武官兼秘书小原二郎。他上下打量了刘月几眼,刘月显得很腼腆地叫了一声“长官”。

瘦长男人介绍说:“乡下人,没念过书,干活行,麻利,就是不会说话。”

小原二郎以为是哑巴,一口回绝。瘦长男人知道他误会了忙说:“我指的是不多嘴多舌。”

小原二郎笑了,不多嘴多舌好,怕的是长舌妇。他又问刘月认识多少字?刘月说:“我从没念过一天书,斗大的字认不了一升。”小原很满意,又看了一眼刘月脚下的小藤箱,叫她当场打开。刘月只好打开,小原二郎翻了翻,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和小梳子、小镜子之类的。小原二郎直起腰来。刘月估计他这一关是过了,小原二郎打发瘦长男人先回去,人他带进去了,总理大臣是否看得中还不知道。不行,再通知他来领人。

瘦长男人答应一声,说了句“请多关照”,走了。刘月便提了她的小藤箱跟在小原二郎后头进楼去。刘月顺利地被录用了。张景惠见她聪明伶俐,又不识字,又会干活,就留下了她。

这天她干完该干的活,回到住处。这是紧邻客厅和卫生间中间的一间小屋,没有窗户,白天也得点着那只五瓦灯泡。刘月独自坐在床头,小茶几上不知谁放了一张报纸,她拿起来看着,忽然听到脚步声,她忙把报纸放回原处。

小原二郎进来,刘月局促地站在床边,小原二郎斜了一眼那份《满洲日报》,像是很随意地问她今天报上有什么新闻?

刘月显得很茫然:“新闻?什么叫新闻?”

小原二郎一指报纸说:“你没看报吗?”

刘月赶紧说:“长官这不是难为我吗?我说过了呀,一天书没念过,斗大的字不识一口袋,我哪会看报啊!”

小原二郎一指报纸说:“那你方才……”

刘月说:“看上头的漫画挺有趣的。”小原二郎放心了,他开始训话:“能到张总理公馆干活,这是很荣耀的事。你必须做到以下几点。”刘月忽闪着长睫毛听着。

小原二郎说:“第一,干活不准偷懒;第二,不准乱打听,要当哑巴、当聋子,明白吗?”

刘月故意装憨说:“可我不聋不哑呀。”

小原二郎说:“这是个比方,意思是告诉你,不准多嘴、不准传话,听了什么也烂在肚子里,能做到吗?”刘月点点头。他又说:“总理大臣是国家栋梁,饮食起居都不能马虎,你得加倍小心,不能惹他生气。”

刘月说:“记住了。”

小原二郎两眼盯着她,半晌,突然发问说:“你想家吗?”

刘月马上说:“我没家可想,我父母都得伤寒病死了,我无亲无故。”

小原二郎“嗯”了一声,忽然说:“你忠于天皇,还是忠于总理大臣?”

刘月说:“都忠于呀。”

小原二郎说:“哪个排第一?”

刘月机敏地说:“当然是天皇了。”

小原二郎满意地点点头说:“我就是代表天皇在总理大臣身边工作的,你除了伺候总理大臣,也要把他的一言一行告诉我,不得隐瞒,明白吗?”

刘月点头后又故意问:“他说的每句话都报告吗?拉屎撒尿也告诉你吗?”

小原二郎笑了说:“这不用,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行了。”

刘月说:“懂了。”

11

白月朗考取满映后藤演员养成所后,甘粕正彦为她庆祝,专门请她到吉野町的武藏野日本料理进餐。甘粕正彦选了一间有歌舞欣赏的日式包房,两人坐在榻榻米上。正面墙上悬挂着日本天皇和伪满皇帝溥仪的戎装像,两侧交叉着日本和满洲国旗,对面墙上,则是张景惠在此用餐的照片,陪席的是一群日本高官,店家挂这张照片显然是提高知名度,招揽生意。

上来一道生鲷鱼,甘粕正彦替她夹了一块,显然他对生鱼片很有研究,鲷鱼是最好吃的,中国也叫加吉鱼,只有黄海、渤海出产。黑鲷细腻,长棘鲷味美,但最珍贵的还是天竺鲷,他用筷子夹起一块鱼片来,冲灯光看看,认定这是黄鲷,并非上上品。他幽默地说:“只有占了印度,彻底拥有了印度支那,才能品尝到天竺鲷的美味珍馐,而眼下只好先馋着。”说着蘸着绿芥末酱吃了一片,蘸多了,辣得他直呃鼻子捂嘴,眼泪也涌出来。

白月朗也品尝了一片,她也回赠一个幽默,喝了一口清酒说:“看起来,你们出兵占南洋,不过是为了能吃到天竺鲷啊。”

甘粕正彦并未生气,他说:“你很厉害呀,居然敢用这种轻蔑的口吻对我说话,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很随和的老好先生啊?”

“随和?这似乎与甘粕先生不沾边。”白月朗和满映人打过交道,能不知道甘粕正彦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满映的人,上上下下,见了甘粕先生如避猫的鼠一样,他们背地里说,你这人从来不会笑。”

也许是为了证实自己会笑,甘粕正彦爽朗地大笑了起来:“谁说我不会笑?我这不是笑了吗?我不苟言笑,自有我的道理,管理一个部门,如果谁都不怕你,还有什么权威?”甘粕正彦很会装饰自己,称他有一副魔鬼的外表,但胸膛里面是一颗观世音的菩萨心。白月朗笑了,并没默认甘粕正彦的自诩。

甘粕正彦又喝了一口酒,对歌舞伎挥挥手,她们退了出去,拉上纸糊的拉门,甘粕正彦说到了正题,她这样轻而易举地考上演员养成所,证明了他的眼力。甘粕正彦问白月朗:“考即兴表演的关键时刻,知道我为什么不进考场吗?”白月朗摇摇头,她根本不知道考官们请过甘粕正彦。

甘粕正彦说:“我不愿意被长舌妇们说短论长,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是我推荐的人。”他旋即发现白月朗的脸色不大好,又马上改口说,“你是靠自己的天才取胜,我怕因为你和我认识而使人对你的天才表演打折扣。”

这样一说,白月朗脸上又有了笑容。考上满映,这是很多人十分艳羡的事,可她这几天却有点恍惚,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点舍不得放弃医大学业,她不想中途辍学,甚至想到打退堂鼓,退出满映。白月朗趁今天甘粕正彦高兴,她提出一个有点离谱的要求,她知道,以甘粕正彦的权威,这是小菜一碟。

原来她想保留医科大学的学籍,学医与从艺兼顾,满映这边,甘粕正彦说了就算,医大那边,想请甘粕正彦同日本副校长丸山彻二说一说,肯定也可以通融。

甘粕正彦听说她想一边念大学,一边念养成所,摇摇头说:“这怕不行,养成所除了讲课,还要参加电影拍片的实验呢。哪有时间再去修医学课程?用中国古话说,这是鱼和熊掌都不想丢掉啊。”

白月朗说:“事在人为,我实在舍不得医学。尽量两边兼顾,如果不能,我决定放弃进满映。”白月朗这是对满映理事长使出了撒手锏。白月朗知道甘粕正彦欣赏她,恨不能越过养成所,直接让她当明星,这等于拿了一把。甘粕正彦为难了好一会儿,还是为她破了例,答应了。不过,甘粕正彦说:“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给我出难题。”

白月朗高兴了,没白来。她说了声“谢谢”,看到墙上溥仪的画像,又看了看张景惠的照片,不禁笑出声来。甘粕正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问她:“笑什么?”

白月朗说:“国务总理平时看上去还和善,可这照片太装模作样了,人家背地里都叫他豆腐匠,这张照片可有点像扛豆腐盘子的了。大概是长年吆喝卖豆腐,嗓子发干,说话真像太监。”

甘粕正彦告诫她:“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讥讽总理呀。如果是在大街上,会被警察抓走的。听你的口气,说张景惠平时看上去还和善,你见过张景惠?”

白月朗说:“我们学校建神庙,请天照大神时张景惠代表皇上去祭神,还讲了话。所以见过他的尊容。”

“尊容?这可很具讥讽意味了。”甘粕正彦说,“那也只能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而已,会有什么深刻印象?”

白月朗说:“那天刮大风,在车队离校时,大风把我的纱巾吹跑了,恰好吹到了张景惠的车里,我去追纱巾,跟张景惠还说了几句话。”

甘粕正彦笑说:“这是大风缘啊。对张景惠印象如何?真的是豆腐匠的印象吗?”

白月朗说:“豆腐匠倒看不出来,他装腔作势,言不由衷,脸色苍白中透露着忧郁,我觉得他很不开心。”

“是吗?”甘粕正彦有点奇怪,“你怎么会有这种印象?张景惠是国务总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言九鼎,他吃喝嫖赌无所不好,每天都很开心的,这是你看走眼了。”白月朗更相信自己的直觉。白月朗只能了解皮毛,甘粕正彦是张景惠的顾问,他的判断、感受会错吗?

白月朗便不再言语了。甘粕正彦说:“我还是皇上的顾问。经常到帝宫去会晤皇上,也定期约见国务总理,如果你有兴趣,下次可带你一起去见张景惠,想见皇上也不是难事。”

“皇宫森严,小民岂可擅入?再说,见皇上干什么?”

甘粕正彦纠正她:“不要称皇宫,要称帝宫,皇宫是东京天皇住所的称谓,不然就混了。”

白月朗语含讥讽地说:“为了区别,康德皇帝连皇帝都不该叫,叫满洲王就行了,反正什么事都得听天皇的。”

甘粕正彦板起脸来:“说这话是很不得当的,小姐应慎言。不过,认识一下国务总理,他可是个大靠山啊,别人都求之不得呀。”

白月朗说:“我又不想巴结个一官半职。”

甘粕正彦说:“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我想,你应当尽快接一部戏,露露锋芒。”

白月朗说:“听说梁父吟正在写一部戏,不知有没有合适我演的角色。”他的剧本还没送到甘粕正彦的桌上,听说是写了一个没落家族的戏。甘粕正彦突然很敏感地问:“你们很熟吗?是不是他对你很好啊?”

白月朗很不好意思地说:“从前只是读过他的小说,看过他的电影,认识他还是在满映场地外景呢,平时并没有什么交往。”

甘粕正彦毫不掩饰他对梁父吟的赏识:“这人很有才华,不过,他的剧本里常常绵里藏针,话里带刺。他最近写的这个《破落名门》我还没看,有人说又是影射。他与金剑啸有同样的毛病。”

白月朗吓了一跳:“金剑啸?不是前几年被枪毙的那个哈尔滨进步作家吗?那曾是轰动全满洲的大事件。”

甘粕正彦说:“我们从不会处死作家,处死的是一个从事反满抗日活动的共产党分子,一个战时有害分子。”

白月朗试探地为梁父吟定调子:“他不会是共产党,也不会是国民党,他从来不过问政治,只会写小说、写剧本。”

甘粕正彦用意不明地笑笑说:“但愿如此。来,喝酒,为你成为满映的一员,为你日后成为一颗红星,来,干一杯。”白月朗与他碰杯后饮了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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